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9、剑一溪溪复相逢 ...
-
阳春三月,莺飞草长,姹紫嫣红。纪府园中,林花著雨胭脂湿,水荇牵风翠带长,一派杏雨梨云的撩人春/色。
柳溪溪犯了春困,一觉从未时睡至申时,才昏昏噩噩睁开了眼,犹自靠着床屏发呆,静香蹑手蹑脚地探头进来,看见柳溪溪已醒,舒了一口气:“哎呦,三小姐,你可醒了!二公子回来了,正在熙恩堂与大家叙话呢,都叫人过来请了几回了!”
柳溪溪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支起身子:“二哥哥回来了?那怎么不叫醒我?”
静香一边手脚麻利地服侍柳溪溪起床更衣,一边回道:“墨香姐姐见三小姐睡得香甜,就让我们不要叫醒你了。说是等三小姐睡醒了再过去也不迟。”
柳溪溪匆匆绾发修容,急急赶往熙恩堂。
上次在流雪轩与纪云瑄不欢而散后没几天,纪云瑄便去了外地巡视生意。本来说好二月底归家,却一直迟迟未见其归来。后来才有随从捎来音信,说是归途中遇见劫匪,幸而有惊无险,但也因此而耽搁了归期。时至三月初,纪云瑄总算才姗姗归来。
柳溪溪挂心纪云瑄安危,一路疾走,行至熙恩堂,额头上已是薄薄一层香汗。
静香从后头小跑赶上,掏了丝帕帮柳溪溪拭汗:“三小姐,你慢点!要是被老爷夫人看到,又该说你不守礼仪了。”
柳溪溪笑笑,接过丝帕自己拭了汗,又整了整衣裳,这才徐徐步入正堂。堂上已围了一众人,纪夫人坐于首位,其下一圈坐了纪云瑄、安家齐、安家慧及林芷蘅等人,正都凝神倾听纪云瑄讲他半路遭劫的奇遇,连柳溪溪进去也不曾注意。
柳溪溪正想在下首悄悄坐下,却见安家齐笑眯眯地朝她招了招手,指了指一旁的空位。
那日安家齐拂袖而去,柳溪溪本以为可以清净一段时日,却未想没过几日,安家齐气消了之后,便像没事发生般的来找柳溪溪,一如以往般大献殷勤。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他既如此,柳溪溪也不好拒人于千里之外。两人便算是和好了。
此刻,见安家齐示意,柳溪溪悄然挪步过去,坐在了安家齐旁边。
堂上纪云瑄口若悬河:“说时迟那时快,一把明晃晃的大刀冲着我呼啸而来,我见势不妙,赶紧扭头就往路边密林里跑。谁知树林里树根横生,我一心逃命,脚下一个不留神,竟被一根凸起的树根绊了一跤。身后那劫匪狞笑着追上来,大喊:‘我看你往哪里逃!’我心下哀叹,今日小命只怕是要葬送于此了!”说到要紧处,纪云瑄故意停顿下来,接过墨香奉上的茶盏,轻吹慢饮。
安家慧是个急性子:“那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纪云瑄轻笑:“大嫂嫂怎的如此心急?总得容我喝口茶润润喉。”
安家慧气呼呼转向纪夫人道:“娘!你看,老二就爱卖关子!”
纪夫人笑得一脸慈祥:“他爱卖关子就让他卖呗。你不用着急,他既然能坐在这里给你讲故事,终究是平安无事,你就安心等待,不要上他的当,气死他!”
