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倾（修改版）》月下箫声

9、第八章、暗夜遇袭

　　这一夜，我睡得不好，努力的闭上眼睛，奈何愁肠百转，越是想要睡去，便越是清醒。
　　王睿思和邝逸如的身影在脑海中交替出现，我用力的拍了拍脑袋，想把他们的影子挤出去，只是依旧是徒然。
　　心里不免有气，都是这两个家伙害的，失眠，最让人痛恨的事情，睡着的时候不觉得，清醒的时候才发觉，原来，夜晚是如此的漫长，睁开眼看看，月影还没有移到中天，夜，真的还长呢。
　　窗口，一道黑影恰在此时无声的飘过，我揉了揉眼，又是一道黑影，手指很自然的握住了枕边的长剑，看着几道身影依次滞留在我的窗外，心脏因为紧张和兴奋，而剧烈的跳动着。
　　我想，我遇到了传说中的刺客，只是，这些人来得奇怪，在太原，我不过是大明帝国一名普通的百姓，是什么人如此兴师动众的要来行刺我呢？
　　“什么人！”院子里忽然传来了呼喝声，我听出是简芷。
　　接着，便有人破门而入，我想的没错，这次的目标果然是我。
　　剑早已出鞘，清冷的剑锋，划破了夜的黑暗。
　　兵器在空中相互碰撞，一时火花四下飞溅。
　　虎口微微发麻，借着些微的亮光，我看到迎面而来的黑衣人手里舞动的是一只黝黑的拐杖。
　　我的剑是去年生日时，父皇送的礼物，一柄真正削铁如泥的宝剑，剑名风吟，因为她舞动的时候，会发出类似风铃般的声响，那是风在歌唱。平时我很少使用她，因为她经常会削断和我过招的侍卫们的兵器，想不到今天，她也遇到了敌手，一只没有被削断的拐杖。
　　邵洪光曾经给我讲过四两拨千斤的道理，当对手兵器沉重力量远远大于我的时候，要懂得避其锋芒。
　　只是，闯进屋子的黑衣人不止一个，几招过后，我已经身陷重围，到处是呼啸而来的锋锐的兵器，脑子里已经没有了反应的空间，剩下的，只是机械的应对。我庆幸这许多年中，我是真的下了苦功夫，每一招每一式，每一个练功的日子，这让我在真正的撕杀面前，至少有一些自保的力量。
　　“永宁！”有人跃入屋中，有人叫着我的名字。
　　围在我四周的杀手们很快被分隔了开来，混乱中有人拉住了我的手，一起冲出了屋子。
　　昏暗的月光下，一张显得苍白的面孔，是王睿思。
　　“我很好，没事！”回身挡住身后砍来的刀锋，我抽空告诉他。
　　“我知道！”他挡在了我身前，剑飞快的刺入了迎面冲来的黑衣人的胸膛。
　　我听说过杀手中有一种人，被称为死士，据说是为了完成任务可以毫不顾惜生命，想不到，我今天竟然还有缘亲眼见到这些人。
　　王睿思的剑刺进了黑衣人的胸膛，让人惊恐的事情就发生了，黑衣人没有应声倒地，没有后退，反而揉身猛的扑了过来。
　　王睿思的剑依旧留在黑衣人的身体中，他突然的举动，根本没有留给我们一点反应的时间，就那么挥着手里的刀，疯狂的扑了过来。
　　“闭上眼睛！” 王睿思忽然大吼一声，把我甩到身后。
　　几滴仍然带着温度的液体自空中散落，落在我的脸上、身上，有一瞬间，我还以为是下雨了，只是伸手擦时，才发觉，那液体粘粘的，有着黑暗也无法掩饰的暗暗的红。
　　更多的黑衣人冲了过来，而我却震惊于眼前的一切，在我的脚边，刚刚狰狞的杀手无力的躺着，身子自胸部开始，几乎被分割成两半。
　　我很想惊恐的大叫，只是却像失去了发声的能力一般，我明白了王睿思刚刚叫我闭上眼的意思。
　　杀手的目标仍旧是我，虽然有逸如和睿思在身边，我仍旧很紧张，同时，这并不意味着保护文芝、文兰姐妹的王简芷便会觉得轻松，事实上，照顾两个全然不会武功的人，他显得要更吃力一些。杀手们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开始分出更多的人手去突破他们的防线。
　　一切的变故，只发生在一瞬间。
　　先是文兰在奔逃中跌倒，跌倒的位置距离我只有几步，既而，一个黑衣人挥舞着手里的弯刀向她的腰间砍去，我来不及叫出声，人已经反射般的跳了出去，挥剑挡开了黑衣人的攻势。
　　“快起来。”在我喊的同时的，逸如也跳了过来，一把拖起了文兰。
