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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劫】 ...

  •   原彻请假了。
      这事儿挺让王铠和姚哲抓狂的。特别是姚哲。因为前一天他才自认搞定了原彻的好搭档霍鑫,以为能痛快地在学校里拿下原彻。熟料,你有张良计我有过桥梯,原彻听霍鑫炫耀地说了被堵截的事儿,以及同姚哲的约定,当下毫不犹豫地表示:“那我就不去上学好了。”
      人说临危难无惧色直面生死方为真豪杰,苟屈藏遁三窟逃之夭夭那是鼠辈行径。王铠和姚哲都很英雄相惜地把原彻定义为豪杰,偏他脸皮厚心至坚甘当鼠辈,让这俩育林霸王不禁捶胸顿足,直呼:“真他妈瞎眼了我!”
      就连霍鑫都哈哈笑着骂原彻:“你丫真做得出来!”
      原彻完全无所谓:“整天揍人很烦的。”
      “妈蛋的,别扭曲重点!你这叫怂了,知道吗?赤佬没长自尊心呐?今后你回育林,人人得喊你一声怂货,不嫌坍台啊?”
      “我觉得有手有脚的还吃不饱饭才坍台。”
      霍鑫有点儿不高兴了:“少跟我这儿卖贱!穷怎么了?人有骨气活到哪儿都是擎/天/一/柱,钱顶个屁用,钱就是王八蛋!”
      原彻迎着西去的日头极目远眺,身上每一寸都披挂着暖暖的橙色。沉默是因为他了解,身边的发小就是这样一个精神上追求纯粹的人。他的家境不是很穷也没有太富,成长的每一个阶段他都努力去跟别人公平竞争。哪怕对手是C+,他也不觉得自己在起/点上处于劣势。
      的确,霍鑫不是C+,不过万幸,他是辐射病二代繁衍下的健康第四代,幸运而平凡。在这个大多数人都羡慕嫉妒甚至怀着敌意看待C+人群的时代,霍鑫却深深为自己的基因自豪。他相信所谓的强大是一种内在的意志,用□□的锤炼打造出一幅精神上的强悍,来维护思想的自由与独立,促使人们克服阻力迎风逆流,去说想说的话,做想做的事。这是人最基本的权益,也是无权者最经常被剥夺、错诱、无视的权益。
      战争过后永远是一片疮痍。在这个被核爆一次次荼蘼、没有国家只有体系的星球上,生命以亿万年演化的速度重生,生活却在以摧枯拉朽的速度崩坏。有人问霍鑫:“你怕死吗?”他嗤笑:“不。我只怕不能活得尽兴!”
      他的尽兴是我血我热我主江湖,他的尽兴,是发出自己的声音,要世界都听到。
      “我没兴趣称王称霸,只我活着的每一天,不与他人卑躬屈尊,堂堂正正,便是至坚至强。”
      原彻同样没兴趣称王称霸,也不愿活得麻木苟且,然而不同于霍鑫近乎英雄主义情怀的豪迈,原彻更现实地明白物质对生活质量的影响,以及对人性的映衬。
      “只有有钱人才能骂钱是王八蛋。”原彻犹自望着西方,话似自言自语,“穷人只能让自己变成匍匐在钱脚下的王八蛋,总是背着重重的龟壳,极力仰头也仅是比趴着高一点点,眼前全是形形色/色的鞋底。顶上的天空很大,也很高,离得好远好远。”
      霍鑫望着原彻好一会儿,不赞同却也无言反驳。然后他走了,留下原彻一个人在温暖的夕阳里熠熠生辉。相背的两人中间拉出一道直直的阴影,延长着,怎么也不断开。
      “会改变的!”霍鑫的声音清晰从身后传来,稳稳落在原彻耳中,“用我们的手,改天换地。”
      多么苍凉壮阔啊!那一身决绝不悔气盖世的峥嵘,似极了书中的侠客英雄。耳边仿佛有悲壮的乐声奏响,衬着霍鑫挺拔坚毅的身姿徐徐出画。冷不防乐声戛然,如刮花的胶片发出一声吱呀扭曲的呻/吟。
      霍鑫面容抽搐着转过身来,看白痴一样瞪着蹲在地上的原彻。
      “救、救命……”原彻气若游丝。
      霍鑫破口大骂:“你特妈的又没吃饭啊?”三两步奔过来,揪着原彻双肩拽起来,却见他疼得倒吸凉气儿,脸都白了,登时也有些慌神。
      “能走吗?”