众人一阵欢笑。纪云瑄关子也卖够了,搁下茶盅,继续绘声绘色讲道:“我正心有戚戚,突然一阵白影从树上掠下,紧接着刀剑交接,铿锵盈耳,我定睛一看,却是一位白衣侠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那侠客身手甚是了得,一把银剑,舞得那是水泄不通。不过区区十招,那柄银剑,已横在那劫匪颈项之上。那劫匪吓得面如土色,磕头如捣蒜,只一叠声地讨饶求情。”
“我上前正欲开口答谢,那侠客却一剑劈开劫匪头上纶巾,散发披了劫匪一脸。劫匪吓得两腿直抖,白衣侠客却收剑入鞘,冷然声道:‘我难得酣梦一场,却叫你扰了清净。这姑且就当作给你的一点小惩。还不快滚!’那劫匪连滚带爬地出了林子,招呼了同伴,转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侠客眼看便要扬长而去,我忙叫住他,要给予重金厚谢,他却不屑一顾,只道他出手只为气愤劫匪扰人清梦,本意并非救人,受之有愧,随后绝尘而去。”
林芷蘅掩唇轻笑:“这侠客独行其道,倒也有趣。”
安家慧却冷冷插了一句:“这种人最难管教,搞不好,二弟这就是养虎为患了。”
二人的对话,纪云瑄听在耳里,却不置一词,只继续往下说道:“此次遇劫,虽有惊无险,但货物损失了不少,还有几个伙计也受了伤,我们便在泽都城投靠客栈,整休几日,清货养伤。那日我在房里歇息,听得楼下一阵喧哗,出来一看,却是前两日的那位白衣侠客。原来他在此用膳,餐毕要付银走人时,才发觉钱袋被偷了。他要将佩剑抵押给酒家,那掌柜却是不肯,两方争执起来。重逢再聚,自是有缘。我当下便替他结了账,邀他上楼共饮一杯。这酒一下肚,才发觉我们两人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我仰其不羁之才,又深觉这些年在外行走,出夷入险的,身边没个武艺高强的护卫也不成,遂邀请其为我的侍卫,并拜其为师,请他教授我剑法。”
纪夫人浅抿一口茶,淡淡说道:“这本也是好事一桩。只不过此人出自精风堂,怕是杀孽太重,煞气过盛。你把这种人招到府里来,就不怕折了这府里的福气?”
“娘,这陆公子以往为精风堂卖命,也不过是生活所迫,讨口饭吃。如今我给了他另一个出路,他从此可以改恶从善,清白做人。娘一心向佛,怎么也不想想,陆公子要是不做杀手,可使多少人免于惨死。这岂不比你施粥捐银更为慈善?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娘不过收留了一个陆公子,就可救多少人,造多少级浮屠了!这天大的善举,又怎么会折了府里的福气?”
纪夫人哑然失笑:“这瑄儿打小就是个能言善辩的,满肚子歪理,都把我绕晕了。罢了,你长大了,也有自己的主意了,你若是觉得好,就放手去做吧。”
纪云瑄莞尔:“娘还是信不过我。这陆公子一身正气,绝不是那种穷凶极恶之人。娘若不信,我把他叫来给您瞧上一眼您就知道了。”说着,示意下人去请陆公子过来。
安家慧与林芷蘅在底下窃窃私语,都对这个行侠仗义的剑客有些好奇。那厢的柳溪溪,却一心只顾与安家齐交头接耳。
她原是安静听故事的,直到纪夫人骤然提起“精风堂”,才猛然察觉这个名称竟有些耳熟。思索了半天,终于想起莫师叔来接走陆剑一时,陆剑一对莫师叔承认过他是精风堂门下的。
她一时抑制不住心里疑惑,转身向安家齐低声询问。安家齐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精风堂的来历明明白白原原本本地告知,还将半年前武林各门各派联合围剿精风堂一事也略略说了一遍。
柳溪溪细细聆听,怔愣出神。她终于明白了陆剑一为何时不时地下山,却又从不告知行踪;明白了陆剑一为何会身负重伤深夜而归;明白了陆剑一那小匣子里的五千银票从何而来。原来,原来他竟是一个杀人如麻的杀手!