　　几柄刀在这个空隙，又扑奔我而来，文兰已经吓得要晕倒了，只是指着我的身后，瞪大眼睛、双脚直跺，却叫不出声。
　　我见她的神情，也猜到不好，身子一翻，躲了过去，那些刀都没有迟疑，继续向前，扑奔逸如。
　　睿思砍倒了一直死缠他的对手，扑到我面前。有一刻，我很希望自己也足够柔弱，可以扑到他怀里，不去看周围的血腥和杀戮，只是，无从选择。
　　“到我这里来。” 睿思在刀影伸手要拉我，眼睛血红，声音发颤，做工精细的暗蓝色衣衫上大片的暗红，不知道是谁的血。
　　我心里只觉得暖，也有痛，只是这咫尺的距离，眼前的刀影晃动，人却无论如何也冲不过去。
　　就在我向睿思靠过去的同时，一张大网猛的从天而降，骤然网住了我，那是奇怪的网，绵软如丝，但是只要一动，就紧紧的箍进人的皮肉当中。
　　“永宁！”睿思大喊，声音绝望而惊恐，人则是不顾一切的冲过来，只差一点点，就可以握到我伸向他的手，一点点。
　　“小心！”我瞪大了眼，惊恐的看向他的身后，也喊，身子死命的挣扎，剑被束在了网中，我够不到他，够不到他，在人被网兜吊起的同时，泪猛然冲出眼眶，那是四个诡异得仿佛从地低冒出的人影，几柄刀同时砍向王睿思，而他却全然不回头，只尽力的伸手，想要拉住我。
　　那一瞬的感觉通彻心扉，睿思身上飞溅的血花大朵的扑到了我的脸上、身上，除了绝望的大喊，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还能做什么？
　　待到镇静下来时，我在网中已然飞跃了半个太原城，抬着我的黑衣人轻功极好，定力十足，我这样叫，也没让他们的步伐，有一丝的迟疑。鱼网柔软，几乎无处着力，我虽有利刃在手，然而奔走急切间，竟没有一丝的用处。
　　“深更半夜，你们请客的方法倒也别致。”就在我有些绝望的时候，抬我的黑衣人的脚步却猛然一滞，我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在网中用力扭了扭身子，四周再没有民居，我们站的地方，该是林间的一片空地，月光透过树枝，撒下一地的班驳，正前方树上半躺着一个一身白衣的男子。月色中，他神色似笑非笑，眼眸中星光闪烁，说话的时候，正躺在一根极细的树枝，极细，然而，如果他告诉我说，他其实躺在最舒服的床上，我也是信的，因为，他看起来真的是很舒服。
　　可惜了那千斤难求的衣料，这是我心中一时间唯一冒出的念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绝望而紧绷的心在听到他声音的一刻，就那样，松了下来。其实同陈风白也不过数面之缘，只是心里却莫名的肯定，他既然会在这样的夜晚出现，便自然能救我。
　　“少装神弄鬼的，闪开！”带头的人沉声警告，声音落在耳中，却显得有些怪异，好像不惯说话般扭捏，而且咬字也不清晰，不知怎的，倒让我想起外国人说汉语时的奇怪发声。
　　“这路是你家的吗？凭什么让别人闪开？”陈风白也不急，随意的翻了个身，单手支着下巴，俯看下来，声音平和有些戏谑的意味。
　　“找死！”黑衣人决定不在语言上纠缠，而采用了最实际的方法，只是苦了我，鱼网惯性的左转完右转，右转完左转，加上他们争斗间不断奔走跳跃，我也就很自然的时不是和沿途的树木来个亲密接触。
　　鱼网的破裂，一度是我希望的，然而当陈风白的剑真的彻底割裂了这个限制我自由的东西时，我却根本站立不稳了，只觉得天地全在旋转中，接着，有什么冰凉的硬物，在我的手上划过。那一刻，自高处坠落，我已经忘记了自己的武功，只觉得自己像树叶一样，随风而下，不知落到何处。
　　只是，我并没有感觉到地的坚硬，我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很暖，也很安心，有阳光轻柔的味道，在沉入黑暗前，我看见了他的眼睛，那眼神中，有一刹那的痛惜，还有……人海沉浮、千帆过后的了悟和温柔。
　　“还好遇到你了。”我似乎有这样的对他说了一句。
　　黎明，万籁俱寂，深秋的空气中已透露出寒意，感觉上，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里有闪烁着寒光的兵器，有王睿思身上飞溅的血花，还有一个看不清样子的人，在反复的对我说，别走，别走……