      原彻捂着胃,说话一抽一抽的,声音虚浮在气里:“怎么着也得来一针了!”
      听完这话,霍鑫脸都绿了。他太了解原彻,天大的苦难从他嘴里说出来十分里总得先瞒下三分,咬牙硬撑又扛起两分,坏消息一打折,叫人听着不好可也不至于天塌地陷。所以原彻说胃疼要打针,这就起码得入院观察了。霍鑫当下二话不说,背起原彻就往医院跑。
      小子伏在发小背上疼得哼哼唧唧还不忘叮嘱:“去社区医院啦!”
      霍鑫气得想哭:“妈了个蛋的!都这工夫了还想着省钱。”
      “不是啊!离得近,而且有理在,用什么药她一清二楚嘛!”
      有理全名“曾有理”,就是上回霍鑫见过的那位温柔霸气小护士。刚听见原彻介绍时,霍鑫很不解风情地当着人家姑娘面笑得拍大腿,还一个劲儿说:“真有理,哈哈哈,实在有理。亲娘祖奶奶嗳,笑死哥了,你爹妈真逗!”
      当时姑娘脸就耷拉了,一句话没说,抬脚狠狠跺在原彻脚面上。
      原彻皱了皱眉,瓮声瓮气道:“我又没笑。”
      有理理直气壮:“谁让你嘴欠说出来的?我跟你讲过没?不许在人前提我的全名!”
      原彻眼神闪了闪,挠挠下巴:“唔,的确说了来着!”
      “这一脚服不服?”
      “服吧!”
      就这样,原彻替霍鑫挨了罚,双方倒都觉得挺合情合理,直叫站在一旁的霍鑫惊叹得下巴差点没掉下来。
      由此,霍鑫也确信:原彻是真心喜欢有理!
      既然好兄弟病体沉重还不忘投奔心上人的怀抱,霍鑫肯定是要成全的,遂背着人直奔了社区医院。
      翌日,称病却不料自触霉头真病了的原彻,理所当然没去学校。王铠和姚哲可都坐不住了,各自派出人去原彻家附近打探,得知他确然在医院急症室躺了一晚上。左右寻思一番,又恐有诈,放学后便纠集了小撮团队里的主力打手,难得宿敌同路,浩浩荡荡杀进了社区医院。
      那医院简约朴素啊!玻璃大门进去就是候诊大厅,左手边急症室、输液室加病房,右手边收银台、化验科加药房,正面问诊台加护士站兼保安值班哨,合力守护着后面的诊室兼医生办公室。
      核危机后,癌症成了感冒一样的家常病。地球维持会为了体现人性,将完全辐射病人群都纳入全额医保,却又十分残酷地把“C+基因人群不得享有任何形式的医疗保障”列入了法律条文。于是医院几乎成了慈善机构,政府补贴下勉强的运营毫无利益可言,医护人员这个职业比教师愈加吃力不讨好,且前途暗淡。加上缩减开支,政府渐渐只支持A级以上公立医院的运作,导致很多私立以及二三线的小医院纷纷倒闭或者被兼并。所谓的社区医院,实际多数是私人慈善机构在投资运转,取得医保系统的联网许可,为非完全辐射病人群和低收入社区家庭提供基本的医疗支持。
      可想而知,这样子运营着的医院,其硬件设施和人员配置方面的资金投入必定是捉襟见肘的。具体体现的话,比方说保安大叔的心理素质和临场反应就显得非常差。更具体些就是,育林的热血男儿们还在玻璃门外头呢,问诊台里正电话调情的保安大叔一抬头瞥见了,竟连声再见都不跟电话那头的人说,直接扔了话筒,“嗷嗷”叫着从病房走廊那头的侧门逃走了。
      大夫和小护士们也没见过这阵仗,便一个个原地站着,同病人一道向混小子们行注目礼。
      王铠和姚哲倒也知道收敛,压制着随众不得喧哗,点了个小喽啰去问诊台尽量客气地问里头的小护士:“花豹在哪儿?”
      小护士夸张地举起双手作投降状,结结巴巴道:“花、花豹?这里是医院,动物园在西郊。”
      王铠一脚踹在喽啰腚上,唾骂:“脑子让门挤啦?”转过头来,冲着小护士扯出一抹可以让工商局直接盖上“假”字印章的笑容,“劳驾问一声,原彻住哪间病房?”