柳溪溪还没自震惊中回过神来,就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朗朗响起:“在下陆意阳,见过夫人。”心头巨震,本能地回眸一望,堂下一青衣男子拱手作揖,长身玉立,器宇轩昂,不是陆剑一又是谁?!柳溪溪脑海轰然一声巨响,还没反应过来,手中细瓷茶盏已失手坠地。一声脆响,满地裂瓷。
陆剑一循声望去,却见座上一杏黄春衫女子,明眸皓齿,雾鬓云鬟,不正是他心心念念的柳溪溪么?一抹狂喜迅速地闪过他眼眸,随即他意识到自己眼前处境,敛了眼中喜色,微不可察地朝柳溪溪轻轻摇了摇头。他并无把握柳溪溪会帮他,可眼下之际,也只能冒险一试了。
柳溪溪跟陆剑一在凤鸣山上住了将近一年,早有默契,当下心领神会,硬生生将一声惊呼压下喉间,只作不识。
安家齐早已跳了起来,执了柳溪溪的手一叠声地问:“怎么回事?三妹妹可曾烫到了?”又大呼小叫地喊人去拿烫伤药。
“没事,没事。不过是茶盅有些烫手。”众人皆注目过来,柳溪溪有点尴尬,不着痕迹地挣开了安家齐的手。
纪夫人也一脸关切地问:“可有烫到?”见柳溪溪摇头,才回身吩咐明香:“三小姐裙子都湿了。上回她留宿兰馨苑时留了一套衣裳在那,你过去拿来给三小姐换上吧。”
明香领命而去。先前奉茶的小丫鬟翠香诚惶诚恐地过来收拾一地的碎瓷裂盏。安家齐上前一脚将她踹翻在地:“你个小蹄子,心思都跑哪去啦?上茶前也不知道试试温度就敢端上来?!下去给我掌嘴二十!”
纪云瑄拧眉,不满地道:“家齐,这可是我们纪府的丫头!”
安家齐凤眼一斜,一声冷笑:“纪府的丫头又如何?只要没服侍好三妹妹,别说是你纪府还是我王府里的丫鬟,就是在皇帝御前伺候的,我也照样打她个皮开肉绽的!”
纪云瑄无奈苦笑:“真真个痴儿!敢情你眼里除了三妹妹,就没有我们其他人了?”
安家慧一声娇笑:“娘,我看你赶紧找个日子把三妹妹嫁过门去吧。不然三妹妹要是哪天不小心磕了碰了,这混世魔王还不得把我们纪府的瓦给揭了?”
一言既出,满堂哄笑。柳溪溪脸红耳赤,不安地偷看陆剑一,却见陆剑一垂眸敛眉,一如府内其他安分守己的侍卫,只是嘴角边上,却弯出了一道不易察觉的清浅笑意。
说话间,明香已取了衣裳过来,屈膝行礼请柳溪溪入内更衣。柳溪溪却驻足不行,只看着安家齐道:“刚才是我一时手滑,不干这丫鬟的事,齐哥哥就息事宁人吧。”她总不能看着翠香因为她自己的过错而无端挨罚。
安家齐粲然一笑:“既然三妹妹都说了息事宁人,我还能不听么?”转头对着翠香骂道:“这次算你走运,三小姐为你说情。下次胆敢再犯,看我不打折你的腿!滚!”
安家慧、林芷蘅皆掩唇偷笑。纪云瑄摇头叹息,但上扬的嘴角却泄露了他内心由衷的欣喜。看到三妹妹与安家齐亲密如初,心头的一桩心事总算放下了。
柳溪溪在众人调笑的目光中落荒而逃。等她更衣出来,陆剑一已经退下了。一众人坐在堂上,只拿安家齐打趣。满堂喧哗,柳溪溪却充耳不闻,只觉得一颗心空空荡荡,那个人走了,把她的心也带走了。
纪云瑄刚回,手头还积累了一大堆的事务要处理,故而众人也只说笑了几句,便各自散了。
说来奇怪,安王府那边与纪府并无公务往来,纪云瑄却向来与安家齐总有要事相商。两人这回也不知在商谈什么,一路并肩交谈,渐行渐远。
柳溪溪出了熙恩堂,四下张望,已无半点陆剑一的影子。好不容易才与陆剑一重逢,却连话也说不上一句,就这么匆匆离去。柳溪溪心有不甘,想着他如今做了纪云瑄的侍卫,应该会跟在纪云瑄身边,遂掉头往暮苍居漫步而去。
行至半途,刚绕过一座假山,甫一转弯,便远远瞧见前方梨花树下,一个熟悉的身影默然伫立。
柳溪溪心如鹿撞,恨不得立即飞奔上前,却突然记起身后一步之遥的静香。心念一转,假意抬手拂发,悄然把右耳的珍珠耳坠摘下钩在手心里,嘴里却故作惊讶:“哎呀,我的耳坠子怎么不见了?”
