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纶天下》沈轻霜

6、王寅

　　我想，陆祈是知道我和紫轩的一些事的。

　　紫轩虽是个身份不明的私生子，可他从来不乏恩宠。祖父将他视作亲外孙一般，而父王母妃，更是将他视如亲生。我与他自小一块长大，在建康时，上至高门，下至蓬门，我们就是他们口中毫无疑问的一双金童玉女。

　　从前，我对婚姻之事尚且懵懂无知，可也知，所谓夫君，便是如同父王之于母妃一般，是永远在一起的那一个人。无形之中，我早已将紫轩看作成了那一个人，岁岁年年，在时光不断的堆砌之中，根深蒂固。

　　而这样根深蒂固的思想，一夕之间倾塌，我被奔溃的残骸推进了茫茫沧海里，找不到了方向。我渴望自己回头，能够依然看见紫轩如同往日一样，笑着拉住我的手，一起走进阳光漫洒的花丛里，从此仍是笑闹度日，竹马青梅。

　　然而，再也不能够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甚至不知他是否还会如同我这般惦记他一样记得着我。岁月那么满，他的离开却抽走了往日最平常的鲜活与喜乐。

　　我与陆祈，之前不过仅有一面之缘。但他是何等样人，如何觉察不到我的改变？可他从不问我从前的事，一句也不问。他只是对我说，我还是喜欢看郡主笑着的样子，郡主这样的年岁，实在应该多笑，方不辜负青春。

　　陆祈是一个好老师，从来不会照本宣科，他讲课幽默风趣，而且一针见血。

　　经论、书画、琴棋，无一不通。如同父王一般，他亦雅好清谈，并且极擅此道。有时我兴致来时，会想出一些刁钻的问题为难他，他的回答向来信手拈来，从不会被我难倒。

　　他的授课方式，也是十分特别。他初次教导我写字，只是让我写了几个简单的笔画，便摇了摇头。

　　后来，他经过父王的允许，带我出门登山踏水，却非是单纯的带我去游玩。

　　他说，行笔于纸上，当如列行布阵，要精妙高绝，又当气势不凡。一点一横，一撇一捺，便如同最平凡的兵卒一般，但千军气势，恰恰是由这小小的一兵一卒组合而成的。

　　军阵如是，笔阵亦如是。

　　《笔阵图》云：横，如千里阵云，隐然有实形。点，如高空坠石，磕磕然实如崩。撇，陆断犀象。折，佰钧弩发。竖，万岁枯藤。捺，崩浪雷奔。

　　于是，登山览阵云，临空抛碎石，寻幽访枯藤，行舟望江浪。

　　在山水万物之间，陆祈告诉我，这些，便是笔阵。

　　我含笑与他并立在舟头，他临风而立的身姿卓然而潇洒。我似乎能够看见他隐藏在那月白面具下的优雅的笑容。

　　兰舟摇摇，行驶过碧如翡翠的水面。数只鲤鱼翻出水面，水花在阳光下抖出曼妙光艳的颜色，映衬着那些鱼儿昂扬雀跃的姿态。

　　“呀！先生，快看！那只红色的！”我指着远处那只跳的极高的红鲤鱼，笑得欢快，竟没觉察到，兴奋之间，自己已经跳了起来。

　　小小的船在我一跳之下，左摇右晃了一翻。

　　我惊叫一声，陆祈急忙扶紧我：“它是跃得高，倘若你我掉了下去，可跃不起来。”

　　我低头吐吐舌头，依他牵着坐下。

　　钱塘江水阔，两岸碧树峥嵘，山光水色秀雅可人。我们的小船蜿蜒过芳草茵茵的江汀，忽闻得一阵歌声。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歌声虽远，不减潇洒。

　　我歪头含笑道：“先生，这歌者是个不寻常的人。”

　　陆祈正低头煮茶，玉白的手指搅动着茶筅，听见歌声似也在莞尔：“寻常与否，郡主见见便知了。”

　　我微愕。

　　却见他抬袖来往前方指了指。我顺势望去。但见他所示的是一叶静静停在江心的蓬船。船头坐着一个渔夫打扮的人。由于相隔较远，未曾看得见模样。

　　“方才歌者是他么？”我问陆祈。

　　陆祈笑道：“郡主作对歌，自可得知。”

　　“这是一个好主意。”我兴致盎然，敲着案角，扬声唱道，“浪花有意千里雪，桃花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身，快活如侬有几人。”

　　我的歌声还未被江风吹散，便听得朗朗的笑声自那蓬船上而来：“好个有意思的女娃娃！可惜汝等处无酒唯有茶耳！”

　　这时，我们的船已行得近了几分。我隔水望去，见那斗笠下是一位慈霭的老者的容颜，他留着花白的胡子，可容貌却不苍老，笑着的眼里摇曳着如同钱塘江水一般睿智的光。

　　陆祈站了起来，在舟头朝他躬身一拜：“先生。”

　　我微讶，看这样子，他们似乎认识。而被陆祈这样敬重的人，自当非比寻常。

　　老者笑言道：“我闻得茶香，一知是你来了。这女娃是？”

　　我道：“老先生，晚辈是白凤先生的学生。”

　　陆祈道：“也不算，我都没有喝过她敬拜的茶。”

