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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为君拔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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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廊曲曲折折,老人坐在木轮椅上,缓缓行进,身后跟着穿白衣的年轻男人。
男人跟在他身后,不发一言。
老人一路行,一路四顾,忽然不悦道:“今日前来迎我的,怎是个生面孔?”
齐安回道:“曼青任务不利,我派了曼罗去接应她。”
“你派了曼罗出宫?”
“是。”
“为何不向我禀明?要我问你,你才肯答么?”
“这等小事,往日老师从未过问,今日自然也未及禀明。”
老人听了,沉吟不语。
齐安道:“我邀老师来,是为着医蛊有成,不知老师何故提及曼罗?”
“无事。”老人道。
轮椅行进至山崖之下,齐安走去灯台前,随手调换了几支火把的位子,原本陡峭无路的山崖上,缓缓现出条上山小道,宽不过一丈,仅容一人通行。
“你说你医蛊得成,不如便在此处用蛊?”老人止住他道。
齐安身形微动:“老师是不信我么?”
老人道:“你是我的义子,我自然放心——”
“也好,在此地用蛊,老师腿疾大愈,便可自行登顶。”
老人给他截断话头,面露不悦:“齐安,你今日心绪不佳,待我也不及往日恭谨,是为何事?”
“老师误会了,我今日大感开怀。倒是老师,大愿得成,为何对我百般诘问?”
老人眸中精光一闪,倏而又慈和道:“齐安,你将星罗人等召集到此,我的大愿将成,而你将要展示神迹,我要让宫中人都看到你的力量。再者,也可挑一断腿之人,以验医蛊效力。”
齐安转过身来,一笑:“好,我也正有此意。只此处关隘狭小,往太平阁去如何?”
太平阁地处开阔,在山崖之腰,距山脚不远,略行一刻便到。
老人微微颔首。
齐安探手入怀,取出一支竹制火器,拔下引线。伴随着一声尖啸,一束烟花升空而去。
这是星罗召集刺客的办法。散落在帝都各处的刺客,不论是在隐匿,或是在执行宫中命令,只要看见此方位的烟花,皆会放下要务,以最快的身手,回到星罗宫。
老人望着烟花升空,又渐渐熄灭,这才放下心来。
“走吧。”他说。
太平阁说是木阁,四面却十分开阔,只在临近山崖处设有木柱。常日里,刺客们彼此过招,便在此地。
两人行至木阁中时,已有一位劲装女子在阁内等候。她单膝跪地,垂首侍立:“拜见宫主大人、圣主大人。”
“你是哪家姓?”老人问。
女子抬首,回道:“属下姓温,排名第九。近日无事,恰在宫修习武艺,听得宫主大人传令,特来此恭候宫主大人、圣主大人。”
“不错,温九,我记得你是最早入宫的。”老人连连点头,而后对齐安示意。
“由她来做那个试蛊人么?”齐安道,“老师,温九并无腿疾。”
老人怒道:“你连我的令也要反吗?”
齐安沉默片刻,走向温九。
温九仍温顺地跪拜着,似是对两人的交谈毫无所察。
“拔出你的刀来。”
“是。”蹭的一声响,长刀出鞘。她恭恭敬敬地捧着刀,双手举过头顶,手指有微不可察的颤抖。
齐安接过,随手一斩。
刀势快的无法用肉眼捕捉。
一抹血线自温九雪白的绑腿间溢出。她往前,扑倒在地。
齐安将她从地上扯起来,“往前走。”他说。
温九还未迈出一步,身子一沉,又要扑倒。
“宫主大人……我……”
“爬到圣主跟前去。”齐安命令道。
闻言,温九咬了咬牙,挣扎着,朝老人的轮椅爬过去。她腿上的血这时才流淌出来,在地上拖成两道脏污的血线。
“温九拜见圣主大人。”她爬到老人身前,低首行礼。
老人摸摸她的发顶,慈爱道:“好孩子,这试蛊之人,我原想教曼罗那孩子做的,又怕她来不及赶回,倒教你先受用了,今日之后,你便替了她,做接引我出入的那个人吧。”
“谢圣主大人。”温九道。
“齐安,让这孩子看看你的神迹。”
齐安应声,展臂挥袖,皓白的手腕处,缓缓钻出一只拇指盖大小的硬甲虫。那虫通体血红,生着一对巨大的复眼,形貌甚为可怖。他两指拈起那甲虫,走到温九跟前,蹲下身来,一手掐住她两颊。
“张口。”他说。
温九在他手中轻轻哆嗦着,却还是依言张口,露出舌苔。
齐安挟着那甲虫,手指长驱直入,几乎将手腕也没入她口内。她呃哦不止,面颊紫胀,周身抽搐,宛如中邪般,蓦的,她住了声,歪倒在地,眼瞳慢慢涣散。
老人皱眉道:“竟要这般费事?”
齐安道:“老师有所不知,这蛊虫不甘给人医治疾病,不肯乖乖钻入喉腔,需得施蛊人强行破开病人喉腔,勉力将它送入。”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温九渐渐恢复了神智,她腿间的血口也像是凝固一般,不再有血涌出。
“站起来。”齐安道。
她一手撑地,竟真的支撑着站了起来,先前被斩伤的两腿奇迹般地复原了。
看到这一幕,老人愣了愣,忽然抚掌大笑:“哈哈,好,不错,齐安,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来,为我医治,让为师站起来。”
齐安微微一笑:“如老师所愿。”
这一回,蛊虫应效更快,不足一刻,老人已恢复如常,神情清明。他动了动腿,面现喜色,猛地扶着轮椅把手站起身。
他的腿疾缠绵多年,平日里毫无知觉,更别提站起身了。而此时,他真真切切地站了起来,不只是站了起来,他还可以迈步行路。他往前奔了两步,虽跌跌撞撞,却是实实在在的奔跑。
腿疾是他平生大恶,日夜萦绕于心,不曾有一刻安稳,而此时,大愿得成,正是久病初愈,便如盲人复明,哑巴发声,聋人闻音,是受病痛之人的大喜时刻。
他忍不住高举双手,仰天大笑,笑声不绝,狂喜之情,溢于言表。
良久,心头平静下来,眼角余光突然瞥见一旁的齐安。
齐安正抱着手臂,冷冷地看着他,腰间挎着一把长刀。
“你……”他迟疑着,环顾四周,四下里已跪满了人,皆是星罗宫的刺客,他们一齐单膝下拜。
“哈哈,你们看见了吧?齐安,不,星罗宫主的神迹?”