　　是梦吗？为什么心这样涨涨的疼痛着，为什么手上，总感觉有清凉的液体，点点落下……
　　我微微张看眼，天已经是亮了，身边，一堆篝火也吐尽了最后的余热，丝丝缕缕的白烟，在空气中升腾。
　　“醒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传来。转头，晨曦中，一个白衣男子躺在一棵老树的枝桠上，悠闲的如同睡在最舒服的床上一般，正微笑着问我，“感觉还好吧？”
　　“陈风白？”我微愣，昨夜的一切变得清晰起来，“你救了我？这是哪里？”
　　“这是……应该是太原附近吧，昨夜我追你们过来，也没有留意出城多远。”陈风白说话间，已经利落的从树上跳了下来，依旧是潇洒倜傥，一身白衣，居然即没有弄脏，也没有皱上一分，真看不出他曾经在树上睡过不止一觉。“你昨天就那么忽然晕倒了，可吓了我一跳，男子汉大丈夫，却柔弱的跟个小姑娘似的，对了，那些人为什么要捉你？”
　　“我说我也不知道你信吗？”我苦笑，莫名的被追杀，莫名的被捉，又糊涂的被救，这一夜，也真够传奇了，只是，睿思不知道怎么样了。
　　“你有什么仇家？”陈风白问。
　　“没有。”我的心一震，仇家，我的确没有什么仇家，就算我针对王振，我也知道，王振其实并没把我放在眼里，因为相比他的老奸巨滑，我根本不够看的，何况他一心安插睿思在我身边，原本打的主意也不过是控制我的言行，将来让睿思当驸马，改变自己家的出身。所以，他应该不会要杀我？何况，王振是个太监，没有子嗣，王睿思是他嫡亲的侄子，一贯爱如珍宝，如果他要动手除掉我，也决计不会伤到他的亲侄子吧。
　　“是吗？那你得罪了东厂的人？”陈风白想了想又问。
　　“东厂？怎么会这么问？”我奇道。
　　“这个，昨天交手时，我从一个黑衣人身上顺来的。”陈风白丢过来一个小袋，我倒出来看时，几个小药瓶精巧玲珑，里面的药分明是内廷御用的，有治疗外伤的紫金白玉散，也有提气续命的金丹，重要的是，每个药瓶上，都有内用的印记。
　　“这个，你怎么能断定是东厂，而不是内廷侍卫？”我的心开始有些混乱，很多事情一下子似乎又失去了头绪。
　　“我也不能断定，不过东厂的人经常做这些杀戮的勾当，见了这药瓶，我直觉上就这么想了。”陈风白不以为意，耸了耸肩。
　　“陈兄，其实我还没谢谢你，昨夜，真巧，幸好遇到了你。”说真巧的时候，我留意陈风白的神色，昨天夜里，想想真的是满巧合的，不过事情真的可以这样的巧合吗？
　　“是巧，你运气不错，我昨天晚上多喝了几杯，夜里气闷就到客栈的屋顶吹风，结果，就听见有人叫得凄厉，站起来一看，好几个和我一样半夜不睡觉的家伙用鱼网网了人在房顶跑，我看着不顺眼，酒气没出撒，就追了上来。”陈风白坐在我身边，拉起我的手看了看接着说，“伤口愈合的不错。”
　　乍然被人拉住手，我直觉上就用力甩了开，只是刚刚一直没有觉得疼，此时一挣，才有绵密的刺痛之感传来，顺着手，一路绵延到心脏，好象有针乍到心口一般，几乎背过气去。忙抬手一看，一道伤痕，自手背一直绵延开来，外面敷了药粉却没有包扎，一动，有些愈合的伤口，便又撕裂了。
　　我想，这一刻，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这还是这许多年来，我第一次受伤，虽然伤口不深，不过当血流下来的时候，我真的觉得好痛。
　　“男人就该流血不流泪，你怎么动不动就哭上了，来，我看看。”陈风白有些莫名，对我的眼泪无可奈何，只能拉过我的手，看了半晌，我的痛楚过去了，才发觉他的神色有些怪异，因为他盯着伤口的表情，好像在面对一道极难解答的选择题，选什么答案，都很让他为难。
　　“我的伤很重吗？”终于，我忍不住问了出来。
　　“啊？”陈风白似乎是被我猛然惊到，不过转头看我时，神色已经和平时一样了，他熟练的自怀里掏出个小瓶，弹了些药粉到我的伤处，想了想说：“还是包上吧，虽然我看不过是小伤。”
