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纶天下》沈轻霜

7、变故

　　当日，我和陆祈留下吃了晚饭。

　　皇甫先生钓上来的鲈鱼，是陆祈亲自烹制的。我和王寅偷偷躲在厨房外，兴致勃勃的看他一面手持菜刀斫鲙，一面向厨房内的仆人们传授美食之方，刀刃上下间，切出薄而剔透的鱼片洁白若雪。他的动作优雅而娴熟，高贵超然的姿态，与平时弹琴作画没有什么两样。所谓君子远庖厨，他这样的人，居然擅长烹饪，实在让人意外。

　　而于这最俗之处还不减半分雅致，想来世间唯有他一人而已。

　　西山日落黄昏时，我们同王寅告别。王寅送了我几本字帖和一只刚破壳没有多久的雏鹅。

　　“等下次我们再见面时，你一定可以看见我将它养的很大很漂亮。”我这么对他承诺。

　　他点点头，微笑说：“如果可以，我希望在它还未长大的时候，我们便能再见。”

　　别离让人惆怅。我还是没能适应这样的感觉。

　　回到了山阴，陆祈才告诉我，王寅送我的那些字帖，是他自己素来最钟爱的。我心中很感激，从此练字刻苦了起来。

　　我不能辜负任何人对我的期望。

　　王寅送给我的雏鹅很是可爱，我缠着陆祈给它取名字。他盯着鹅看了半日，说道：“它长得这样丑，未免以后继续丑下去，就叫做阿丑吧。”

　　我气得直瞪眼：“它哪里丑了，哪里丑了！”

　　“毛稀肉少的，还不丑么？”陆祈懒洋洋的说。

　　与他相处的时日久了，我发现这个外人口中不食人间烟火的白凤，其实有一个大毛病，那就是有时候说话极其刻薄。

　　所谓人无完人，确实如此。

　　我挺胸反驳道：“那是因为它还没有长大！”

　　陆祈瞥了我两眼，说：“我觉得那名字很合适。郡主觉得不好，自己取一个。”

　　我恨的牙痒：“自己取就自己取，我稀罕吗？”

　　他笑眯眯的望着我：“我劝郡主莫要取太动听的名字。万物生灵，皆有命数。你起的名太好了，说不准它还承受不住。贱名易养，这样的道理郡主都不懂么？”

　　“先生都说了，万物生灵皆有命数，都注定的命数了，和取名字有什么相干。”我气呼呼的反驳。

　　“既然郡主不信，就随你的便好了。”他满不在乎的甩下这句话，就走了。

　　我在心里将他骂了十七八遍，到最后，还是接受了“阿丑”这个名字。

　　我平日最喜看阿丑走路的样子，歪歪扭扭的模样常常使我笑得颠三倒四。

　　“鹅走路都是这样的。”每当这时，陆祈就会认真对我说上这么一句，意在提醒我，别这么大惊小怪。

　　我嫌他实在多管闲事，一回便道：“我家阿丑走路自然与别的鹅不同。”

　　陆祈讥笑道：“有什么不同，我怎么没瞧出来。”

　　我也不甘示弱：“我倒也没瞧出先生与别的其他人有何不同，都是一个鼻子一双眼，一个嘴巴一双手的。为何人们偏偏就说你有别常人呢？”

　　他哭笑不得，从此再不干涉我看着阿丑走路自娱自乐了。

　　八月秋来，桂花满枝，这香气四溢的时节，王府里添了一个喜讯。

　　母妃怀孕了！

　　我乍闻消息，执笔的手一颤，整幅字就此废了。陆祈直道可惜。我哪里还管这些，当下一扔笔，便往母妃的院子里跑。

　　“母妃，真的么？！我将要有个小弟弟了么？！”我抱着她的手臂，高兴的叠声问。

　　母妃双目慈柔，抚着我的鬓发：“傻孩子，现在哪里能得知是个弟弟还是妹妹。”

　　我笑道：“定是个弟弟的。”

　　“但愿吧。”母妃搂着我，视向落花红叶纷繁的窗外，语气难掩惆怅。

　　“待到明年，就不止阿丑陪着我了。我可真是高兴。”我不希望看到母妃落寞忧郁，她总有那样多的心事，沉沉的压在眼底，让人看得难受。

　　母妃刮我的鼻子：“现在你的身边不止只有阿丑啊，陆先生不是陪着你么？”

　　“他？他天天只会布置成山的功课来折腾我，快别提他了！”我满腹怨气。

　　她默了片刻，忽问：“明月，你喜欢陆先生么？”

　　我想了想，反问道：“母妃为什么问这个呢？”

　　她宛然一笑：“也没什么，只是希望和我女儿作伴的人，是一个得她心意的人罢了。”

　　我想说，我其实喜欢陆祈的。可想了想，还是什么都没有讲。因为我知道，母妃不喜欢陆祈。至于缘故，我很好奇，可无从得知。

　　母妃有孕的喜讯感染着府中所有的人。父王对母妃从此更加体贴照顾，出入相扶相随。

　　我抱着书本，躺在陆祈的身边，得意的对他说：“我的父王是一个好夫君。”

　　陆祈低头看看我，笑言：“的确。我祝愿郡主日后也能得一佳婿。”

