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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流雪轩里起争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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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听荷亭中与纪云瑄的一番谈话后,柳溪溪一连几日都神思倦怠,终日蜷缩于流雪轩内,虚掷光阴。
这一天,安家齐鲜衣玉冠,兴冲冲推门而入:“三妹妹,你最喜欢的麻二家的糖炒栗子,我给你买来了。还热乎着呢。”纪云瑄轻摇折扇,闲庭信步,悠哉游哉地跟在后面。
柳溪溪从紫檀木贵妃软榻上起身,笑颜淡淡:“那么大老远的还特地跑去,齐哥哥有心了!”
安家齐报赫一笑:“我是叫董茂去买的,不费我什么事。”
纪云瑄手中折扇啪的敲上安家齐肩头,奇道:“你这小子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实诚了?难得佳人领情,你就不会少说一句?”
安家齐望着柳溪溪嘿嘿傻笑:“三妹妹不喜欢我拿谎话哄她。”
饶是柳溪溪情绪不佳,看见安家齐这傻样,也不禁失笑:“终归也是齐哥哥的一片心意,多谢了!”
纪云瑄摇头叹息:“真是一物降一物,这世上也只有三妹妹治得了你!”
安家齐是安王爷的唯一嫡子。安王妃素有心疾,本不宜生育,安王爷在其进门不满一年即纳妾何氏,次年即诞育长子家慕。何氏母凭子贵,几欲将安王妃取而代之。安王妃无奈之下,私自停药,冒险受孕。生育时又遇难产,几乎丧命,历经艰难,才诞下一子家沛,但家沛却在三岁那年不幸溺水身亡。安王妃伤心欲绝,两年后才再次生育有了家齐。
有了家沛的事情在前,安王妃对家齐愈发的宠溺娇纵,养成他骄恣恃气,专横跋扈的个性。他本自视甚高,目中无人,却唯独对纪云璃言听计从,俯首帖耳,也难怪纪云瑄要大发感慨了。
安家齐低头帮柳溪溪剥栗子壳,边剥边随口问道:“前日姚千影在刺史府举办了个咏梅花会,三妹妹怎么没去?我还眼巴巴地跑去,想去陪三妹妹,结果跑了个空。”
姚千影是景州刺史姚维信的千金,据说也是纪云璃的手帕交,是景州贵族子弟交际圈里的灵魂人物。自柳溪溪回纪府后,各类聚会宴请帖子雪片般的飞来,柳溪溪开始还饶有兴致,逢邀必应;几次过后,兴致索然。在她看来,这种聚会无非是纨绔膏粱间的斗酒寻乐。作为现代的一个平民百姓,柳溪溪对他们奢靡浮华的做派颇为侧目。
犹记得那日刺史府中,姚千影的兄长姚万颜过生辰,特地从景州最好的酒肆白玉泉那里叫了十坛金桂酿。这金桂酿乃白玉泉的镇店之宝,据说是用大臻古刹天福寺“空心潭”泉水酿制而成。泉水冽而味甘,用来制酒,酒质格外醇厚。又以寺内那棵千年桂花树所产的桂花入酒,酿成的桂花酒,色呈琥珀,入口清新醇和、绵甜爽净。那棵千年古树,为桂中珍品紫云桂,每年产量只得五十余斤,酿成美酒不过二十余坛,故而每坛售价高达白银千两。
姚万颜为贺生辰,一口气订了十坛。酒坛一打开,酒香四溢,姚万颜养的一只白猫,不知从哪里蹿出来,跃至桌上,伸舌便舔。众多如花美眷顿时花容失色,姚万颜却哈哈一笑,面带炫耀之色:“我家宝福最喜金桂酿了。别的酒就算你捧到它嘴边,它可是连碰也不碰一下的。”
有好事者打趣道:“姚大公子,莫非你这金桂酿不是为我们而订,是专程为你家宝福准备的吧?”
姚万颜宠爱地抚摸着宝福:“宝福虽贪杯,酒量却是不佳。不过两三碗,它便要回窝睡觉了。这金桂酿,自是为在座诸位而特地准备,宝福不过是沾了诸位的光。万颜在此替宝福谢谢诸位了!”说着,还真的拱手行了一礼。众人哄笑一堂。
嬉闹间,只见那宝福三两下便将碗里的酒舔了个一干二净,姚万颜伸手又给它倒了一碗,一边顺着猫毛,一边说道:“慢点喝,又没人跟你抢!”