　　就如陈风白说的，我受的不过是小伤，敷好药粉后，痛过了一会感觉就轻了，彼时天已经大亮了，不远处的官道上，也有了人声。
　　“是不是回城去？你不是还有个同伴吗？”陈风白问我。
　　是该回城去的，不知道昨天我被捉走后，他们几个人有没有遭遇什么危险，特别是王睿思，现在，只要一回想昨夜的情形，最先进入脑海的画面就是他血如泉涌的景象。如果真的如陈风白说的那样，这次动手袭击我的人是东厂派出的杀手，那么王睿思就是被我连累了，如果他有个什么，我真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
　　一想到这里，心情忽然又压抑了起来，我低着头，闷闷的往树林外走。
　　“等等。”陈风白却忽又拦在了我面前。
　　“怎么？”我不解的看了看他。
　　“你不是打算这样子就走到官道上，再堂而皇之的进城吧？”陈风白这会故意睁大了眼睛，上下打量起我来。
　　“这样子怎么了？我一直……”被他看得有些发毛，我摸了摸头顶，头发依旧算整齐的束着，低头看了看自己，一看之下，话却无以继续了。
　　我的身上，密布着大块大块的暗色痕迹，经过了一夜，大多的地方已经变成黑赫色了，那是血的痕迹，昨夜一战中，有我自己的，也有王睿思的，当然，还有那个无名的杀手的……
　　一阵恶心，我止不住的干呕起来，血虽然干了，不过上面浓浓的腥却仍在。
　　“别这样了，我昨夜看过了，这附近有条小溪，趁这会天还早，你去洗洗吧。”陈风白对我过度的反应有些好笑，指点我前面的道路。
　　那的确是一条小溪，水轻而浅，临流一照，才发觉自己的脸上竟也留有血渍，这样走到官道上，恐怕我的麻烦真会不小。
　　只是脸和手上好弄，身上的衣衫却没办法替换，一来我的衣服都在客栈中，二来，陈风白毕竟是个男人，有他在一旁，衣服是断断换不得的。
　　大约见我在水边犹豫得太久了，陈风白几步走过来，将身上的长衫脱下递了过来，“真服了你了，这个时候，竟也不能半分将就，先穿上，一会进了城，再找客栈梳洗换衣裳吧。”
　　我脸微微一红，本不想穿那长衫，只是，进城的心如此急切，加上此时我仍做男儿打扮，若是推辞，恐怕会被他嘲笑，也只得起身道谢，披好后同他一道进了城。
　　城门口，突然多了许多的士兵，拦截出城的人再三盘问，一副紧张得如临大敌的样子。
　　我的心微微一松，既然城门忽然增添了士兵，说明昨夜的事情已经惊动了官府，那么，他们是不是已经得到了官兵的保护和地方官的关照？
　　陈风白的衣衫俱华美异常，虽然穿在我身上始终不那么合身，不过官兵也不是远远打量了一眼，便忙着检查其他要进出城的百姓了。
　　远敬衣裳近敬财，此话果然有理。
　　第一站去的，仍旧是昨夜我们落脚的客栈。
　　昨天还是热闹非常的地方，今天却已经是大门紧闭，跟附近的人打听，言辞都有些闪烁，还是陈风白拉了我坐到斜对面的小酒馆里，掌柜正和几个客人说起昨天夜里的事情，按时辰算，也就是我刚刚被捉走不久吧，官差和衙门里的士兵就赶来了。
　　只是这掌柜虽然并没亲见什么，却是一副万事了然的样子：“各位是不知道呀，昨夜里那院子里喊打喊杀的，我在窗缝里偷看，官府的牙差抬出了十来个人呢，都血葫芦似的，这太原城自从于大人来了后，平静了这些年，没想到会忽然出这样的大事。”
　　“也不过是死伤些人，大约是什么江湖人，惹了仇家吧，这也算不得希奇。”陈风白喝了口酒，状似毫无兴趣般随口说了句。
　　“哎！什么江湖人？” 掌柜见我们对他的第一手消息不感兴趣，未免有些急了，走了过来压低了声音说，“我内弟在衙门当差，我可是听说了，这次客栈里住的可不是什么江湖人物，那是……”话到关键，却又收了住。
　　“那是什么人呀？”一旁客人嚷嚷着问了。
　　“嘘！”掌柜将手指压在唇上示意大家小声些，才接着说：“我内地说，那客栈里出事的客人，都是京城里来的。”
　　“京里来的？京里来的算什么？”一众客人都笑了，纷纷说：“老张，你这包打听的外号明儿还是该了吧，合着也打听不出什么来。”
　　“胡说！”掌柜是真急了，“谁说我打听不出了，我还就告诉你们，昨那些客人，都是京里的大官。”
　　酒馆里有一刻的平静，接着喧哗声又气，掌柜已经气呼呼的进了内堂，只留下客人们尽情猜测。
