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辞》王十九

26、暧昧地说声再见

　　进入6月，一切就开始倒计时。杂乱的琐事占去了不少时间：退还学生证和学校图书馆的借书证，上交办毕业证和学位证需要的照片，换取刚上大学时为宿舍里桌凳预付的抵押金……到处都看见是毕业生在各个窗口排队办理手续。
　　大概是为了让即将离校的人轻装上阵，6月下旬，学校里还办了一个以毕业生为主角的跳蚤市场，方便大家处理东西。张阿毛把自己的家当整个翻检了一遍，一开始只决定卖掉一些旧衣服和别的小东西——它们在半个小时之内都以象征性的价格飞快地出手了。后来他回到宿舍里，看着码在床头的几大排书，还有床底下捆好的几个纸箱子，狠狠出了一会子神。
　　这些书本，都是他上大学之后，省下在外面打短工挣来的钱，有时候甚至克扣伙食费，从无到有逐渐积攒起来的；虽然都已读过，猛然说到抛弃，终究有些难舍。但是他想自己以后就要去公司了，从此就该忙生意，带着这些书也嫌累赘，不见得有时间再去看，还不如一口气处理了干净。于是他干脆把它们也搬到跳蚤市场上，以一块钱一本的价格，看也不看地卖出去。
　　在跳蚤市场上买东西的主要是低年级的师弟师妹们，也有个别是老师，到学生的藏品——主要是图书——中来淘便宜货。张阿毛在卖书过程中遇见了几个本系的师弟师妹，大家都认识，也不在乎这几块钱，干脆就让他们拣喜欢的拿走。
　　那些师弟师妹也不客气，果然就在书里东挑西拣，有的还假装陪他说说话。有个师弟和他更熟一些，更不用客套，连话也不说一句，却挑得格外仔细。
　　张阿毛说：“你傻呀，还看什么，一会儿都被别人选光了。”那师弟笑一笑，仍然不急不忙认真地看。虽然是白给的东西，他也要仔细看版权页和出版社，甚至抽看里面的内容。张阿毛觉得这小子又是一个当年的自己，看本书挑剔得什么似的——可是无论怎样精心，这些收集来的东西到最后只怕也逃不了往跳蚤市场上一堆，任凭他人挑拣。
　　那个师弟看了半天，突然说：“师兄，这本书你也不要了？”
　　张阿毛侧头看过去，发现那是一本发黄的线装书，有段时间他特别喜欢读这种竖排的版本。他估计不是什么笔记文萃就是什么史料辑录，只点点头，随口说：“这书挺好的，你既然识货，就留着看吧。”
　　那师弟笑看他一眼，再次问：“你舍得？”
　　张阿毛见他笑得狡狯，就拿过来翻了翻。先看扉页，并没什么人题字留念之类——就算有他也照样送掉罢了；后来又往下看，发现书中一页上有个绛红的唇印，因为时间长，油脂在纸面上微微向四周渗透，已经有些变形。
　　他第一反应是把那张纸撕下来，却又不忍心亲手毁坏一本书——在学校呆了十几年，人总该敬惜字纸。后来他对那师弟说：“你要是喜欢，照样可以拿去看，我不要啦。”
　　到那天傍晚的时候，张阿毛的书连卖带送，也都处理得差不多了，眼前只剩下伶仃的几本。他随手翻一翻，多半是对大多数人来说过于冷僻的卷册，那本带着唇印的，想是那师弟终于没好意思带走；另外两本居然是高中时候那上下册的《飘》，当时觉得很不错的书，此时看起来算是印制粗糙的，怪不得没人要。他微微叹口气，心里说声“再见”，就把这些剩下的书本一股脑卷在一起，随手送给在旁边等着收垃圾的校工。
　　这以后，日子过得越发飞快。6月30号那天，是老早就说好全班最后聚会的日子，学校附近的酒馆餐厅不用说处处人满为患。张阿毛就自告奋勇去预订当天晚上全班同学聚会的酒席，又是研究菜谱，又是考虑大家的口味，还要考虑到把剩下的班费正好花光又不必超支——光这个就花费了半个下午。到晚上6点半，同学陆续来到包间里，就都一切齐备了。