　　我笑说道：“先生若要喝，我现在即可奉上。”

　　陆祈笑而不语。

　　老者撸撸胡须道：“女娃娃叫什么名字？”

　　“老先生，我叫明月。”

　　他点头微笑：“明月复明月，天宇净新霜。人如其名。”

　　说完，伸手将身边的鱼篓提起隔船递给了陆祈：“未曾想你今日会到。我与元方有约，午后到他处陪他下棋，不能失约。我想着你也不是来看我这个老头子的。阿武在家里。鱼篓中有两条我方才钓上来的鲈鱼，你带上吧，给这女娃娃尝尝鲜。”

　　“我也是来看您的。您久来没有尝我煮的茶了。”陆祈接了鱼篓，将舟上一壶新茶给了老者，又问，“阿武近来可好，现在是容易发病的时节。”

　　老者道：“他很好。你往年都在初春时来，今年迟了。他便常念着。”

　　陆祈答道：“我出了一趟门，事情仓促，没有来得及寄书信，确是我的过错。”

　　“我们听说了。前些日子，他哥哥来过，说了一些事情。”老者说着，又道，“你素来行事有自己的见解，眼下想来已经有了打算。”

　　陆祈道：“有些事情，是义不容辞之事。”

　　老者颔首，看了看我：“女娃娃歌唱得好，下次要再来。”

　　“多谢老先生。”我敛衽一礼。

　　他撑起竹篙，行船远去。

　　陆祈对船家道：“船家，请靠岸吧。我们在此处下船。”

　　上了岸，我随着陆祈上了江堤，走了约莫一刻，眼前出现一片杏林。此时杏花花期已过，只有碧叶葱葱，绵延数里。

　　陆祈带着我走进林中，林子深处，坐落一舍竹篱，清雅幽静。木门半掩，门外有一处池塘，水上浮游着数只白色的鹅。见到我们来了，竟摇摇摆摆的上岸向我们围了过来。

　　我不由自主往陆祈身上一缩。他柔声道：“不必害怕。这些鹅通人性，它们认得我，见我来了，故而高兴。”

　　我听了他的话，不再害怕。那些鹅拍着翅膀在我们周围转着，像是极欢迎的样子。

　　此时，木门内传出清朗笑声：“阿兄可算来了。若是再不来，恐怕它们就得赶你了。”

　　门扉吱呀一声开启，庭院中走出一个青衣男子，绾着一条月白的纶巾，俊秀的眉目，唇红齿白，笑若和风，身上清雅高洁的气息，让人想到皎月下盛开的芬芳玉树。

　　我认出了他，即便那么多年未见，我仍然一眼就认出了他，掩住了唇，难掩一声低低的惊呼，：“王寅！”

　　他看着我，上下打量了一番，静然笑道：“怪不得今日晨间有喜鹊闹枝，原是贵客登临。”

　　王寅话有深意，但未言明。

　　我不敢确定他是否还记得我，暗中瞪了瞪陆祈，他毫不在意，低声笑道：“我给你一个惊喜，你怎么反倒生我的气？”

　　我撇了撇嘴。

　　院子里出来一个书童，接了陆祈手中的鱼篓。我随在王寅和陆祈身后，进了庭院。院子里晾晒着药草。看来，刚才那位老者，便是国手皇甫先生了。

　　陆祈和王寅久来未见，侃侃而谈。我左右插不上话，便走出来，坐在院子外的树下看家鹅嬉戏，自得其乐。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我转头，那人已走到我的身旁坐下，说道：“这些家鹅是阿兄当年从一个道士那里得到的，带来给我时，还是雏鹅。”

　　“先生将它们养的很好。”我笑道，“我瞧着它们，比你自己还要结实。”

　　他听了，忍俊不禁。片刻，忽又轻叹道：“多年不见，郡主已至豆蔻年华，我差一些就认不出了。”

　　“我以为先生不记得我了呢。方才听见陆先生叫你阿武，那是小名吗？”

　　他笑道：“是的。幼年时身体不好，长辈们就起了这个小名。”

　　“人们都说先生在灵隐山中养病，如何会在这钱塘江边呢？”

　　“我的确在灵隐寺住了一年，后来皇甫先生说，寺中香客络绎，不适宜我养病，就带着我来了这里。这儿是皇甫先生的家。”

　　“这里的确是适宜养身的所在。这丛杏林初春开花时一定极美，可惜我这次来的晚，没能看到。”

　　“阿兄也是喜爱看这片杏树开花。所以往年的时候，他总在初春时来。这些杏树都是皇甫先生医治过的患者种下的。先生悬壶济世，有些病人没有钱看病，先生亦照治不误。病人治愈后，他不收诊费，只叫他们在家门前种一株杏树，充作诊金。久而久之，蔚然成林。”

　　王寅望着那些杏树，沉静的目光中蕴着温柔，如今的他与我从前见过的他，有很大不同。以前我印象里的王寅，是一个坐在热闹欢宴的灯影之后，寡言到有些冷漠的少年。但眼前的这个男子，有春天一样温暖的力量。这样的改变，何尝不是皇甫先生的功劳呢。

　　我放眼而望，这片杏林中，杏树少说有万余，心下又惊又叹：“一颗杏树，便是皇甫先生的一桩功德。老先生真是医者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