　　我啐了他一口，脸不自觉红了红。

　　窗外飘进桂花的馥郁芳香，他在其中温柔的微笑：“明年，郡主该及笄了吧？”

　　我的脸色更红，哼声道：“是啊，那怎么了，和你什么相干！”

　　他叹气：“恐怕那时候，提亲的人得踏破越王府的门槛咯！真是替他们惋惜，那些人都不知道，自己想娶的媳妇竟然如此凶悍！”

　　“陆祈！”我作势抬起手，真想打他。

　　他神色怡然的用手压住唇：“嘘，继续讲故事了。”

　　我鄙夷的看了他一眼，安静下来。

　　于是，他将方才所未讲完的那个故事继续娓娓道来。在他清雅的语声里，我望着帘外的云霞舒卷，午后静好时光，不知不觉，竟然睡去。

　　梦中，似有人帮我盖了褥子。我朦胧中看见他衣袖上所绣的淡雅的修竹，咕哝着轻轻拉住。

　　“紫轩......”

　　那衣袖中的手好似顿了顿，继而温和的拍了拍我的手，小心的将我指间攥着的袖角轻轻抽出。

　　我隐约听见一声轻缓的叹息，半梦半醒间未曾深思，又沉沉睡着。

　　翌年春天，祖父的生辰将至。父王开始收拾行装启程。

　　我很想去，可是只能这么想着，不能要求，不能哭，不能闹。我以为这么多年，我早已习惯了，而事实上，我还是这么难过。

　　今年送给阿翁的山阴酒，是陆祈教我酿制的。我曾喝过他亲手酿造的葡萄酒，真是酒中的极品。

　　父王出发的那天，我们一同去送他。一行人送到门口，山道上有马嘶之声如裂帛，乘风而来。

　　为首一人我认得，是祖父的随身侍卫萧镇！

　　“王爷且慢行！”

　　“萧将军！”父王松开了缰绳。

　　萧镇翻下马来，向父王一揖，呈上一封书信：“这是陛下给王爷的信，请您过目。”

　　父王闻言，打开信囊看信。我远远看得那上面的字迹寥寥，父王却看了很久，才将信折起，看着萧镇，道：“萧将军，请随我进来。”然后，嘱咐仆从将行装放回去。

　　众人心知其中有变，都不言语。父王牵着母妃率先进门，我不知，我是否看错，一向意气风发的父王步伐竟有些踉跄。萧镇随在他身后，经过我和陆祈身边时，目光在我们身上停了停，眼里流露出诧异神色。

　　陆祈朝他微微一笑。萧镇未言语，紧接着进门去。

　　我抬头问陆祈：“父王不准备去了么？”

　　陆祈道：“应该是去不成了。”

　　瑛姑走过来，对我道：“郡主，回房吧。”

　　我看了看陆祈，他向我点点头。瑛姑对他笑了笑，带着我回去。

　　回到房中，我坐立不安。一直到天色昏黑，我和瑛姑说：“瑛姑，我要去父王那里。我得麻烦萧将军帮我把山阴酒带回建康给阿翁！”

　　我不容拒绝的口气让瑛姑叹了一声，说：“好吧，我同郡主一起去。”

　　我让侍从将酒拿来，便去前厅找萧镇。结果迎面见父王的贴身护卫林愫将他从厅中扶了出来，我们立刻问道一股刺鼻的酒气。母妃跟在父王旁边，双眉紧蹙，神色忧郁。

　　我和瑛姑愣住门外。

　　父王喝得伶仃大醉，醉梦中看见牵着我的瑛姑，忽然便拉住了她的手，流泪道：“暧暧，暧暧，我无能，什么都不能做，只能躲在此处苟延残喘……”

　　母妃见他醉得开始胡言乱语，连忙哄着他放手。瑛姑脸色如常的站在原处，什么话都没有说。

　　知道林愫架着父王走远，母妃望着瑛姑，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最终对我说道：“萧镇刚走，快去找吧，否则来不及了。”

　　我一听，抱着酒坛往大门口狂奔而去。

　　穿过月门，见得前方行走着两个身影，我停下脚步，听见其中萧镇说了这么一句：“陛下病得厉害。”

　　我的手一抖，酒坛喤铛一声砸在地上，浓烈的酒香冲了上来，冰凉的液体瞬间湿了我的裙摆。

　　我怔怔站在那里，望着地上碎开的一片狼藉。

　　陆祈和萧镇一起冲了过来。

　　“郡主！”萧镇急道，“郡主没有伤着吧！”

　　陆祈照着路旁的灯光，俯身查看我的脚下。然后松了口气，将我拉开，远离了那些碎瓷。

　　他们俱沉默了，大概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本不想哭的，但是方抬了抬眼睛，看着陆祈的时候，浑身都抖了起来，说话控制不住的哽咽结巴：“怎么办......碎......碎掉.......了......”

　　陆祈柔声道：“没关系的，我没有告诉你，其实当初酿的时候，是有剩余的，我偷偷藏了一坛。”

　　他转头对萧镇说道：“耽搁萧将军片刻功夫，我让人将酒取来给你。请务必交给陛下。”

　　萧镇道：“先生放心吧。我明白。”

　　陆祈复又对我说：“看，鞋子都湿了，不难受吗？走吧，我带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