　　有人说：“真是京里的大官，怎么会住这样的地方？来的时候，也没见前呼后拥的随从，骗人的吧。“
　　也有人说：“别着，不是还有个微服私访的说法吗？许是来看民间有无冤情吧。”
　　不过这后一种说法立即遭到了否定，“胡说！于大人来这些年，哪有审不清的冤案？京官们吃饱了撑着了，跑这里来私访？”
　　很快又有人说：“别是来找于大人麻烦的吧？”
　　这话一出，更激起了民愤，进去一会的掌柜也出来了，都说“如是这样，出事了更好，活该！”
　　我一直没有出声，不过听着越传越离谱的故事，也有些好笑，看起来，王睿思、邝逸如他们该是到了府衙了，只是该不该立刻去与他们会合呢？
　　抬头时，却发现陈风白正看着我，眼神却很平静，没有探索和疑惑，是的，一丝也没有。
　　“陈兄可是想问我什么？”按照常理推断，当事人就在眼前，问清楚也很正常。
　　陈风白却只是笑笑说：“没有。”
　　这回自然轮到我惊讶了，心里有隐隐的失落，只是人家什么都不想问，我该说什么好呢？
　　气氛一时有些沉闷，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他又似乎什么都不想知道，伙计早端上了几个小菜，折腾了一夜，正饿得狠呢，当下也不再说话，只是埋头大吃起来。
　　“你希望我问你什么？” 陈风白真正开口问我的时候，我已经到铺子里买了新的衣衫，在客栈开了房间，洗了澡，又换了衣服，再重新和他一起，闷闷的坐在一间靠近衙门的茶楼里了。
　　“我以为，几次见面之后，陈兄至少会问我一声‘贵姓’？”想到大话西游里搞笑的唐僧，我决定活跃一下自己沉闷的心，反正他也听不懂，于是，不动声色，吹了吹茶水的浮沫，小小的喝了一口。
　　“那么好吧，兄台贵姓？”陈风白微微一笑，问我。
　　“名字不过是个代号，高兴怎么叫都好。”我于是把不久前他说过的话愉快的还给他，见他哭笑不得的眼神，放才觉得快意，也笑了起来，这期间已经为自己想好了名字，“好吧，看你满有诚意的份上，我告诉你，记好了，我姓宁，单名一个永字。”
　　“那么宁兄弟，你的朋友已经有下落了，你准备去找他们吗？”陈风白问我。
　　“就去找他们，有什么问题吗？”我有些奇怪，反问他。
　　“没有，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招惹了许多厉害的杀手，不过有同伴在一起，彼此也有个照应。”陈风白盯着我，目光幽深，“如果再有人想对你不利，府衙里人终究多一些”。
　　“难道陈兄不想问，我究竟是何人？”陈风白的话让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昨天夜里的血腥一幕闪电般的在我脑海里回放，最后定格在睿思伸向我的手和他背后雪亮的刀光、飞溅的血水上。有一瞬间，我觉得如坠冰窟，彻骨寒冷。
　　“你是什么人重要吗？”他并不避讳我的目光，反而继续牢牢的盯着我的眼睛反问。
　　略有语塞，我说：“当然不重要。”
　　“那不就是了，”他终于移开了目光，淡淡的笑开，隔了会才说：“你是什么人，我又是什么人，大家萍水相逢既是有缘，意气相投便做个朋友，又何必追问彼此的身份和来历呢？”
　　我无语，的确，我除了知道他叫陈风白外，对他一无所知，而他对我应该也差不多，这些年我在宫廷里生活，看的都是人之间的倾轧，脑子里渐渐的也装满了身份、地位之类的虚伪，看来，我想太多了。何况人生因缘际会，问得多了，又能怎样，既然不能保证句句都是实话，那还不如用心去看人好了。
　　“那陈兄接下来准备去哪里？”既然是喝茶，闲聊总是该有的，我便再问。
　　“你的问题还真是多，”他忍不住又笑了，“去哪里还没有想好，左右无事，倒可以在这里瞧瞧热闹。”
　　我猜他言下之意便是觉得这里可能还会发生些事情，虽然这个人有些奇怪，不过看他对瓦剌的态度，该也是个热血男儿，何况武功了得，要是硬拉他下水，也许事情会更顺利些，至少，能保住我的小命，也能不再伤到睿思、逸如他们。