　　虽然是分手在即，大家似乎都还很开心。也许这开心是强颜欢笑，也许这开心因为终于要开始上班而货真价实，谁知道呢。反正看来看去都是笑盈盈的模样，见不到紧锁的眉和愁闷的眼。有个调皮的家伙甚至刚落座就大呼小叫，说是“赴鸿门宴，喝断头酒”，很有些豪气干云的味道。人们热烈地碰杯，情绪激昂地欢歌笑语，而且语速和调门都格外兴奋，倒好像并非星散的辰光，而是别的什么好日子。
　　吃喝到中途，忽然有人说起以后见面不容易，不如轮流说点什么。大家纷纷赞成，就这么一个个说过来，很是热闹。到张阿毛的时候，他觉得实在没什么想法可供发表，就想交白卷。旁边几个人立刻开始起哄，最后变成大家一致要求，不许推脱。张阿毛没奈何，只得随口议论，大意是：才来上大学时，万料不到四年会这么过去，也不知道以后如何；不过既然生活在此刻，抚今追昔或展望回顾均无价值，未若大家临了开心一场，“同杯且饮酒，余恨莫沾巾”。
　　他本意是敷衍几句交差，顺便给大家找个借口互相碰杯，一看周围神情，却发现气氛有些冷落，略一回味，知道自己说话过于实在，最后两句不小心犯了题。此时若再描补，显然无济于事，张阿毛就不再说什么，一口喝光面前的酒，将杯底往四面一照。近旁一名女生拉拉他的袖子，说声：“阿毛，慢点儿喝，那是白酒，”眼泪就跟着流下来。然后就看见一些泛红的眼睛和一些伤感的脸。
　　一屋子人唏嘘叹息一阵，大家放弃掩饰和矜持，以不同的方式抒相同的情，最后似乎反倒轻松了。张阿毛不是健谈的人，也想不起该对同学说什么语重心长、言近意远的话，就一个一个跟大家碰杯，到最后散场的时候，已然喝到周身绵软。他正想着出了这个房间门立刻回去睡觉，又听人提起香港回归的事，想起这样的盛典不可错过，就趴在别人肩膀上跟到大操场，去看学校准备好的实况转播；此后又坚持跟别的男同学一道把女同学送回宿舍，跟着大家把“再见”说得一唱三叹，才终于被人架回自己的房间，一头躺下，一睡就睡了一个晚上和大半个白天。
　　第三天上午是毕业典礼，他站在6月30号夜间观看香港交接仪式的地方观看自己的离去，感觉自己仍然如同病酒，心中脑中都是空空如也，只在模糊中认定校长每说一句话，他自己和这个学校的缘分又少了一分，离开的时间也逼得越来越紧。等到校长说完最后一句话，他陡然觉得好像什么东西在刹那间发生了重大变化——就如观看仪式那天，他醉眼朦胧中恍惚看见电视大屏幕上的查尔斯王子雍容地起身，把头微微一点，再做个什么动作，电视里传来的语言立刻变了调子，仪式上的官方语言已经变成汉语，此后说的第一句“请坐下”连他这样几乎烂醉的人也听得清清楚楚，紧随其后的“please be seated”就只能算作翻译，世界从此跟以前很不一样了——张阿毛想，或许校长在这个典礼上的最后一句话，就标志着他已经在事实上脱离了这个地方。从这时候起，关于他大学生活的所有时间应该戛然而止，在这里经历的事件从此成为传说。
　　身边的人潮水一样涌动，从他两旁分流之后复又聚合。张阿毛在当地站了一阵，最后发现除了几个人在那里拆走临时搭建起来的主席台之外，现场已经没有别人。这次毕业典礼虽然因为学校礼堂正在修葺而转移到这个操场上来，但是它的效力和含义是一样的清晰逼人。经过这么一个仪式，他再留在原地，已经非常不合时宜了。于是他抬腿就走。
　　他到宿舍拿起自己那简单的行李，对比他走得更晚的人说：“再见。”他在宿舍楼的走道里，对照顾大家四年的楼长说：“再见。”他对一路上遇到的人和物说：“再见。”走到金碧辉煌的大门口，他对门里的风景说：“再见。”站在大门外的石狮子身边，他停下来，摩挲着狮子的头，迟疑片刻，终于对着大门说：“再见。”
　　最后一声再见，不仅说给这个地方听，也说给时间听，也说给往事听。虽然对象众多，他却只说了一句，而且还很暧昧含糊，声音轻到几不可闻。公司派来迎接他的车已经开到跟前，他无声地对着这个地方笑了一下，就此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