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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南 ...

  •   2008年的夏天,蔡韦安坐船从大陆回来了。
      他是回来过暑假的。这是他去了大学以后第一个在家里过的夏天。
      老蔡夫妇写信催促了他几回,都被他以课业繁重为由给挡回去了。只是这回他觉得再没有理由拒绝父母的思念了,他离乡也已经许久了,难道真就对这里没有半点思念吗?站在船头的蔡韦安呼吸着迎面拂来的海风,海风不仅送来了为他熟悉的海的味道,也送来了同船的乘客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哎你看你看,山出来了哎。
      个毛线,那是海岛吧。
      所以说我们快到了么?
      是,吧。喂你看下面下面那两个人,脸色都不太好看的说。
      要不要把这个位置让给他们?我看她有种要晕了的感觉。
      好,吧。喂,陈一舟,你们要不要上来坐?
      蔡韦安微微偏过头,去看在他身后聒噪不已的那对男女。说是男女,其实也只不过和他一样相仿的年纪,留着小平头的男生,和长着一张温顺圆脸的女生,在海浪颠簸的时候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各自伸手拉了又一对男女上来。
      受到了特殊照顾的女孩说了声谢谢,然后转过头来,看向了已经隐隐露出一角的海岛。蔡韦安动了动嘴角,回过身背靠着船头,这一看,他就再没有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过。程十五向他的方向望去,她的眼神不太好,隔得远了就看不见人脸,因而只能把观览的对象锁定在渡船缓缓靠近的为郁郁葱葱的林木所覆盖的家乡。
      风越来越大,吹起了她的碎花短裙。程十五惊叫了一声,慌慌张张地伸手把裙角压住了。陈一舟侧过脸问她怎么了,程十五红着脸说,你把你的腿靠过来一些,帮我紧住我的裙子。明白了发生何事的陈一舟暧昧不明地笑了,然后伸开自己的长腿往程十五的腿靠去。
      将要靠岸的渡船响起了鸣笛声。程家小儿子出来找女儿,在甲板上张望了一番,然后发现了并拢着坐在舷梯上的程十五和陈一舟,顿时没了好脸色。他板着脸,拎起程十五落在甲板上的行李,讪讪地说,靠岸了。程十五欢快地跳了起来,啪嗒啪嗒地奔向船头。
      蔡韦安背好了行李,抬脚就要随着人流下船。和程十五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听见她低低地说了一句,你也回来啦。蔡韦安同样回以一声低低的“嗯”,然后快步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于楠楠问她那是谁,程十五摊手笑道,邻居家的儿子,中山医的哦。哎,于楠楠伸长了脖子向人群中望,旧相识?算是吧,没怎么说过话。
      快走吧,我爸等得脸都绿了。
      蔡韦安在码头上等环岛公车。这条公车线路是年前才开的,出发前老蔡先生就一直叮嘱他,下了船就搭环岛公车,几块钱就可以到家了,方便又安全。等车的时候程十五一行人从身旁经过,她高昂着头看了蔡韦安一眼,然后又笑着融入到伙伴中。陈一舟经过时,蔡韦安仔细地看了他的脸。早在船上的时候他就看出来了,这又是一张新的面孔,不是林亦青。为什么不是林亦青呢?蔡韦安不很了解,他以为所有人都该像他和朱浅浅一样坚定而牢不可破。一度蔡韦安以为林亦青能给十五幸福,可到如今才只过了两年,陪伴在十五身旁的人又换了一拨,林亦青早已不见踪影。
      蔡韦安躁动不安的心再度被挑拨起来了。
      随着蔡韦安和程十五回到岛上的,是那些迅速弥漫开来的有关程家孙女的闲言碎语蜚短流长。这是三年以内程十五带回老家的第二个男人了,比起上次那一位,这一个似乎更高了些,又瘦了些,更有男人气概。蔡韦安一如既往地靠在无花果树下,那无花果树已经高壮得他即使伸长了胳膊踮起脚尖都再够不着果实了。一天他想不知道老程家那屋里的无花果树长得如何了,忽然就动了念头要去看看。当他把这个念头告诉同样回来过暑假的朱浅浅的时候,朱浅浅却说,老程家里的无花果树早就被砍掉了,就在那年新建屋子的时候。