　　自己都觉得自己的想法邪恶，只是人和人之间的感觉又如此莫名，像是我们加起来也就认识了几天，见过3次面，但是我就是觉得他会帮我，而不是拒绝我。于是我说：“我忽然不想去找我的朋友了，既然你要留下看热闹，我们做伴如何？”
　　陈风白愣了一下，似乎没预期会得到如此的答案，漆黑的眼眸重又对上了我的眼，似乎想透过其中，读出什么，然而，一切只是一瞬，不等我躲闪，他已经笑了，似乎很开心，也似乎不开心，然后问我：“你确定，不回你朋友身边去？”
　　“圣人不是说，君子不立危檐之下，我昨天和他们在一起，还不是被捉了，要不是遇到你，今天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所以我想来想去，还是和你做伴安全些。”我笑，一副无赖的样子，“你已经说，我们意气相投所以做个朋友，朋友有难，该两肋插刀的，我也不要你插刀，只要你做伴而已，你不能拒绝。”
　　陈风白笑着摇头，却不说话。
　　“你不是反悔吧？”我问他，“反悔就是小人，不对，是小猪。”
　　“是小猪？这又是哪位圣人说的？”陈风白看着我，微微皱起眉。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区区在下不才我了。”我摇头晃脑，说到最后，自己也笑了出来。“你到底答不答应？”
　　“好的坏的都让你说了，我答应和不答应有分别吗？”陈风白摇头，被我逗得笑得一脸无奈。
　　“有的，”我认真的说，“分别就在于，你答应了，自己会觉得高兴一点，不答应，自己会觉得难受一点。”
　　“那我让自己好受一些好了。”陈风白起身，很自然的拉了我没伤的手，大步出了茶楼。
　　这些年和逸如、睿思耳鬓厮磨，一起长大，常常被他们拉着，我从来就不觉得我们的手有什么分别，然而，陈风白的手却不同。他的手很修长，外表看起来白皙，然而，当被这样的手握住时，我分明感觉到了，那指掌之间，薄薄的茧子摩挲着我的肌肤，那是常年握剑的人才有的茧子，一种我从来不熟悉的风霜的感觉，瞬间由手指传到了心尖。
　　我想，我的脸一定红了，因为上面火辣辣的冒着热气，走在街上，只感觉路边买草鞋的、卖青菜的，甚至满街跑的孩子都在看着我。
　　微微用力的想抽回自己的手，然而，陈风白却没有松开，反而握得更紧了，他的手掌很热，那种热也仿佛顺着手掌一路游走到了我的心脏，让那里不争气的跳跃加速。
　　陈风白的步子很大，一步接着一步，走得飞快，我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居然希望，这路永远也走不完，然而，客栈已经近在咫尺。
　　“你走路太慢，天冷了，难怪你的手总是这样凉。”进了客栈，陈风白飞快的回头看了我一眼，见我始终盯着彼此交握的手，才猛然放开，转身就飞快的走在前头，只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
　　当天夜里，我悄悄进了趟衙门，客栈距离哪里很近，我担心睿思的情况，实在不能再等。
　　见到我的时候，文芝文兰几乎是同时扑过来，抱住我就哭，逸如和简芷也激动得半晌说不出话。好容易等她们姐妹哭完，逸如才拉过我，上下打量一番，又埋怨道，“既然没事，也不早点回来，昨天夜里和今天，几乎急死我们，现在都已经修书给邵大人了，你再不露面，怕是就要把消息传回京城了。”
　　“我没事，你现在放心了。”我笑着安慰他们，然后问：“睿思怎么样了？”
　　“背上中了3刀，幸好没有致命伤，只是失血过多，现在还没有醒。” 逸如神色沉重起来，眼中重又涌出了层层叠叠的担忧，文芝则眼圈一红，转身趴在文兰肩头，嘤嘤的哭了起来。
　　“先去看看他。”我急道。
　　睿思就睡在里间，一天不见，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此刻床上躺着的那个脸色苍白憔悴、嘴唇血色全无的人，真的是王睿思吗？
　　从小一起长大，我实在看过王睿思太多不同的面貌了，嚣张的、颓废的、轻狂的、骄傲的、伤心的、喜悦的，只是，无论是什么样的他，都是那样的鲜活，而不是如今这样的，虚弱得仿佛随时会消失一般。
