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之春》葵鹤

2、人

　　2003年的春天，蔡韦安还在读初中的时候，老蔡一家和老程家解了租约。连通大陆和海岛的大桥工程已经开始动土了，岛上的房屋价格可预见地飞涨着，终于也到了老蔡一家再也负担不起租金的这一天了。倒不是说老程家惜财，那年三月的时候，程老头随着一年前先去的老太太齐齐去见了阎王爷，老头子将要归西的时候许下了一个遗愿，希望儿子女儿能够把这座老屋翻新一遍。为此他还拿出了多年以来除去资助蔡韦安上学用的那部分所余下的积蓄，大约是一万块钱人民币存款的存折，在病中郑重其事地交到了小儿子手中。
　　老头子既开了这口，孝子孝女们再不能无视他的心愿了。蔡韦安去帮忙料理老头子的后事，在丧礼上做些体力活，回来就看见程家姐弟坐在自家的旧沙发上和老蔡夫妻促膝长谈。蔡韦安多多少少已经猜到了姐弟俩的用意，也不怎么感到惊奇，老蔡把他赶回阁楼上，他看了一会书，觉得下面的说话声实在扰人，索性就下楼来去庭院里站着发呆。
　　蔡韦安四岁的时候，他们一家搬到了这个地方，到现在也已经十一年了。除去这里，蔡韦安再不记得其它的他们曾经寄住过的地方。这里是他的家，唯一的一个，尽管他多少也预料到了他总是不能在这里待长久的，但总不会想到是现在。从前他在这里是掐着天数过日子，而今就该变成掐着秒数过日子了。
　　他站在庭前发怔的时候，十五一身素服从自家屋里出来了。蔡韦安想躲开她，但当她走近时红肿的眼睛映入他的视线，他忽然就走不开了。十五是冲着他来的，她在屋里看见了他，忽然像想到了什么似的冲了出来。她问蔡韦安，嗓子因为哭哑了而只能发出低沉的声音，你会拉二胡，是吗？蔡韦安点头，她又问，是阿公教你的？蔡韦安又点头。十五抓着他的胳膊，央求他道，你跟我上楼，拉给我听。
　　平生第一回蔡韦安没有拒绝她的请求。他想在这一刻不论十五要他做什么事他都会答应的，不管她是要他上刀山还是下火海，他都会答应的。他被她拉着去了老头子的房间，一瞬间面对这物是人非蔡韦安也有了一股浓烈的伤感。他和十五共同保有着对老头子逝去的哀伤和回忆，毕竟他从某方面来讲也算得上是蔡韦安的家人了。蔡韦安永远不会忘记那年那天老头子捧着一沓钱拉着朱二如天神一般降临到他家的场景。蔡韦安的祖父早死了，他想老头子就是他的祖父，他的悲恸和十五是一样的。
　　十五要他拉二胡，他也照做了。老头子虽然说蔡韦安得不到他的精髓，但总算也是学得会的。十五坐在老头子冰凉的卧床上，蔡韦安牵了牵弦，粗糙的乐音入了她的耳，十五猛然一颤，然后把脸埋在手心间开始痛哭。送葬的时候蔡韦安留意到十五一滴眼泪都没掉下来，一年前老太太去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强忍着没有流下半滴泪水，而今终于都释放出来了。蔡韦安拉着拉着，忽然也感到心中一阵刺痛，再也忍不住泪水嘤嘤呜咽起来。

　　老蔡一家的新住处是朱二给帮忙张罗的，就是从前朱二家住过的旧屋，和朱二家紧紧相挨着。房租很低，蔡韦安不是不知道这都是亏了朱浅浅替他说了不少好话才得来的，因而当老蔡先生得意洋洋地把这一喜讯告诉娘儿俩的时候，蔡韦安立刻放下碗筷飞奔到朱二家门口。朱浅浅那时候在浇花，看到蔡韦安的身影徘徊在家门口，不由得欣喜地扔下洒水壶跑向了他。
　　那一刻朱浅浅必然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她看到她的白衣少年局促不安地绞着手，老半天才对她说出了一句谢谢，朱浅浅觉得自己和父亲这么多天漫长的拉锯战到底还是值得的。程十五算什么，她才是日日夜夜陪伴在蔡韦安身边的人，她才是蔡韦安身边实实在在真真切切的存在。那时朱二刚好从屋里看了出来，望见春风中的高瘦少年和他美貌活泼的小女儿，一时也看呆了眼。他女人说，其实老蔡家的儿子也挺不错的，秀才似的，白白净净。朱二叹了一声，等他有出息了再说吧，浅浅是委屈不得的。