众人只垂着头,不发一言。
“齐安,你做得不错,我要追加你为圣主,自今日起,我便退位,宫中事务,一律交由——你——”
齐安玩味地看着他,一步步向他走来,老人惊疑不定地后退。
“你要做什么?”他厉声喝问。
“我想走近些,看老师的表情。”齐安淡淡道。
在距老人一步之遥时,他倏的拔刀,在快的无法用肉眼捕捉的刀势下,老人踉踉跄跄地坐到了地上。
“你——你做了什么?你要做什么?你想谋反?”一股钻心的疼痛自腿弯处蔓延开来,鲜血涌出,“我的腿……我的腿……”
“我说了,我只是想看老师你的表情。”齐安蹲下身,一把扯起老人的发髻,令他面对着自己。
他的目光在老人脸上留连。
“为何如此?”老人嘶哑地问。他面色灰白,嘴唇哆嗦着,毫无血色。
“因为我想看老师你的表情啊。”齐安微笑。
“我想看老师即将心愿得成,狂喜时厄运从天而降,只能看着多年的苦心经营一点一点消散,看着心爱之人在你面前死去,看着别人将你的过往抹杀,换上另一个身份,卑微屈辱地活着。”
“你——你说你忘了?你……”
“我是忘了,可老师总提醒我记起来。老师每教诲我一次,我便想起来一次。时日一久,便深深地刻进了骨子里。”
老人苦笑:“是为了那孩子,你才一直恨我吧。那是个意外,我……我早对你解释过。我在大燮为官,求的是大燮的开疆拓土,也存了私心要你为我医治腿疾,可我一介公卿,受圣人教诲,良知天地可鉴,我绝不会对一个孩子下杀手。”
齐安听着听着,忽的笑了,“意外么?圣人么?”他眸色忽的一暗,扯住老人的发髻用力一掷,“你用我的妹妹威胁我,说只要我为你炼蛊,你便为我找回妹妹,可到最后,带回来的是她的尸身。你要我相信那是意外么?”
老人还欲出言相辩,后颈忽的给拎起来。齐安将他摔回到木轮椅上,冷冷地道:“老师,神侍其实是医者,现下,我便为老师医病。”
他说着,将手中长刀刺入老人腋下一寸之处。
老人痛呼一声,吐出一口血来:“你……你大逆不道,我是你的义父,你……”
“义父?我的亲生父亲为了权势声望,将我送到神庙里做神侍,老师知道的吧?神侍其实是献给神的祭品,他们以身饲蛊,只为了向信众展露神迹,而代价是他们的生命。老师,这样的父亲,若是在我面前,也活不过一刻。义父又算是什么呢?”
说着,他拔出脚下刺客腰间的刀,刺在老人心口右上两寸,“老师,我还是更乐意称呼你为老师,毕竟老师教了我很多,譬如,我正在演练的刀法也是在星罗习成。”
“你……你大逆不道,罔顾人伦,天理不容——”
“人伦?天理?老师,这些和神明一样,都只是掌权者用来驯化庸众的工具。礼法束缚庸众,掌权者无视天理,而奴隶,无思无觉,麻木度日。说真的,往常老师用礼法道义教化我时,我心里都忍不住发笑。我出生在北疆大贵族之家,那里的奴役更加赤.裸,不会声称自身是天理,是礼法,只会说贵族都是神的使者。话说回来,老师你身居高位,真的相信所谓天理和礼法么?”
他挥刀横扫,意下所指,正是地上跪着的刺客:“老师,若是你真的相信天理,相信道义,为何还要召集这么一批奴隶,驱策他们为你卖命?”
老人不答,嘶声问:“你还想要什么?你什么也不信,那你想要什么?我把你从地牢里带出来,我教你世家的礼仪和风度,我为你用心良苦,你原本是大燮俘获来的奴隶,你还想要什么?你竟一丝一毫也不感念我……”
“老师,你口中的世家礼仪和风度,于我,于一个被你囚禁的奴隶而言,实在是矫揉造作,乏味至极。还有老师问我想要什么?我想想看。”
他说着竟真的垂下眼眸,认真思量起来。少顷,他抬眸一笑,眸中笑意浅淡,仿佛含着经年不化的寒雪,渐渐的,一缕缕的雪雾在他眼底升起,缥缈又悲伤:“老师啊,我想要的,早已永远失去了。现下,我唯一的大愿,便是用刀,慢慢医治老师的心病,直到亲眼看着老师痛苦而死。”他的语气很淡,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好似只是在向一位长辈说出平生志向。
“你……你执迷不悟,只会毁了你自己!你——你们——温九,曼罗,曼枝!你们……你们要亲眼看着他作乱吗?拔刀,拔刀护卫!”老人挣扎着,冲地上跪着的刺客们咆哮。他发髻散乱,花白的头发在山风中狂舞如龙,这声咆哮亦声如威龙。
可他的咆哮声落下,却如烟尘般随风而去。没有人回应,甚至没有人动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