回身看着静香,抱歉地笑笑,“大概是刚才更衣的时候掉在熙恩堂了,你去帮我找找看吧。”静香欣然转身离去。
柳溪溪一直看着静香的背影,直至远去,才蓦然回首。梨花树下,已空无一人,只余一树梨花初开,亭亭华盖,如云似雪。柳溪溪心里一沉,环顾四周,却已不见陆剑一的身影。微风拂过,洁白花瓣簌簌而下,漫天花雨,落英缤纷,仿佛刚才树下的那个青色衣影不过是柳溪溪的一个错觉。
难道,他是故意躲着自己?柳溪溪心下惴惴,茫然四处张望,却不防备身后假山骤然蹿出一人,长臂一伸,从背后捂了柳溪溪的口鼻,猛力拽向假山之后。
柳溪溪大惊失色,奋力反抗,却听见陆剑一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娘子,是我!”
柳溪溪心神一松,停止了挣扎,就这一瞬间,陆剑一已将她拖入了假山之后的一小方洞天。三座假山,乱石矗矗,浅山嶙嶙,呈凹状分布,于中间形成一个天然的凹洞,倒是一个绝佳的隐蔽之处。
柳溪溪身子一个回旋,日思夜想的一张脸孔瞬间映入眼帘。眼前的陆剑一,满脸的欣喜欲狂,嘴角抑制不住地上翘,都要咧到耳根子上了,唯有那对桃花眼,仍如记忆深处那般情深缱绻。“娘子!”柔柔一声呼唤,道不尽刻骨相思意。
柳溪溪痴痴凝视着陆剑一,神色古怪,似喜又悲,似哭又笑:“你没死?你没死!”脸上笑容似春花鲜妍绽放,眼里泪珠却如断线珍珠滚滚而下。
陆剑一手忙脚乱地去擦柳溪溪的泪水,却怎么也擦不尽,只得柔声哄道:“娘子,别哭了。我这不是没事么?”
一句话,把柳溪溪这半年来深埋在心底的担忧、焦虑、伤心、委屈全都钩了出来。柳溪溪紧握双手,粉拳砸向陆剑一胸口:“你没事为什么不回凤鸣山找我?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你?一直在为你担心……唔……”
话没说完,嘴已被陆剑一的大手给捂住。陆剑一一面警惕地朝外瞄了几眼,一面低声哀求:“娘子,你小声点。想把人都引来么?”
柳溪溪不再出声,一双杏眼却仍怒冲冲地瞪着陆剑一。
陆剑一撤了手,低声下气地认错:“娘子,是我错了。我有事耽搁了……”
一言未完,柳溪溪又如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蹦起来:“有事耽搁?你有什么事?能有什么事比我更重要?你知不知道我一天到晚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凤鸣山上望眼欲穿地盼你回来?你还有什么事比我重要?”一连串的话连珠炮般的投向陆剑一,就连柳溪溪自己也不明白,她明明有一大堆的话,一大堆的问题要问陆剑一,可为什么一旦见了他,却如此偏执地一再纠结此等细枝末节的问题。
陆剑一头大如斗,面对如同母老虎发威的柳溪溪,竟无半点招架之力。瞟了瞟假山外面,再看看怀里兀自哭诉不休的柳溪溪,果断地一低头,以吻封缄了柳溪溪喋喋不休的两片红唇。
缠绵炙热的一个吻,让柳溪溪终于安静了下来。陆剑一温热的呼吸拂在她耳边:“娘子,是我不好,让你受委屈了。对不起!我在师叔那里疗伤时,出了点意外,所以耽搁了。此事一言难尽,我稍后再向你解释。我今次时间不多,你且记住,千万不要跟纪府里的任何一人透露我的身份,尤其是纪云瑄。记住了吗?”
柳溪溪闻言,想起陆剑一的杀手身份,心中一惊,霍然抬头:“你来纪府不是找我的么?你要干什么?”
陆剑一微微一笑,抬手为柳溪溪拂去脸上碎发:“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家人的。此处人多眼杂,我不便久留。迟点我会去找你,再慢慢跟你解释。你记住我的话就好。”说完,就要抽身离去。
柳溪溪赶紧抓住他的袖子:“我住在流雪轩。”
陆剑一回头:“流雪轩。好,我记住了。”看着柳溪溪泪痕未干的一张俏脸,忍不住又凑身过去,在她脸上狠狠地啄了一口,才复转身飘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