      没有失落,没有怅惘,相反的蔡韦安心中竟然浮出了一丝窃喜。因为曾经那在无花果树下的跳圆圈舞的十五的最美丽的身影就此留给他了,以后都不再能够有那样美好的场景了。那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记忆和美好。想到这里蔡韦安觉得自己似乎有些猥亵,可那股高兴劲儿依旧从他的心里蹦了出来,看起来尤其地春风满面。
      朱浅浅奉命去送大赤蟹,十五拉着她问,你和你的小男友还在一起吗?朱浅浅骄傲而自豪地说,是呢,我们还在一起。十五幽幽地感叹说,是吗,那可真好。朱浅浅一走,于楠楠就问那姑娘是谁,十五轻描淡写地说,中山医才子的伴侣。于楠楠顿时颓唐了许多,暗自呢喃道,都名草有主了啊。唐梓山拿着换洗的衣服从楼上下来,随手把一件脏衣服扔在于楠楠头上,别念叨了,看你口水都留下来了。人家有没有主,干你什么事呢。
      程十五四人在岛上住了一个星期。又是一个星期。临行前那晚,老蔡先生忽然在饭桌上说,程家姑娘就快回去了吧?从前我们受了人家很多恩惠,我们也该表表心意才是啊。夫妻俩把整个家翻了个底朝天,终于拖出了一筐番石榴——那是人所皆知的程家小儿子最喜欢吃的水果。蔡韦安说,这大晚上的,都十一点多了,人都睡了还送个什么劲,老蔡先生却不听,执意要他给程十五送去。蔡韦安轻啖了口茶,放下茶杯拎着番石榴就往外走。
      程十五家大门没关,屋里也是亮着的。多少年了,蔡韦安又一次走进了这个他曾经无比熟悉的地方。注意,只是曾经。那些他曾经留下了无数青春和回忆的走道庭院花草树木,此刻都已经不见了,取代的是空旷的花圃和零星的叶生植物。蔡韦安硬着头皮往里走,屋门是关着的,他想去敲窗门,站在透明玻璃窗边他却看到屋内紧紧相拥在一起的男女。两年前他看到林亦青背着程十五回来,两年后他看到陈一舟抱着程十五,同样的女人,感觉却再不一样了。蔡韦安敏感地从中嗅到了一股哀伤而无助的味道,那是从程十五身上散发出来的,无关陈一舟的事。蔡韦安恨恨地敲着窗户,把番石榴推到惊慌失措地和女人分开了的男人的手中。蔡韦安想,他伤了她,这真是让人不可饶恕的。
      陈一舟放下番石榴,熄了灯,然后带程十五上楼了。蔡韦安留在庭院里,没有人注意到他还不曾离去。过了半个小时程十五啜泣着下楼来打开了屋门,看见夏夜晚风中的蔡韦安,也没有感到一丝惊讶。蔡韦安问她,他对你不好?程十五说,他从来就没有对我好过。黑夜里蔡韦安微不可见地动了动,说,那就离开他吧。程十五说,这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管。
      我几时想要去管你的事呢,蔡韦安想这样告诉她,我不过是想你过得幸福而已,只想你过得好而已。林亦青对你好,我是很满足的,可是他却对你不好,这却是让人无法容忍的。他甚至已经在心底里把这些话都编排好了,就是没敢说出口。程十五不是不讲理的人,当她意识到了自己把郁气发泄到无辜路人身上时,她霎时就软了下来。
      哎,都这么晚了,你回去吧。

      2011年,秋天。
      蔡韦安被分配到大学第一附属医院见习。这个见习机会来得不容易,全年级里只有三个名额,他拿到了无可置疑的第一个。当他把这个消息告诉朱浅浅的时候,朱浅浅容光焕发,好像得到了这份殊荣的人是她自己而不是他。朱浅浅会说,是他或是我又有什么分别的,对我们来说都是一样的。属于蔡韦安的荣耀就是她朱浅浅的荣耀,这本就是理所当然的。
      见习过程中蔡韦安逐渐习惯了各种各样的生离死别。他见过为了身患绝症的女儿向医生下跪苦苦哀求的民工父母,见过为了衰微的老人能减缓一些痛苦而不得已选择不治疗的孝子孝女,见过突遭横祸为续命而只能忍痛锯断双腿的青年男子,这个世界里有太多痛苦了,身体上的痛苦或许不会是最严重的一种,却是最普遍最常见的一种。蔡韦安所知的医学治疗手段并非是全能的,医生不是全知全能的上帝,也会有医生束手无策的时刻,但大多时候他们还是能够为他人的性命拼尽全力充当现世的神祗。
