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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梦里不知身是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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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可乐常常觉得自己像一个坏掉的机器,徒留表面的光鲜,内里早已千疮百孔锈迹斑斑。白天靠咖啡清醒,晚上靠褪黑素入睡,日子就这样一天又一天过去。
上海这座城市装载着上千万朱可乐这样怀揣着梦想而来的年轻人,白天他们是会议室里打着哈欠强打精神的发条人,深夜是地铁里一车车干涸的灵魂。他们拖着头痛腰痛上班下班补班,将生命嵌套进一个个项目、一个个年会里。时代的列车呼啸而过,震落漫天的尘土,洋洒在他们身上,哪个也躲不过。
每天睁开眼等着她的,不是广告里悠闲的美好人生,而是项目群里里闪烁不停的信息,是等着给解决方案的老板,是扯皮甩锅的会议,是各式各样人间极品的客户。
有天晚上,可乐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被困在一个漆黑狭小的屋子里。那屋子方方正正棺材一样,四周一片漆黑看不见一丁点光亮。
她躺在屋子中央,无论怎样挣扎身体都动探不得分毫,怎样用尽力气也喊不出声,只发出困兽一样含混不清的呜咽声。
她害怕极了,正奋力挣扎,突然齐麟来了。她登时安下心,知道他一定会救自己出去。
果然他焦急地跑到门口大喊着“别怕,我在”便去徒手砸门,砸不开便又一趟趟东奔西跑找工具。
梦里的可乐得了超能力一般,灵魂飞起来跟在他身后到处跑,看他急得满头汗,汗珠子顺着他额前的碎发滑落到那张好看的脸上,也在他后背的白T留下星星点点的汗印。
可乐安心地躺着,等他救自己出去。
他使劲了全身的力气也砸不开铁锁,但终于将漆黑的门砸开一条缝。一道笔直的光柱沿着门缝透进漆黑的屋子里,照到可乐脸上。是熟悉的光,和熟悉的他的温暖。可乐咧起嘴角笑了。
旋即慌乱地两手遮住脸命令他:“不许看,我还没洗脸呢!好狼狈。”边说边忍不住从指缝偷偷看他。
他立马捂住眼睛,低头害羞地笑了:“好。我不看。”
从门缝里露出焦急的脸,是他惯常的坚定语气:“再等我一会儿,我去找能开锁的工具,我一定救你出来。”说完又不放心地看了她一眼,便大踏步转身跑开。
她欣喜地想,他那么聪明,一定会找到法子救自己出去的。想到他离开时焦急的样子,她忍不住大笑出声:“急坏了吧齐麟!谁让你才发现我被困在这里呢。如果受伤的是朱可乐,更难受的人一定是齐麟!”
她开心得翘起二郎腿哼起歌,在棺材一样的房子里等他,笃定而快乐。她最喜欢看他为自己担心着急,她一向浑然不在意自己的伤口,但他在意。
闹钟响了,可乐笑着醒过来,懒散地翻了个身,觉得浑身暖烘烘的,身体和心都被浓烈的爱包裹着,久违而熟悉的感觉。
闹钟又响了,她打了个机灵坐起身,大脑彻底清醒过来——是梦!刚刚的一切,都只是梦。
他不会来找她了。梦里的她浑然不知,齐麟早已从她的生活里消失。
可乐起身给好友苏蕊发信息:“做了个梦,发现如果你习惯了一个人从十几岁到二十几岁一直在你的生命里,像习惯日升月落一样理所当然,他离开这件事,连梦里的你都会记不起。”
“你很久没提起他了。怎么了?”
“放心,我不会打扰他的。
别担心我,我心情很好。
今天上海春雨,我右手拿着苹果,左手捧着命根,去赚我的米。”
深夜,苏蕊的回复才犹疑而至:“还记得那次你特别想找他聊天被我劝住了嘛,我有时候特别后悔,我们是不是道德感太高了,也许我不该阻止你。他那么爱你,你也那么爱他,你们认识那么多年。”
可乐捧着手机的手指疲软,她呆坐了一会儿,缓缓回道:“宝贝你当时做得对。我不该打扰他。我想,他一定很幸福,他值得拥有如今的幸福。”
可乐怎么会忘记她有记忆以来理智最稀薄的那天。
那天和苏蕊在家里喝到深夜醉醺醺,有那么一个时刻,对齐麟的想念突然摧枯拉朽般摧毁了她的所有理智,她嚷嚷着找齐麟想和他聊聊天。
从整个青春期到成年,她早就习惯了和他分享几乎一切,从喜欢的音乐、爱看的书,到讨厌的学科、想过的生活。他们总有说不完的话,一聊就是十几年。
齐麟,这个世界上最懂她的人,比亲人更懂更爱她的人,有一天从她的世界离开了,离开得那么彻底。他们是怎么走到那一步的?她的大脑拒绝回忆。每一片记忆碎片都能扼住她的喉咙让她无法顺畅呼吸。
“苏蕊,你就让我放弃思考任性这一次,好不好?就让我犯这一次错好不好?”