　　我们都不知道朱二对于有出息的定义是什么，但如果只论学习的话，蔡韦安却是不错的。他始终没忘了自己得以读书上学都是承了程家二老的恩情，就连老头子奄奄一息的时候都没忘了让儿子把足以完成高中学业的钱送到老蔡家手里。他不能辜负老夫妇的一番心意。朱浅浅说他的功课是班上最好的，这也不是瞎话，因为蔡韦安的成绩确实是优异的。当年他入学的时候丁校长对他多有照顾，如今他有这样的表现丁校长也觉得脸上有光。中考的时候蔡韦安考上了大陆那边的高中，最终却因为过于昂贵的学费而不得不放弃了学位。县里最好的高中承诺以蔡韦安的中考的成绩可以三年全免学费，在这样的诱惑面前蔡韦安又一次向自己的家境妥协了。从旁人口中他知道十五也考上了那所大陆的高中，蔡韦安想和她待在同一屋檐下的的确确只成了奢望。他能够同处同一屋檐下的不是程十五，顶多只有朱浅浅而已。
　　蔡家女人对蔡韦安说，朱家小姑娘是很好的。蔡韦安自然知道她在暗示些什么，他想朱浅浅的确是很好的。随着年岁见长朱浅浅出落得越来越标致，甚至比程十五更加朝气更加美丽。几年过去了蔡韦安只见到过程十五一回，那年回来吊唁公嫲的程十五随在父亲身后走出来，脸色苍白面孔凹陷，已经不复有少时候那生气蓬勃的美丽了。但蔡韦安并不在乎这些，他的小小鸟依然是他心中原来的那只，他站在朱家越来越壮大的无花果树下静静地远远地看她，程十五或多或少能够感受到一直有道温柔却灼热的视线投射过来，而当她抬头时却始终没有发现其中的来源。
　　蔡家女人并非不明白儿子的心意。只是她却以为，比起越来越衰败的程十五，近在眼前如花似玉的朱浅浅才是儿子应该紧紧抓住的那个人。蔡韦安在她的日夜熏陶下也微微有些动摇，既然他从不敢奢望能与小小鸟携手共度人生，朱浅浅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高二的某一个夜晚朱浅浅跟在蔡韦安身后走在从县城回镇上的道路上，一辆疯狂的跑车从他们身边疾驰而过，朱浅浅一声惊叫毫无征兆地跳进了蔡韦安的怀中。蔡韦安搂着她，心想，那就这样吧。
　　那就这样吧。朱浅浅收获到了自己梦想中的爱情和少年，蔡韦安也终于把心安定了下来。

　　2006年，高考。
　　蔡韦安在成绩出来前填了志愿，填的是岭南最好的大学的医学院，众望所归。老师曾经劝说过他以他的成绩或许还可以把志愿再往上拔一拔，但蔡韦安对此却很知足。他没有告诉老师他希望能把老头子教给他的那些土医术给用上，不让它们荒废在他手里。老头子的才艺就他这么一个继承人，他不忍心叫他的梦破灭了。
　　朱浅浅原想和他报同个志愿，只是她的成绩早不像她读小学读初中时那样耀武扬威了。蔡韦安劝她不要意气用事，朱浅浅思量了一番最终还是顺从父母的想法报了比蔡韦安更次一点的一个大学。那个大学和蔡韦安的学校在同一个地方，朱浅浅是铁了心地要跟蔡韦安走了。朱二明白她的心思，却也再不去阻拦她了。蔡韦安早成了镇上的香饽饽，多少年了镇里就再没有出过像他这样优秀的学生，朱浅浅和他好，朱二也觉得脸上有光，更觉得女儿有眼光。他对女人说，我这辈子果真就注定只能老死在渔船上了，没眼界啊。朱浅浅听到这话笑得跟蜜糖似的，觉得自己的终身似乎都有了依靠。
　　高考完的那个暑假尤其的漫长。在等高考成绩出来的那些天里，蔡韦安闲得无事就一边看书一边帮忙看家里的杂货店。一天中午忽然有个陌生的少年出现在他面前，问他，你们这有什么饮料吗。蔡韦安侧过身，为身后一排食物让出视线，少年说要一瓶百事可乐，蔡韦安刚要起身去拿给他，忽然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女声说，哎呀，不是不让你喝碳酸饮料了吗，伤胃。
　　蔡韦安一阵头晕目眩。他当然知道谁回来了。已经十七岁的程十五穿着她最喜欢的花裙子袅袅婷婷地向这边走来，顺势牵过少年的手，嗔道，不许喝碳酸饮料，老师说伤胃的。少年宠溺地看着她，忙不迭地答应，好好，我不喝碳酸饮料。换瓶鲜橙多。
　　蔡韦安点头，默默地替他换了鲜橙多。程十五又说，不要冰的，常温的就好。少年有些过意不去了，半真半假地抱怨道，你也真是麻烦。十五甜甜地笑了，伸手从蔡韦安手中接过饮料。忽然她的目光落在蔡韦安脸上，半晌歪着头问，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蔡韦安微笑着说，我家从前就住在你们前屋。程十五哦了一声，恍然大悟，似乎还要说些什么，不耐烦他们叙旧的少年就已拉了她的手催促她离开。程十五慌慌张张地拿着饮料跟着他离去，走的时候回过头来看了蔡韦安一眼，继而既消失在了蔡韦安的视线中。