　　昨夜的情形，仍旧历历在目，泪，无言坠落，只在心底说：“睿思，你为什么要这么傻？你究竟要我欠你多少呢？”
　　“别哭了，你这样，他醒了看到更难受。” 逸如道：“放心吧，睿思底子很好，这里药材齐备，好好调养，不会落下什么什么毛病的。”
　　“真的吗？”我急切的想从逸如身上找到答案。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逸如拍了拍我的肩，“你也累了，隔壁的房间都收拾好了，去睡一觉，邵大人很快就会回来，一切都会没事。”
　　出了睿思睡的里间，我说自己准备就此隐身暗处，找机会看看，究竟是谁对我下这样的狠手，逸如十分反对，只对我说：“不行。”这两个字。这还是很多年里，他第一次坚定的反对我的决定，而我，也是这许多年里，第一次这样坚持。
　　“我和你们在一起，反而大家都有危险，何况我们一直在明处，也不好查。不如我先住在外面，也许有机会查到真相。”我坚持。“何况，昨天夜里我遇到了一个高人，他救了我，也答应会帮我。”
　　“高人？什么高人？” 逸如一愣。
　　“简芷也见过的，我们一起打过几个靼子的，”我转头对简芷说：“就是那个陈风白。”
　　“怎么会这么凑巧？” 逸如皱眉，“这个人你也不过见了几次，真的可靠吗？”
　　“昨天被网拉走的时候，我一直拼命的叫，他正好住在咱们附近的客栈，听见声音追了出来，才凑巧救了我。”我简单的讲了当时的情形，“我觉得这个人很侠义，何况，他也不知道我是谁，骗我做什么呢？”
　　“那你不如请他也住到衙门里，我们彼此也有个照顾。” 逸如摇头，想了想，说了另一个提议。
　　“我们都住在衙门，不是还是消极的防御敌人，我不想这样，我想知道为什么这些人要攻击我。”我坚持，眼睛睁得很大。
　　“永宁，真相有时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平安，又何必这样固执呢？” 逸如问我。
　　是呀，为什么这样固执呢？我也说不清楚，只是，只是现在，真的不想回到他们身边，看他们再为我受到伤害。
　　僵持了半个时辰，逸如终于叹了口气，让步了。
　　“你总是这样，笑的时候脾气却执拗的惊人，我知道我看不住你，所以，答应我时刻和我们保持联系，不要走开太远，别去冒险，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告诉我。”最后，他说。
　　“逸如最好了。”我笑了，拉着他的手晃了又晃。
　　“不如说我最了解你，” 逸如摇头，看了眼里间，“他醒来时，若是知道你如此的任性，怕还是要生大气的。”
　　“好好照顾他，醒了时就告诉他，我没事，我就住在衙门外的那家客栈里，可以随时联系你们。”我嘱咐逸如，抽身要走时，却有人在外扣门。
　　“是于大人来了。”简芷出去开门，片刻又回到屋中。
　　到了此间，原是该见见主人的，我笑了笑说了声“快请。”见面是我期待了很久的，只是，时间上稍稍提前了一点点而已。
　　“臣于谦，参见公主殿下。” 简芷转身出去，片刻引进一个二十六七岁的文士，同那天一样，依旧是一身半旧的衣衫，气宇轩昂不凡，进到屋中，向我一拜。
　　“于大人免礼！”我起身相搀，“如今不在京城，这些虚礼，还是免了的好。”
　　……
　　离开了衙门，我依旧回到了白天我同陈风白入住的小客栈，经过陈风白的门口时，我微微止步，细听时，里面有很平稳而细微的呼吸声，只是，我这微微迟疑的片刻，他的房门就已经轻轻被打开了，“你回来了”他就这样在门口，屏烛，身上的白衣在夜风中飘舞，笑容在眼角眉梢隐现，淡淡的烛光下，显得人物犹如一尊玉像。
　　“我以为陈兄睡了。”反是我，有一点尴尬的站在门口，看着他一身衣衫整齐。
　　“我知道你今晚必然会出去，只是，不等你回来又有些不放心，现在可以回去倒头大睡了。”他笑笑，送我到了隔壁我的房间门口，“好好睡上一觉吧，有事情就大叫，我肯定能听见。”
　　“谢谢”，我脸色一红，知道他糗我那天夜里叫声太大，只是心里却不恼，反而很听话的点头，关门，几步走到床前，合衣躺好，身体是疲惫到了极点了，只是脑子却不肯休息。
