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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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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略却并不急着,甄珏已经回了常夫人院子里去,只留下他一个人在屋子里等着甄应嘉回来。萧略一世风流,浪荡不羁,说到底却不过是个文人,便是再肆意张扬的文人骚客骨子里也是正经的读书人,便是手段再阴狠毒辣,那讲究的也是谋略方策。萧略是个读书人,萧家也是个正经的世家豪族,他又自小没有父母,是几个长兄娇养大的,从小到大最厉害的一回就是忘了做功课,教先生打了十戒尺手心。所以就连他已经被捆了起来,也绝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一种家法是将人捆在案子上打屁股的。
几个小厮都掂量着轻重,下手并不狠辣,但是几板子下去曼青的衣衫上还是渗出几点暗紫的血色来。少年的身材纤瘦,叫人用三道黝黑的粗绳捆在案子上,双眼紧紧的闭着,脸色苍白,只是下唇已经咬破了,殷红的血水顺着嘴角蜿蜒而下,染红了一缕垂落的乌发。萧略咬紧牙关不肯开口求饶,甄应嘉气的脸色铁青,他自然也知道底下的小厮并不敢真下狠手,但见人已经气息奄奄,楚楚可怜的样子,心里又后悔。他方才是在气头上,只想着要教训宝玉一顿,如今火气消了大半又记起京里的那位,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只求着有人能来劝慰几句,他也好顺坡滚驴。
院子里一片诡异的寂静,只从院子外头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萧略的身子轻轻颤了下,缓缓的睁开双眼,念柳跌跌撞撞的从外头扑进来,额角上带着一块乌黑的淤青,一头扑在萧略身上。萧略侧过脸看她一眼,又抬眼去看门口,帘子已经打了起来,进来的正是甄母和常夫人。
甄应嘉的脸色缓了缓,终于松了口气,嘴里却还是不依不饶,先恨声开口,“不怪当日和尚说要化了他出家去。甄家阖府上下的性命造化都系他一个人身上。你们这样纵容,终免不了有一日要大难临头。你们都不必再劝我,所幸今日就打死了他,也好断了后患!”
常夫人的脸色素净,显然是刚刚睡下不及梳妆。甄母更是红了眼眶,扶在牡丹手臂上的腕子气的直打颤,开口的语气却只是淡淡的,“做父亲的教训儿子,便是有个三长两短,再者失手打死了也是应该,我们妇道人家又能说什么?我虽只有这么一个嫡亲的孙子,你媳妇又不会生养,你如今正当年,也不妨再纳几个妾侍来生养。若顾及嫡子名分,就是休妻再娶,旁人也说不出闲话来。”说完这句话,只恨恨的瞪了常夫人一眼,却真的不再管嫡孙死活,扶着牡丹的手臂走出门去了。
常夫人本就在病里,脸色一直恹恹,此时却突然泛出潮红来,嗓音更是沙哑,艰难的开口出声劝慰,“便是他又犯下什么罪过,老爷何苦来哉发这样大的脾气,倒叫他气坏了身子。如今虽不好真的要他出家去,只是送到山上的庙里,叫他修养身心,潜心悔过却也不是不可。”
甄应嘉看了眼老太太气的发抖的背影,又望着常夫人苍白憔悴的脸色,挥手要小厮松了萧略身上的绳索。萧略额头上,鼻尖上都沁着一层细密的冷汗,每动一下就牵动伤处,等到念柳小心的扶他站起来,原本莹润的下唇上又多了两个渗血的齿痕。
念柳深吸了口气,定了定心神,刚想要吩咐下去小厮抬软椅来,却又听甄应嘉开口,“如何这么娇气了,要他自己走回去。”
这当然还是老爷的气话,都已经打成了这样,如何就能自己走回去?只是老爷今日要老太太薄了面子,这口气就要迁怒到大爷身上。念柳的膝盖弯了弯,就要跪下去磕头求情,手上却叫萧略掐了下,听到耳边上低哑的声音,“我并不要紧。你扶我走回去。”
萧略的脸色苍白,散落的发丝都叫冷汗黏在额角上,紧紧的抿着唇隐忍着伤痛,只是眼神里却浮着浅浅的一层笑容,眼角上带着三分暖意。念柳不由的心头一热,扶住了萧略的胳膊,撑着他缓缓的走出门去。
萧略伤在腰臀,念柳的力气也不大,两人每走两步都要停一会,待萧略缓过劲来,再迈出去几步。甄应嘉默不作声的看着萧略咬着牙,死命的翻过门槛去,心里莫名滋生出一股子寒意来。即便是养在甄府里,即便是养在母亲膝下,即便是一味的纵容娇宠,却到底还是那个人的血脉。一如当年那人被圣上责罚,也是这般硬气,不肯开口讨饶,不肯认输服软,甚至不肯要人搀扶,深怕折损半分傲气。这样的心性,这样的傲气,若是有朝一日回京,却不知于甄家而言是祸是福?