　　蔡韦安把书放在柜台上，开始不住地喘着粗气。好几年了，她终于是回来了，他也终于再见到她了。尽管她身边已有旁人相伴，但蔡韦安觉得能见到她就已经是一种幸福了。她还穿着记忆里的花裙子，自然早不是她从前穿的那一件，却依旧让蔡韦安感到亲切熟悉。朱浅浅来看蔡韦安，看到他心神不宁的模样，不禁有些疑惑。她早忘了蔡韦安和程十五那些朦朦胧胧的少年往事，于是就坐下来一边和他吃午饭一边聊起了回来度假的程十五一行人。
　　高考完的程十五带了几个同学回来，其中有六个女生，还有一个男生。这样的消息在他们来到之后不久就飞快地传遍了整个小镇，人们都说，老程家的闺女有出息啊，这才多少岁呐就已经带了相好的回来了。他们八个人就住在老程家新立起的大屋里，赋闲在家的朱浅浅每天都被父母支使着去给他们送海鲜，借着这个机会朱浅浅顺利地和他们几人都混熟了。从朱浅浅口中蔡韦安知道了那个少年的名字。其他人的名字朱浅浅也都提过，可蔡韦安就只记得他的。林亦青，像女生一样的名字。蔡韦安原本是不擅于埋汰人的，但此刻他却不由得想要嘲弄这个名字。林亦青的人就如他的名字一样，清秀精致，散逸着幽暗的青草味，轻柔得没有几丝男人气在他身上。
　　朱浅浅说，混在女人堆里的男人原就是没有什么出息的。林亦青大概就是这样的人。蔡韦安对他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直到有一天他在海港边，看到林亦青背着熟睡的程十五一步步走回家里，蔡韦安忽然觉得那景象就如油画一样，宁谧而美好。这一刻蔡韦安才终于放下了包袱。多少年过去了，终于有人来替他呵护他的小小鸟了。
　　程十五在这里住了七天，每一天她都会路过蔡韦安的门前。有一天趁着其它人都在屋里包饺子，程十五独自一人去朱二家串门，出来时鬼使神差地走到了老蔡家的店里。蔡韦安那时候不在，朱浅浅拉了他去海边拾贝，老蔡家夫妇慌忙把她迎进门，又倒茶又送水的尤其客气。老程家对他们的意义是不同的，他们不仅仅只是普通的房东与房客的租赁关系，既有了蔡韦安求学的事情，再加上蔡家女人做过老太太的看护，老蔡家自感仿佛是附属于老程家的下人一样，对程十五恭恭敬敬，不敢有一丝怠慢。程十五坐了一会，对他们过于殷勤的态度感到有些不自在，喝了两杯茶以后就匆匆地离开了。临走时老蔡夫妇送她到门口，正好迎上从海边回来的蔡韦安和朱浅浅，程十五的目光在他们两人身上来回逡巡着，然后露出了一丝了然的微笑。
　　你们到底是在一起了啊。
　　朱浅浅红了脸，没有留意到蔡韦安拉着她胳膊的手不着痕迹地松开了。程十五带着自作聪明的笑容，向老蔡夫妇道了别，就此往自家的方向走去。老蔡夫妇招呼朱浅浅进来吃午饭，蔡韦安借故有东西落下了要回去找，回身就追上了程十五。走到家门前的程十五听见后面有动静，回过头来却是气喘吁吁停在她身后的蔡韦安。她挑眉双手抱着胳膊，问，怎么啦朱浅浅的小男友，有事？
　　他说，我就是想问问你，你报了什么大学。
　　和你的一样。程十五答，尽管不是同样的专业。
　　蔡韦安还没有对此作出任何反应，林亦青就已经走出了屋来找程十五。他狐疑地打量着停在门前的这对少年男女，然后转向程十五，老早听见你的声音了，就是没见你进屋。程十五耸耸肩，我这不是在和他说话呢么。走吧，吃饺子去。
　　十五走前的夜晚，月色暗淡，蔡韦安在黑漆漆的海港边走了一整个晚上。最后他回到程十五屋门前，还没走近时就有一阵浓烈的烟火味袭来，蔡韦安以为是闹火警了，上前一看才发现原来是林亦青和其它几人在门前放烟火。蔡韦安没有见到十五，四下里搜寻了一番，才在屋门前的石阶上找到了孤零零坐着的程十五。她怕火，所以一直不敢靠近前去看，只能由得其它人径自玩得高兴，自己却远远地躲着。隔着沸腾的烟火和喧哗的人群，蔡韦安又一次静静地站着看她，直到一干人都倦怠了接连回了屋，才挪动了脚步要往自己家里走去。原本已经回了屋的程十五这时不知为何又走了出来，对着离去的蔡韦安的身影大喊，你这是在为谁风露立中宵？蔡韦安背对着她摇着头，双手插在裤兜里静悄悄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