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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四章(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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闷在房间里久了,渔曦的病痛似乎更加难过。这日见天晴方好,春花烂漫,算着这夏天即将要临了,便轻轻迈出门去透透气。园子里的空气果然比屋里清新许多,渔曦十分开心的舒展着身子,胸口却突然裂开一般险些疼得令她气结。
渔曦撑着走回廊子里扶着廊柱喘|息歇着,远远见着两个府里的婢女自月亮门走出来,像要去她的房里,手中的托盘里端着上好的衣裳鞋子,还有那耀眼的翠翘金雀钗钿。
渔曦在廊子这边,她们没有瞧见,进了屋子又没有见到她人,便又走出来,站在门外环顾了一下,低语起来。渔曦本来打算闭目歇息,却无意听进了那两个婢女的些许谈话。
“……夫人也是信佛之人,送些衣物给她来,心善罢了,等大公子娶了公主过门,大公子不就是驸马,怎么能娶个哑巴作妾?”
“就是说呀……大公子再怎么争取,也只能让她做个妾室。”
“……老爷虽然是答应大公子了,但是那女的怎么可能一夕之间会讲话,又不是成仙了……”
“……我也听得,等到下个月大公子进京与公主的婚事一完,搞不好老爷会把院子搬走,避开这个哑女……”
为什么,天气明明是暖和的,自己却从头顶凉到脚底了。
为什么,老天让她不能说话,却能让她听见声音呢?渔曦靠着冰冷的廊柱,脸颊无声的湿了一片……
入夏了,整个城里刮来一股急症之风,生得这病的人都如山倒,卧床不起。灵焰外出三日,刚刚回府便也一头栽倒在厅里,不省人事,吓坏了众人。
渔曦不知道他的情况如何,只得在院子里来回走着圈子,急的越发难受。这日端儿来传她,说是老夫人许她去见见公子。渔曦急忙奔过去,到了灵焰屋外,见围了一堆人,心想莫不是见他最后一面罢?险些栽倒,幸得端儿及时扶住了她,她便迈进去,见夫人与音小姐正坐在灵焰床边低泣,大将军正与医官们说着什么。
隔着重重众多的下人,看见了他苍白的面容,渔曦只觉得胸口一缩,再一吐气,生生呕出一口血来。她骇的慌忙踩过去盖住,怕被别人看见。
那医官道:“现下,看大公子的病症是顽疾,目前的药方子来看,根本是束手无策了。”将军夫人一旁听闻,更是哭得声响。将军也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久久站着不得言语。
“只是……有种古法子……不知道能不能一试。”那医官只是略带沉思,语气中只是三分把握的样子。
一听说还有希望,大家立马围了上去。渔曦也挪挪脚步往屋里移着,只是她的眼睛却无时无刻都在看着那床上气息奄奄的人,眼圈顿时红得彻底。
“什么古法,您但说无妨,就算是上刀山下油锅,老夫也定是会为我儿求来!”将军一脸决绝,夫人依着他又开始哭着:“就是,就算要为娘的去替我儿,我也甘愿了!”
渔曦看着那双耄耋老人家,不禁潸然泪下。那灵音小姐自始至终都是伏在哥哥的床边抽泣着,渔曦深感灵焰对这个家庭的重要性,前不久他还差点要为了她离开这个家,自己真是太不应当出现在这个府邸中了。幼时算命先生为她算命,说她命硬克家,现在看来,算是全部应验了罢。
“我从医三十年,从未见过得了疟疾伤遍全身器脏的,公子这疾,本应是与眼下全城闹得怪病一样,只需灵山水浸,配以对症的良方自可全解。只是我见大公子脉象非但不虚弱,反而比常人更加活泛,看来是疾已成毒,烧及五脏,区区药房圣水已不得治。需万年灵芝水做药,太骨做引,或许能将这毒素解一解,至于是否痊愈,还要看公子造化。”
那医官掐算着道完,将军紧紧皱着眉思忖,夫人道:“万年灵芝……岂不是只有皇宫才有,那太骨是什么?”
“这太骨,即是人手腕处,靠近太渊穴最近的一块骨头。”
医官的话说完,众人嗟叹,原来是要取人的骨头为灵焰下药。
“万年灵芝,老夫快马加鞭进宫,相信老夫征战沙场三十余年,皇上会卖给老夫这个人情。况且等焰儿好了,还不是要与公主成亲,结为亲家,相信应该不成问题,”老将军戎马一生,不想老境颓唐,总算见到些希望了,“只是这太骨,自是谁人的都行么?”
“最好是年纪在十六七左右的女子,汲阴压阳,效果应是上乘。引不下药,只是每日贴于心口护着便好。”
屋子里陡然变得安静起来,每个人的呼吸声都那么清晰,渔曦抬起头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而来,刚刚医官的话,她听得明白了。
将军夫人走到她跟前,面色跟将军一样难看,打量着渔曦,拭拭泪痕道:“曦儿姑娘……我们不强求,你要是方便的话……就……”夫人垂下眼,又抬起来:“要是不愿意……那么你看……焰儿都成这副模样了,你再留下,也无意义了,你还是早些离开罢。”
渔曦只是看着灵焰的面颊,顿了不久,便露出笑容,点点头。
她是愿意的,就算是,她真的救了他,还是要被赶出去,那也愿意,因为自己身子里的一块骨头,可以永远长在他的心上。
这年秋天来得极快,天气异常阴冷,日子异常漫长。将军府邸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像是要迎来灿烂的秋日,这里一年中最美的秋日,反而像提前过冬一般,如临大敌。
不到三日,将军果然赶了回来,将圣上御赐的万年灵芝带了回来。而在他身后的步辇中,几位宫娥模样的人搀扶着一位身姿绰约巧笑倩兮的美丽女子下来,正是那当朝皇帝最疼爱的亲妹妹紫甯公主。
众人参拜,紫甯来到堂上,见到了一旁跪着的渔曦,细细打量,终笑着开口:“这位是……丫鬟么?怎么穿着还算考究。怕不是那乖巧的灵音小姐,我认不出了吧?”