苏蕊苦笑:“他一定想不到,几年过去了,你还对他念念不忘。”
“如果他知道了,会觉得安慰还是无所谓?”朱可乐掩面,“连普通同学都能保留联络方式隔三差五问问近况,为什么我连问候都不能?我只是想和他聊聊天而已,就聊聊天。”眼泪从她翻红的眼睛里胡乱流出。
“可乐,清醒点!你们说过,就当彼此已经死了。”苏蕊竭力想替好友守住她素日的理智,“最好的前任,就是永远不会诈尸的前任,余生再不打搅彼此的生活。更何况你不是怕自己忍不住联系他,早删光了他的联系方式?”
可乐黯然:“是啊。”她的眼睛黯淡下来,像做检讨的小学生,“你说的对,我不该打扰他,也不能。”
她抬头盯着墙上的钟:“纽约现在上午了,他肯定起床了,也许已经晨跑完,不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
可乐掩面苦笑:“我想问问他最近在忙什么事?想看看他的头发有没有被论文逼秃,想知道他工作得开不开心,想问问他以前的梦想都实现了吗……其实我没告诉过他,我早就偷偷计划好了去他的毕业典礼。我攒好了去纽约的机票钱,盘算好了年假。”
可乐自嘲地干笑几声:“谁能想到,到了那一天,我们早就没了联系,我连说声恭喜的资格都没有了。”
“问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他过得好不好,都和你没关系了。他说不定早就忘掉你了,他可能根本不想收到你的信息,可能看到只觉得是打扰。”苏蕊语气里的清醒,在可乐早已麻木的心里扎出新的刺痛。
“你说的对,和我没关系了,他值得去过更好的生活。”
苏蕊轻声叹口气,拍了拍可乐的头,像安抚一只生病的猫。
可乐自嘲地笑了:“明明想碰到,又害怕真的碰到。人真是矛盾的物种。”
苏蕊仰起明媚的笑脸慢悠悠地说:“虽然这几年你已经反反复复假痊愈好几回了,还是要恭喜你再一次接受你的失去。”
可乐委屈地笑了:“为什么别人接受爱的人离开顶多需要五个月,而我却需要五年?”那些不甘的问号白天安分地蜷缩在角落,只等着深夜跳出来质问她。
她将头依靠在苏蕊的肩膀上,圈住她冰凉圆润的胳膊笑道:“宇宙还真是充满伟大的平衡。开始是他爱得更多,最后迟迟走不出来的人却是我,也算宇宙替他报了仇。是谁说过,悲伤是爱的代价。”
“等你事业心收一收,咱们就去国外再读个研吧。你不是一直说,咱们要有在任何年龄都能重启人生的勇气吗?”苏蕊笑着捏捏她的脸。
“干杯,为大火倾城却还没被岁月烧光的勇气!”可乐依偎在苏蕊肩膀上,安心地笑了。
凌晨三点可乐还醒着,她起身吃粒褪黑素,想阻止大脑沦陷在回忆的漩涡里。
这是她失眠的第五年,也是失去齐麟的第五年。这世上多数人都是活到某一个年纪才忽然明白过来:无论是爱的人还是好睡眠,总有一天都会离你而去。原来所谓成长,就是不断失去。
可惜对于有些失去,她从未习惯。
咚咚,咚咚,白天为了高效地开完八场会而灌下肚的三杯冰美式,此刻全化成了敲击她心脏的鼓锤,她的心脏险些从胸腔里跳出去。一杯咖啡是美妙的安慰剂,两杯咖啡是艰难工作日的救赎,三杯是对心脏的一场虐杀。
今晚她格外想念苏蕊。念书时说聚就聚,那时的她们整个人浸泡在图书馆课题和火锅里,浸泡在生活的玫瑰色泡泡里,眼神清亮得像凌晨五点的天空。
而工作后越来越长的通讯录名单里,却再难随时喊出来喝酒聊天的朋友。在时代丰饶或干涸的池塘里,她们每个人都像一尾鱼,在工作生活的泥潭里独自挣扎摇曳。
手机响了,突兀的铃声像一只秃鹫俯冲而下啄破夜晚的静谧。是苏蕊老公周岩打来的,可乐忽然有些害怕。
她跟苏蕊讲过自己的深夜来电理论:“深夜来电,十之八九是噩耗。”
那时苏蕊听了哈哈大笑,她一本正经地用译制腔笑道:“我亲爱的coco小姐,别blue了。咱们至少还得二十年,才需要担心电话噩耗呢。”
“可乐,苏蕊她,”周岩的声音将可乐从回忆里拉回来,他往日冷静的声音今天听起来抽抽搭搭,闷得像是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她……走了。跳楼,抑郁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