      出乎王铠等人意料,小护士对原彻这名字熟得很,连电脑记录都没翻,直接手一指输液室:“在吊水。”
      姚哲带头进去,视线在一排排座椅间扫过,居然真就在房间角落找见了闭目养神的原彻。看起来面色煞白,恹恹不振的颓唐样儿,委实不像装病。
      巧了,有理姑娘离得门口不远,正给一位老翁扎针。乍一听闻动静,抬起头来见那许多人堵在输液室外头等着挤进来,她也不管不问的,扯起嗓子就喊:“嗳嗳嗳,干嘛的?出去出去出去!输液室巴掌大点儿地方,空气够浑的了,这么多人得放多少二氧化碳呐?这里头都是病人,要参观的去博物馆,输液的拿单子拿药进来坐着,其他人统统到外面去等。”
      大约没想到能遇见如此有胆量的小护士,王铠都不禁愣了一下。走在前头的姚哲更是止步回过头来,仔细瞧了眼有理。
      这功夫,有理恍惚觉出蹊跷。因为男生们身上的校服太熟悉了,有理一眼就认出,他们跟原彻一样都是育林的学生。顷刻间,有理醍醐灌顶般明白过来,这些人都是冲着原彻来的。育林的风气人尽皆知,虽然原彻平日里不曾提起自己在学校的境况,不过时常见他一身土,偶尔脸颊上挂着淡淡的彩儿,任谁都能猜到他架没少打。
      只是约架都约到医院来了,这得是有多不容人待见呐?有理越想越替原彻提着心,视线不自觉往他那儿移了移。正看见原彻微微掀开左眼皮,也在望着她这一边。
      “等等,你们……”
      “没关系!”原彻打断了有理,声音不高也不低,“找我的。”
      知道找你呀,笨蛋!
      ——有理急得差点儿没喊出来,同时很不客气地把原彻家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遍。心说:“这种时候逞什么英雄啊?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那副鬼样子,老娘一拳都摆平你了好不?”
      原彻是看不到自己的样子,也不想看,应该说,他什么都没兴趣看。跟有理说完话,他还把眼睛关上,兀自特平静地挂点滴、睡大觉。
      王铠示意大部队留在外头,跟姚哲一样只领了两人走到原彻跟前,下意识地瞥了姚哲一眼。见他似乎也拿不定主意的样子,王铠便没什么耐性了,拿膝盖顶了一下原彻的腿,叫他:“喂,起来!别装死!”
      原彻一动不动,眼都没睁。
      “叫你起来呀!臭小子。”王铠两手捉着原彻领口猛地将他拎起来,完全不顾他手上扎着的输液管被带得直摇晃。怎奈何,原彻还是不睁眼,完全不在乎手上的针头可能脱落。
      王铠感觉受到莫大的羞辱,手捏得愈加紧了,原彻被拎得几乎双脚离地。
      这时候——
      “喂,三金子!”霍鑫的名字跟炸雷似的惊爆在王铠等人的耳中。姚哲恶狠狠扭头,瞪着一旁手握移动终端正在视频通话的有理,屏幕上弹出的三维投影图像里确确然是霍鑫的面孔。
      “啧,真混蛋呐!”图像中的霍鑫蹙着眉,神情不悦,“我以为社团的家伙最起码都是有骨气的,今天我算明白,姚哲你这赤佬就是个乘人之危的渣。寻死不拣日子,这可是你自己把事儿带到校外来的,怨不得我。要脸的,一个也别走!”
      话说完,霍鑫就果断挂了机。
      姚哲被霍鑫激得怒气上脸,直向着通风报信的有理撒火,尖着嗓子质问:“你是他什么人?”
      有理庆幸自己身上没连着心脏监测仪,不然就她现在的心率,估计能把仪器指数跳爆了,那一脸泰然底下的瑟瑟必定大白于天下。
      深吸口气给大脑添点儿氧,把移动终端放回护士服口袋,有理故作自若地穿过排排座椅,径直从姚哲身旁擦身而过。
      “你说哪个他?”有理在王铠跟前站下,强自镇定地摸出一支针管,抽满了气在王铠眼前晃了晃,“霍三金的话,我跟他不熟,只知道他是原彻的朋友,昨天临走关照,跟原彻有关的任何情况都要第一时间通知他。至于原彻,他们一家享受独立华夏委员会提供的全额医疗保障,社区医院责任到户,他母亲是我院捆绑指定护理的三代辐射病人。这样解释够清楚了么?”
      姚哲是清楚了,但王铠还不清楚。他挑眉看着有理手上的针管,纳罕地问她:“你干嘛?”
      有理将针尖轻轻抵在王铠手背上:“这里是医院,作为护士,此时此刻我对这间屋子里所有的病人负责。谁对他们不利,我就给谁打针。空气针!”