姚千影笑言:“哥哥这话可是在暗示我们要少喝点,别跟你的宝福抢?”众人闻言,又是一阵哄笑。
柳溪溪却笑不出来。不知为什么,她脑海里突然闪过三清镇上那个为了一串冰糖葫芦苦苦哀求的小男孩。再看看眼前拿千两白银一坛的佳酿喂猫的姚万颜,柳溪溪忽然忆起了杜甫的名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霎时间,柳溪溪只觉得这种聚会索然无味。
自那以后,再有邀贴,柳溪溪能推便推了。两日前姚千影的咏梅花会,在柳溪溪看来,也不过是一众不识愁滋味的红男绿女为赋新词而无病呻/吟。柳溪溪借口身体不适,推脱不去,没想到安家齐却为了她而特地前去,一时倒有些不好意思:“是我大意了,没跟齐哥哥打声招呼,让齐哥哥空跑一趟,真是过意不去。”
安家齐将剥好的栗子悉数端给柳溪溪:“三妹妹怎的如此客气?我也是临时起意,怪不得三妹妹。”拍了拍手,起身望向窗外,“今日天气晴好,不如我们在院子里设上榻席,好好地乐上一乐?刚巧我今日带了箫,正好和三妹妹合奏一曲。”
柳溪溪眼光不由瞟向窗边琴桌上的那一架九霄环佩琴,方正雅致,光滑丰润。据静香说,此乃前朝遗物,至今已有上百年历史,千金难求。这还是纪云璃十三岁那年,安家齐四处搜罗而来,送给她的生辰贺礼。
纪云璃的琴音,安家齐的箫声,在南岭都是闻名遐迩屈指可数的。柳溪溪既要顶替纪云璃的身份在这里生活下去,迟早都要面对这个问题。她默了一默,终是开口:“我不会弹琴。已经忘了。”
安家齐微怔,旋即一笑:“无妨。我可以教你。三妹妹原是有底子的,我略略点拨几下,你应可以忆起。”安家齐一心要柳溪溪习琴,不过是因为桢伯所言,药石对失忆症效用甚微,若是能够让纪三小姐多接触故人旧物,或许能唤醒她沉睡的记忆。
柳溪溪却决意要摆脱纪云璃的阴影,淡然开口,语气虽轻,却坚如磬石:“可我不想学。齐哥哥,过去的纪云璃已经不存在了,如今的我跟过去全然不同,不要妄图在我身上找过去的影子了。”
安家齐身子一震,面色略略发白:“三妹妹,你为何这么说?”
柳溪溪正欲言声,纪云瑄迅速走过来,身子一横,挡在了安家齐与柳溪溪的中间,伸手按住安家齐的肩头,故作轻松地道:“三妹妹如此说,不过是要你从头来过,重演一出凤求凰。有道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哪是你一包糖炒栗子就能追到手的?”
几句话四两拨千斤,轻轻松松就把局面扭转过来。柳溪溪一咬唇,脸上浮起一片不折不挠的倔色,张了张口,正要出声,纪云瑄丢过来一记凌厉的眼刀,如霜似冰,一下子就将她未及出口的话冻在了唇舌之间。
安家齐轻舒一口气:“我的心意,三妹妹难道还不明了吗?”
纪云瑄手中折扇敲上安家齐的头,一脸鄙夷:“三妹妹全忘了!再说了,明不明了是一回事,能不能打动佳人,俘获佳人芳心又是另外一回事。你若是没能力让三妹妹瞧上眼,哪天她看中了别家的俊俏公子,我可要将她另许他人了。”
安家齐怒目圆睁:“你敢!”
纪云瑄轻摇折扇,满脸的毫不在意:“我就这么一个嫡亲妹妹,总要让她嫁得称心如意。”
安家齐恨恨地瞪了纪云瑄一眼,又可怜兮兮地将目光投向柳溪溪:“三妹妹……”
柳溪溪冷眼看着纪安二人插科打诨,心头百味杂陈。见安家齐一脸期待地望着她,犹豫了一下,终是换了委婉的说法,旧话重提:“齐哥哥,若是我以后都不识音律,不谙诗画,甚至所有才艺,无一通晓,你还会如此待我么?”
安家齐脸色一变,笑容险些挂不住:“这怎么可能?三妹妹才高气清,冰雪聪明,怎可能像白丁般琴棋书画皆不晓?你忘却的不过是前尘往事,又非心智受损,假以时日,你便是忆不起旧事,也该如往日般才艺卓绝。”
柳溪溪了然一笑,朝着安家齐淡淡开口,一双杏眼却盼顾流转,瞟向纪云瑄:“是吗?可我如今却没有兴趣再去学这些东西了。”
安家齐脸色变了又变,终是忍不住,愤而起身,拂袖而去。纪云瑄忙伸手拦截,却被安家齐一把推开,气冲冲大跨步离去。
柳溪溪静坐品茶,举止安详一如大家闺秀。一抬眼,正对上纪云瑄乌沉沉的眼眸。对面的纪云瑄面沉如水,一双眼睛幽深似海,若有所思地端详着她:“你这又是为何?”
柳溪溪从容放下茶盏:“二哥哥,你也看到了,对于才女纪云璃,齐哥哥喜欢的只是才女,而非纪云璃。”
纪云瑄眼光闪烁,默了一默才说:“你总得给家齐一点时间。他毕竟不像我们般血脉相连。况且,他向来仰慕你的才华,今生所愿也不过是与你琴瑟和鸣。你此番作为,真的伤了他了。”
顿了一顿,他又问道:”三妹妹,你为何不愿习琴?诚如家齐所言,你原先是有底子的,只要你稍加练习,应可恢复如初。就算不是为了家齐,只为了你自己,你也得试上一试。在我们这个圈子,你若无一技之长,如何立足?”
柳溪溪一窒,旋又拧着脖子倔道:“上天既让我忘了前事,便是要给我一个全新的开始。我要是还循着以前的样子亦步亦趋地生活,岂不辜负了上苍的一番苦心?”
“过去又有何不好?难道辜负一身才情,做一个粗鄙白丁,便是你所谓的‘全新开始’?”
柳溪溪静静回望纪云瑄:“不是说过去不好,也不是说我就一定要当白丁。只是,如果我要学琴,那也只能是出于我自己的意愿,而不是为了齐哥哥,更不是为了在人前卖弄才艺!我不要因为过去的纪云璃做了什么事,现在的我就必须照做。昨日已逝不可追,别再用看待以前纪云璃的眼光来看我。”
纪云瑄愕然无言,怔怔与柳溪溪相对凝视,心里模模糊糊地涌起一阵悲哀:以前的那个三妹妹,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