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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信天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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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生活从此开始了,毕业第二天,我已经在公司里上班。
在欢迎新员工的聚会上,我发现表情兴奋的除了我们这些刚刚正式参加工作的人,公司的领导们也是如此。姓孟的总裁对我们这批新来的人能够放弃暑假回家的机会早早上班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他的话让我有些羞愧。虽然生命中的第一次容易令人重视,可我之所以不回家,和第一次上班没有特别关系。而且我相信工作如同学习,需要的不仅仅是一时热情,更重要的也许是热情褪去之后的冷静。
但是我们一开始就被巨大的热情包围着。建功立业的梦想存在于公司的首脑和很多员工心中,和我同一批去的人中间,很快有人也开始声明要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那个夏天让我觉得格外闷热,身边的高亢调子和外面的酷热天气正好彼此呼应,好像走到哪里都透不过气来似的。
毕业前,一些老师对公司背景的猜忌被证明是过于小心,事实上我们的投资人大有来历。但是,我渐渐对领导们的一些做法感到厌烦。光彩夺目的背景所意味着的强大后盾似乎也难以让他们放下心中的焦虑,在每天高强度的工作之余,他们喜欢召集大家开会到深夜,每次都反复讲述各种原则和规范,尤其是强调很多抽象的词,诸如“忠诚”和“牺牲”之类。我不排斥抽象的话题,有时候也沉溺其中,但涉及到学习或工作,我希望从具体的细节入手。这些翻来覆去的品质或者说道德教育,让我开始怀疑他们企图洗脑,或者说帮助大家洗心革面。
这是一个二难命题。一方面,我认为这样多半是白费力气,连多年教育也未见得能够根本改变一个人的素质和最核心的东西,几番空谈能起到什么作用可想而知;另一方面,我也担心他们的做法侥幸成功,或者说不幸对我产生作用。我不想彻底改变自己。不管走到哪里,做什么工作,我都希望我还是我。
不是我一个人这样想。虽然我跟同去的人交往不算密切,但我能看出其中一些人也在私下商量什么事情。我不知道他们说的具体内容,但从他们的表情、目光和偶尔听到的个别字眼来看,我推测他们讨论的和我想的一样,只不过大家的表达方式有所区别。我习惯一个人、无声地琢磨,无论大事小事都变成心事;他们更乐意彼此沟通。当然这没有妨碍他们和我的关系。因为我们这一批刚到公司的人,除了两个是其他学校的,绝大多数是同一届毕业的校友——这个事实,在我们刚到公司的时候,被公司领导认为是幸运,后来则被他们认为是绝对的不幸。
我的校友们很快就私下联系我了。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很难再忍受下去,但我没想到他们已经策划好了一次行动。面对来找我的人,我感到很惭愧。此前我始终不大愿意和他接触,觉得他过于夸夸其谈,笑起来也是一副很不老实的模样。可是我在不满意的环境中,只能通过幻想来获得解脱;而他和我同时毕业,虽然年龄大一点点,却显得非常有主意,什么事情都胸有成竹。那天晚上,这个叫李晓莞的人和我谈了很多内容,包括这个行动的全部计划和所有细节,以及大家可能面对的各种情形。后来吕雨辰、魏子侨和平时老嘻嘻哈哈的小姑娘周游也来了。我们几个人聊到半夜才散开。
一个星期之后,我们这批一起到公司上班的人,来了个集体大辞职。除了一名校友还愿意继续留下之外,其余的人都离开了。整个过程有点儿一波三折,但是在一天内也都解决了。最后大家一起走出公司的大门,在本应该上班的日子地到处闲逛。那一天,是我们毕业两个月的日子,正是中秋节。那一天,也是我在不同的工作机构和场所之间游荡过程的开始。
毕业前,我曾经认为自己会在一个地方长期地工作下去,而且想象过在一个地方从最初上班一直服务到退休的情状。事实上,经历过第一份工作之后,我发现这不再可能。我对长期为一个地方工作这种状态感到不满,该状态在事实上指向一个词语:忠诚。原先我对类似的词毫无感觉,既不喜欢也不厌恶。但是,从这个词及其相关含义被姓孟的中年人和他的同侪们在许多个深夜无数次反复强调之后,我在心理和生理上对它产生了超越我性格的强烈排斥。这是一个太热烈的词,不用看,只消听到它,我就觉得很不舒服。在好几年里,对所谓“忠诚”的排斥一直是我更换工作的动力,也是我因为不停跳槽而提供给自己的一个自圆其说的解释。这中间,第一家公司曾经联系到我,说是需要交钱才能从他们手里赎回档案。这个可笑的插曲成了我和李晓莞等人又一次聚会的理由。事实上,从那次集体出走之后,我们就成了不错的朋友,或者说是难友;虽然不在一起上班,联系反倒比从前多了。谈笑中大家发现,面对那家公司在档案方面的要挟,此前我们虽然并没有商量,反馈回去的意思却几乎相同,大致是——你们留着当教材,认真学习吧。
那是我和我的第一个工作机构之间的最后一次联系。从那以后,我在职业和工作场所之间跳来跳去,不是因为被驱赶,而是因为自己想要离开,不可能停下来。有时候辞职是因为老板或办公室里的同事让我在主观上喜欢不起来;有时候辞职是因为工作本身已不能再提供任何学习机会,它所能提供的新鲜感也因此消失殆尽;还有的时候,则因为另一种我从未接触过的工作对我产生了吸引力……我的辞职和重新上班毫无规律可言,在少数情况下是无缝连接,从一个地方离开,立刻到一个新的环境里重新来过。更多的时候,中间存在一定的间隔。那就是我休息的好时光:在住处睡懒觉,或者,到处旅游。
但是,在睡懒觉和旅游的间隙,总有那么一些完全空白的时间,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上班时少有闲暇,常常想找本什么书来看,真正赋闲了,一大堆书摆在眼前,却再也打不起精神去翻几页。一个人在熟悉或陌生的房间里坐和卧,偶尔到住处附近走几步路,身体日渐懒散,大脑却空前活跃。发呆和胡思乱想的习惯就这样不可避免地深入到我自动下岗之后的生活中了。毕业前令我深恶痛绝的这些毛病,随着时光的流逝,反倒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演变成了我的癖好。很多次,从神思恍惚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我都有一种感觉:当年的我正在被生活中的这些细微末节逐渐代替,也许每次以一个基本粒子或者一点皮肤碎屑为置换单位,然而改变日久天长进行下去,从前的“我”就渐渐幻化成现在的“我”了。这是到底是进步还是退化?我并不清楚。不过我已能感觉到自己的发呆本领日益增强,后来发展到无论上班还是业余,乃至随时随地,只要有什么东西触发,有时甚至毫无原由,我都会不自禁地沉浸到某种虚幻的状态中去,有时候还会在自己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开始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