      王铠的手十分明显地颤了一下:“你这是杀人!”
      有理毫不退缩地直视着王铠:“我的病人得了胃溃疡,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什么都没吃,半夜里吐得连胆汁都吐出来了。你们现在带他出去,逼他打架,跟杀了他有什么区别?我只想在职责范围内保护我的病人,至于你们是死是活,”有理残酷地冷笑一声,“哼,说实话,我不在乎!”
      即便育林女生多豪放,王铠和姚哲也从未见识过有哪一个是执拗到如此不惜一切的。有理娇小的身躯下爆发出的狠绝,同她貌似的柔弱万分不相衬。习惯了用武力横行天下的男孩子们突然发现,离开了学校,原来自己的道和义也许仅仅是一种暴力,与恶棍无异。甚至今日他们来此之前都不曾考虑过,那样热血与看似目标远大的争斗,放在一间小小的社区医院里都可以是违背伦理道德的,人人得而诛之。
      王铠的手松动,原彻被稍稍放下。他终于不再假寐,望着有理,眸光深深。
      这时候,姚哲却又开始啃他的指甲。甲片和死皮落在前襟、地上,有些恶心,看了就让人烦躁。
      “她不敢的!”姚哲没头没脑地说着,手指没有片刻离开唇畔。边上的大高个儿看得眉头紧锁,却也不似前日那样多嘴劝阻。
      姚哲病态地咬着手指,快步移到王铠边上:“我们只想跟原彻说几句话。”
      他这话显是冲着有理说的,可双目看都不看她一眼,直直盯着原彻。
      有理没有妥协:“这里是医院,我只办我的公,私事出去说。走!”
      “我们等在这里。”
      “霍三金就到了。”
      “那又怎样?”姚哲声音陡高,不再迷恋地啃自己的指甲,偏着头耷拉着眼睑,无赖样望着有理,“你不报警反而通知霍三金,是怕警察来了把原彻也带走,对吧?”
      有理嘴抿着,一言不发。
      “聚众斗殴,不管原彻有没有动手,我们因他而来,警察那儿他没法撇干净,所以你不会报警。霍三金一个人来了又能怎样?即便多了你手上那支针管,除了拿它唬人,你还能做些什么?听清楚了,”姚哲贴身逼近有理,一字一顿,“我、们、不、走!”
      从没有如此迫近地看一个人,且被人看着,有理觉得姚哲狭长的眼角带着一股魅气,妖孽阴鸷的魅气。眼角余光里,有理清楚看见一度被自己气势压倒的王铠摒弃了犹疑,又将原彻的领口捏紧了,目光咄咄。
      “要么打,要么从,没有第三条路。”
      王铠给出最后通牒。原彻木无表情瞟了下身边的有理,还是一声不吭。
      姚哲重又衔起手指,低头不看人说话:“我们没霍三金想的那样卑鄙,就想跟你要个准话。打是一定要打的,时间、地点、形式,随你定,等你好了回学校来,我们一战。”
      有理慌了:“凭什么?见过逼债的,还没见过逼人打架的。你们闲得骨头痒,怎么不去东海底下挖煤啊?”
      这话说得没底气,声音都隐隐发颤,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姚哲吃准了有理的外强中干,压根儿没将这小女子放在眼里。一只手啃过瘾了,换过手来继续凌虐指甲,一边仍阴阳怪气儿道:“兄弟,女人,接下来你还想躲在谁的身后?花豹,你从前不是这样的。这场架就这么叫你害怕?”
      任谁都听得出来姚哲在激将,有理心惊肉跳的,实在害怕原彻羞愤之下挥拳而上。却是她多虑。瞧原彻掼头掼脑的样子,倦得几乎是挂在王铠手上,丝毫看不出有争胜的企图。
      有理出于职业本能,颇忧心地唤他:“阿彻?”
      见原彻神情浑噩,毫无反应,就连王铠都暗觉不妥,提着原彻晃了晃,不确定地叫他:“喂,臭小子,又装死呐?”
      原彻迟钝地眨了下眼,一只手慢慢抚上胃部,眉宇微蹙。
      “快放……”
      有理的低吼还未完全释放,冷不防,原彻闷哼一声,随即喉头一窒,忙抬手捂嘴,已然不及。所有人错愕地看见了丝丝腥红,和着粘稠的唾液和胃酸,从原彻的指缝间溢了出来。
      姚哲撞鬼般退出去好远,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悚然,莫不如说是,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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