      从接连不断的救死扶伤中,蔡韦安渐渐地体味到生命的渺小和可贵。一天晚上一个被提前宣判了死刑的病人的家属把主治医师推倒在地,唾骂责打他是见死不救见钱眼开的无良医师,在家属的拳头就要落在已入中年的主治医师的额上的时候,蔡韦安敏捷地冲出来护在他的面前。
      有谁真愿意看着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从自己手中流走呢。
      人们有时候也未免太高估医生的心理素质了。
      朱浅浅就此评论说,医生真是个艰难的职业啊。蔡韦安却说,不止医生,什么职业都是艰难的。比如教师,再勤勉负责任的教师,也免不了会遇上不懂事的学生,这难道是她的教育方式所出现的错误吗?人究竟只是人而已,不是神,人的力量是有限的,既然力量是有限的,那么就会有人所顾及不到的地方。
      难道这些也要归咎为是他们的失职和错误吗?
      蔡韦安沉痛地说完这番话,朱浅浅轻柔地把手覆在他的手上。韦安,先不说这些了。我爸今天又问了我一遍,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够真正定下来?
      走在回学校宿舍的路上,蔡韦安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朱浅浅没有从他这里得到期望已久的答复,却也没特别扫她的兴。她是可以理解的,蔡韦安还要两年才能结束学校的课程,在那之前他确实没有任何能力去担负一个正常稳定的家庭的生活。蔡韦安感谢她的理解,并且向她承诺,一旦他安定下来了,他一定会给她一个她所期望的家庭的。朱浅浅是很容易知足的,有了蔡韦安这句话,她就安心了。
      蔡韦安觉得自己是亏欠了朱浅浅的。从小学开始她就一直不断地在追逐他的身影,或许她一直都知道真正深藏在蔡韦安心底里的人不是她,但这从来就成不了能够动摇她的理由。为了她的这份心意,蔡韦安觉得自己没有办法不去接受她。
      公车临近学校那一站的时候,蔡韦安的手机响了。是医院打来的。这不是第一回蔡韦安接到这样的急call了,他一边接电话一边从最近的公车站下车,然后折往医院。值班的护士在电话里简短地介绍了伤者的情况,24岁,男,车祸,头部有碰伤,需要马上进行手术。蔡韦安不会放过每一场有教学价值的手术,即使只是做旁观者,其中的收获也是难以衡量的。
      蔡韦安迅速地换上无菌服,向手术室走去。手术室外站着个女人,背对着走廊,蔡韦安走过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他一眼,蔡韦安心里顿时揪紧了。她双手抱臂,嘴唇轻颤,医生,你可一定要救救他呀。蒙着口罩的蔡韦安无声地颔首,深吸了一口气向手术室的那一头走去。
      手术室门再一次打开时,蔡韦安走在了最后头。他犹犹豫豫地摘下了口罩,然后随着移动担架迈着脚步。程十五咬着手指头一直在外面站着,等到伤者被推出来的时候,她才松了一口气。她问医生,他还好吗?医生微笑着说,还好,幸亏你撞到他的时候没有随便挪动他。程十五笑了,如释重负。然后她实诚地回答,因为我被吓坏了。
      她没有等到蔡韦安走到她面前。她小跑着跟上了崔衡的担架,然后拿出手机。蔡韦安和她始终保持着几米的距离,然后他听见她对电话那头的人说,抱歉,我在医院。
      不,我没事,是...我开车撞上了人。
      不知道什么缘故,这之后的十秒内她静默了,然后又说,谢谢。
      护士问她,小姐,请问是你付医药费吗。十五愣了一下,然后拿出皮夹,嗯,我付。
      在哪儿缴费呢?
      护士有些走不开。蔡韦安自告奋勇地上前说,你忙,我带她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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