“回公主,这孩子便是要献骨救犬子的朋友之女,自小寄养在府中,如今也算报答我们的恩情了。”
渔曦看着老将军的神情,心如死灰,不做他想,眼下只求灵焰能够快快好起来。
紫甯笑着坐在上座,眼睛却始终看着堂下的渔曦。
“你们都起来吧,莫要拜我了,是我太任性,吵着要来看看焰哥哥。”她说着脸颊染了两团红晕,“自从焰哥哥十岁离开到了江南,我便再也没有见过他,心中十分挂念,如今他有此重疾,紫甯岂能枉费少时欢乐之情,退避三舍不管呢?”
众人平身,将军夫人上来握着紫甯的手,忍不住的眼泪珠子又涌出来了:“紫甯公主真是招人喜爱,只是老身那福薄的不孝子呦……”
将军命医官前去处理万年灵芝,便招呼着下人们赶紧准备晚宴款待公主。待到公主进入了内厅,夫人走过来扶起渔曦,好声劝道:“你且下去歇着罢,晚些时候,医官可能就要来为你取骨了。渔曦姑娘,这次,真是我们欠你一世恩德无以偿还,你也见了,那紫甯公主与焰儿青梅竹马,又贵为公主,这次也是她求着皇上才把灵芝借来。如此大恩,我们怎能让她受了委屈,本来我见焰儿实在喜欢你,又觉得你伶俐讨人喜爱,想让你留下填个小,可如今,即便是公主大度不追究,我们也实在是为难啊!”
渔曦咬着嘴唇,没有任何表情,夫人轻叹一声,拉着她的手:“你若实在是委屈,我可以让老爷在西湖边赐你宅子一座,良田百亩,就算是报答你了。”
渔曦退后一步,作个揖,摇摇头,看着夫人,眼泪隐忍不住,怕是要掉了,便回过身去走回房中。夫人看着她柔弱的背影,忍不住道:“这孩子要是不哑,我真是有意留她。”
今夜,取了她手腕处的太骨,配了那万年灵芝汤,灵焰就会没事了罢!渔曦在房中,跪在蒲团上,冲着观音像拜了又拜,心中念了又念。前几日医官检查过她的嘴,留下一些字让她每天试着念,只是许久过去,还是不通。渔曦拜过观音,起身来,刚刚端儿取了金刀水盆药酒来搁在桌上,等下医官就要来切骨为大公子做药引了。
只是这割骨之痛,也比不上你现在这般的难受罢。渔曦将左手握拳,右手握着金刀,刀尖抵住先前医官为她检查手腕时,画下太渊穴位置的红砂点,双唇咬得惨白。
灵焰,我并不后悔,只愿你今生平安喜乐,不再受灾受难。
锋利的刀尖决绝刺入了白皙瘦削的腕子,血流顺着她苍白的手臂汩汩而下,似乎这一刻,世界上没了疼痛,只有他与她相拥站在东岭山顶,望着升腾起的旭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晶莹的白骨在血红的棉纱中包裹着,渔曦强忍着撕裂般的难过,扯了条纱布草草裹起血肉模糊的左手,在枕下摸出来那个来不及做好的香囊,把骨头穿了鱼线放进去。
听闻前院还有喧闹声,知道是招待公主的晚宴还没有结束,渔曦便悄悄走出房门,来到灵焰的屋外。
门口的小童疲惫的打着瞌睡,这些日子大家都忙坏了。渔曦便轻轻提起裙摆,踮着脚走进去。灵焰仍是沉睡一般,丝毫没有生气的躺在那里。渔曦坐在他床边,纤细的手指伸过去,碰到他冰冷的脸上,手腕处的白纱下,绽放开一大朵血红的芍药花。
那时候,我昏迷着,你是否也如我这般紧张着呢?初见时,我不小心划破了你的佩环,其实我知晓,你是故意想捉弄我,悄悄将我渔网上的钩子钩在你的玉环上了,是吗?
月色透进窗,耀在两人的面庞。
你第一次牵着我走到那药店去,一定不知道,你身后的我一直红着脸看你,心里想着,原来自己有一天也可以被这样好看的男子牵着,被他照顾着……
渔曦伸进袖中取出来香囊,釉蓝色的底子,银白的丝线,一丝一缕,都含着她的泪,她的相思。丹心寸意,愁君不知。
脸庞被那泪液洗过,变得凄婉晶莹。她轻轻把香囊放在他的手中,不小心沾染到了血丝,那血丝愈抹愈浓,仿佛此生都不再化开。
如果有一天,你听见日出时这骨头泠泠作响,那便是我在祝福了。
她俯身在他冷涩的唇上印了最后一吻,一颗泪滴在他的眼角,像是他哭了般,顺着脸颊滑入耳中。
“焰……”
她开启唇角,吐出来一个极不完整的音律,是他的名字,她很早就听说的名字。声音伴着眼泪一起进了他的耳里,渔曦凝着着他的唇角似乎有些翻动,遂心安地露出个绝美笑靥。
明天便是你的生辰了,醒过来吧,迎接新的一岁,云出见日,荷花盛开。
南郊断垣残壁的一处庵所,渔曦跪在门外整夜,小尼清晨开门,见她已经昏在门口,慌忙喊来师太将她救起,送入庵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