　　只要一闭上眼睛，就是刚刚陈风白的样子，他站在那里，天上有明月皎洁，他的手中，则有烛火迎风跳跃，还有那袭优雅的白衫，让他整个人看起来，犹如整块的玉石雕琢成的一般，浑然天成的贵气与俊美，周身散发着淡淡的光芒，只是却似在雾中，回想起来，竟然不那么真切。
　　我有些懊恼，时代不同了，但是人对美的追求却没有丝毫的变化，真是够丢人。只是说到美，逸如的风姿儒雅，睿思的倜傥不羁也未必输给陈风白，为什么，一个刚刚认识几天的人，偏偏就有这样的本事，一下就扰乱我的心呢？
　　我想不明白，我只觉得，陈风白和所有人都不同，从我见他的第一眼开始，就有这样的感觉，他不一样，他是一个明明陌生，却又觉得熟悉的人，我不觉得是自己动了心，反而觉得，我的心，原本就是在等待这样的人，然后，才动了……
　　只是陈风白究竟是什么人呢？我想不出头绪，几次相遇，他给我的印象却总是不同的，初见时，我们联手痛殴那几个瓦剌人，当时我觉得他丹心为国，是个热血青年；林中的对话，他给人的感觉确实淡定而沧桑，居然连名字都不十分肯透露；再见时，我们在街上追偷荷包的人，他出手帮助，却又劝我不要为难孩子……一直到今天晚上，他坦然的站在门口，我才觉得，这个人虽然有些古怪，不过却也皎洁如月，坦坦荡荡，放眼乱世，实在是个不多见的奇男子、大丈夫。
　　入睡前，我想，若是能说服他为朝廷效力，该也是个不亚于于谦的人物吧。只是随即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这样的人物，原该纵情四海，何必要束缚他，去一个目下这样奸佞当道的朝廷呢？
　　一夜平安无事，再醒时早是日上三竿了，眼睛有些睁不开，迷糊的坐起身，正想叫宫女倒茶，却在说出“来人！”两个字的时候惊醒，哪里有什么宫女，早点起来自己动手才是真的。
　　推门出来时，发现陈风白的房门早开了，早晨阳光正明媚，落在他的身上，也落在他手中的那卷书上。
　　“早！”见我出来，他笑说，放下手中的书卷，起身。
　　“早！不过是你早而不是我早。”我笑说。
　　“伤好些了吧？”陈风白问。
　　“伤？”我一愣，这才感觉到手上依旧是阵阵的痛着，经过了一天一夜，应该是已经在愈合中了，这时微微一动，有些痒痒的在痛。
　　“再换次药，不过最好不用包扎了”，见我脸上的神色，陈风白便自行猜到了几分，“浅的伤口，不要包扎会好得快写。”
　　“你还懂得真多。”我笑，“你还懂别的医理吗？改天你不行走江湖了，开家医馆也不错。”
　　“开间医馆？不错的提议。”陈风白笑着走出房，很自然的携了我的手，走在前头，“将来我开了医馆，一定要来捧场呀，现在饿了吧，去吃早饭。”
　　我的脸又红，只是眼下我一身男装，也不能说人家非礼我，只得垂头跟上。
　　早饭的菜色很平常，馒头、清粥我都不喜欢，只能硬塞。低头吃了半天，只觉得头皮热热的，偷眼看时，陈风白早放了筷子，正看着我。
　　我不知道自己的脸有没有再红，只能一心转移彼此的注意里，于是我说：“朝廷正广招人才，陈兄既然没想好去哪里，不知有没有兴趣往京城一趟呢？”
　　“往京城？去做官吗？”陈风白放下手中的茶杯，有些漫不经心的说。
　　“陈兄文武全才，若是真有心要做官，也必定不难。”我说，虽然知道自己的话实在很唐突，不过眼下，我是真的没有十分的心思和他绕弯子，作字面上的游戏，直接试试他好了。
　　“可惜了，在下生性散漫，不喜为官，恐怕有负兄台期望了。”陈风白脸色不变，只是语气冷了下来。
　　一时间，空气里浮动的，是一种无形的尴尬气氛，我早就猜到他未必肯，却也没想到他的反应会如此的直接。
　　馒头本来就不是我喜欢的食物，这是吃起来，越发不是味道了，只得放下。
　　“每个人喜欢的东西本来就不一样，其实我也只是想说，我不喜欢为官。”见我停下来，陈风白再开口时，语气却恢复了平常。
　　“是我的话欠考虑了，”我说，原来真的不是人人喜欢做官的，像陈风白这样的人，不爱荣华富贵并不算奇怪，只是不知道自己是该欢喜还是该愁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