少年蹒跚的背影已经挪出了院子,只在石板上留下依稀的血痕,甄应嘉半晌才又重重的叹了口气,“便从了夫人的意思,明日就将宝玉送上山去养着,叫他一面潜心悔过,一面替他阿翁祈福消灾去。”
萧略并有他表现出来的这般不可折辱,他不过才十一二岁,身子骨一贯单薄,又是大伤初愈,方出门就已经晕死过去。只能在丫鬟小厮的惊呼里,叫一顶软轿抬进了老太太的屋子里,屋子里原本熏着的果子也都撤了,只用一个小巧的香炉熏着沉香,香味清幽安神。软榻上垫着厚厚的三层褥子,萧略就拢着一身青丝短衫靠在上头,看着屋子里的丫鬟匆忙来去。
沉香也分许多种,有燃之浓烟,香气浓烈者,有气味苦辛者,也有香味和善,夹带甜味者,只有安南进贡来的会安香才能这样淡雅清幽,弥久不散。沉香乃是沉香树天长日久才能生成的事物,能够行气止痛,温中止呕,仅是一块小儿巴掌大的会安香便要花费几十年功夫才能得来,非但价值千金,更是有价无市。萧略侧了侧身子,甄母只当做他伤口作痛,心疼的搂在怀里,只催着外头熬了汤药来。
甄老太太身上的衣裳还来不及换下,布料上的绣线磨蹭在脸上隐隐有几分粗糙,萧略微微的仰起下巴,老太太的眼眶红肿,眼神显得疲惫而痛惜。他轻轻的眨了下眼睛,这样的神色他仿佛见过又像是从未见过,在记忆里熟悉而又陌生,在心里滋生出淡淡的酸楚颤痛来。
前世公子风流的名号也并不全是褒奖,既说的是他相貌俊朗,人品风流,更忌惮的是他行事不择手段,不惧身家性命。想当然,萧家上下都已经为国殉节只换来一世的虚名,只余下几个嗷嗷待哺,懵懂无知的小儿,这世上他所在乎的不过只余下几块牌位,又能有何惧?他早已被逼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便是悬崖勒马也只有粉身碎骨,在这样的境地里,就算是心灰意冷,体无完肤,又岂容他有半刻的闲暇揽镜自怜?
在醒来后,他始终觉得甄应嘉对他的态度时冷时热,捉摸不定,今日这一场闹剧倒是让他心里隐隐有了几分猜测。常夫人如何就对他恨之入骨?他身上如何就关系着甄家阖府兴衰,全族性命?萧略捏着袖子蹭蹭甄老太太的眼角,心里却不愿意去想这其中的种种缘故。
有人在耳边低低的唤了一声,萧略怔了怔,终于回过神来。念柳不知何时已经走进来,悄悄的跪在床边上,只捧着手里的药碗递到老太太跟前。甄母淡淡了的扫了眼念柳额头上刺眼的淤青,缓缓的伸手端了,自己亲口尝了冷热,才肯塞到萧略手里,“知道你最是怕苦,已经要人多多的调了蜜糖进去。快些喝了,再睡一觉,这伤就能好大半了。”
碗是上好的翡翠碗,浅褐色的汤药清亮透彻,隐约可见碗底的花纹,淡淡的热气里带着蜜糖的甜味。萧略浅浅的抿了口,眉心不由的拧紧了,甜腻的蜜糖同酸苦的药汤混在一起,顺着喉咙流下去,作呕的感觉就从胸膛里溢出来。但这样难过的感觉却缓解了心里的酸楚,牡丹已经捧着一盆蜜饯过来,萧略轻轻的摇了下头,只是又端起药碗一气咽了下去。汤药并不多,大夫嘱咐的三碗水熬作半碗,翡翠的汤碗虽小巧也只盛了大半。萧略一口气灌下去,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抿进了双唇,随手将碗扣在念柳手上,半晌才哑着嗓子问出一句话来,“你脑门上如何伤着了?”
念柳怔了怔,张了张嘴,却只是扭头去看着牡丹,见牡丹轻轻摇头,这才哽咽着回答,“是一时慌了神,不小心在摔了,在地上磕的。”顿了顿,怕不足信,又补充,“就在院子里跌了一跤,恰撞在芭蕉树前头那个小假山上。”
萧略的抿着嘴角,又抬眼去看甄老太太,老太太的脸色并无半点异样,甄家家大业大,纵然念柳一跤跌死了,也不过是打发几两金子的丧葬钱。但念柳头上的伤却不是跌出来的,任谁摔跤也撞不到那样的位置,这样的伤势也并不陌生,每年总有那么两个自比魏征的谏臣在大殿上磕昏过去,额头上就少不得要撞出这样的淤青。
他看的出来,老太太自然也是看得出来,牡丹自然也知晓内情,但屋子里却没有开口。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到底甄应嘉才是这个府邸真正的主人,老太太所能依仗的不过是孝道,所能牵制的也不过是常夫人。萧略是她寄予厚望的嫡亲长孙,甄应嘉却也是她唯一依靠的嫡子。若是甄应嘉真的不管不顾撕破脸去,就只能是两败俱伤,她已经有了年纪,虽愿意为嫡孙放下身段,却着实没有必要为了一个丫鬟再生事端。
口中的甜腻味道都已经淡了,只剩下满口的酸苦,萧略的声音很低,吐出来的字词就模糊不清,只淡淡的说了一句,“我乏了。”
这几个月来,谁都知道了大爷睡觉惊醒,若是有人留在屋子里头伺候必然就要睡不踏实。这句话轻轻的从萧略口中说出来,突然变成了天底下最有用的命令,牡丹忙搀着甄母站起来,小丫鬟们也轻手轻脚的放下了窗上帘子,掩好了香炉的盖子,屋子里再也没有半个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