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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5、五月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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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可以坐在你旁边吗?”
映入眼帘的,是一位极其瘦削的青年。宽大的蓝白条纹的病服穿在他身上,就好像披了一条被单。甯安微笑着点点头,往右边挪了挪,给他腾了空位,“坐吧。”
“谢谢。”青年轻轻地坐了下来。
无言的沉静如滴进清水的墨水般渐渐于两人之间扩散开来。而后,甯安打破沉默道:“抱歉,让你母亲受到惊吓了。”
“哪里!”青年像是承受不起对方的道歉般,连忙低下头说,“是我妈过分在前,你不完全不必在意的。”说罢,他望了眼躺在病房内的沈连寂和守着他的秦莘野,担心地问,“那孩子怎么样了?”
“贫血而已。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那就好。”
“你母亲呢?”
“已经醒了。只不过似乎被事实打击到了,一直吵着要我出院,还说一定会给我找来更好的医生。”青年说着,忍不住笑了一下,“我妈也真是傻啊。明明知道我若是离了这儿,就只能等死了。”
“……对不起。”
“这又不是专员你的错,为什么要道歉呢?”青年笑了笑,惆怅地叹了口气,“不过我妈说的那些,也是我的心里话。为什么我不能像其他人一样,每天为无聊的琐事烦恼,和朋友们一起欢声笑语呢?为什么我必须活在病痛和死亡的阴影下,徒劳地向上天祈祷呢?这难道不会太不公平了吗?”
甯安无法给出这些问题的答案,故而仅是安静地听着。
“我明白从黑市购买器官不对。但我实在没有其他办法了。所以,我不后悔。”青年转过头,认真地凝视甯安,“专员,你也反对建立有/偿捐/献器官的体制吗?”
甯安看了看青年,语气平缓地答道:“虽然在政府监督下的有偿体制的确能保护捐献者的利益和生命安全,但这种体制无异于在呼吁人们把自己的器官像零件一样拆下来拿出去贩卖。一个国家代表的,是其内大多数人民的利益。因此就算有这个需求,某些底线也绝不能越过。更何况,你之所以赞成建立有偿体制,是因为你饱受病痛折磨、唯有依靠肾移植才能活下去。可假如你生为一个健康人,你还会支持那些提倡建立有偿体制的人吗?越是深陷苦难的人,就越容易把自私自利的想法误认成他人必须履行的义务。虽然你和广大患者的经历确实值得同情,但你们也不能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到别人身上。我明白这很残酷,但若现实不残酷的话,就不是现实了。”
青年听了,垂眉若有所思,“所以专员你不支持捐献器官了?”
“那倒没有。只不过活着时候,我是不会捐的。毕竟身体是革命本钱,没有健康,一切都无从谈起。等我死了后,就算取走我所有有用的器官,我也不介意。”
“这样的话,留给你家人的,不就只有一具空壳了吗?”
“没关系。我相信他们会理解的。”
尽管人的意见被各自的立场牢牢束缚,但见青年笑得十分爽朗,甯安便知他已经释然了,遂不由得安下心来。
“放心吧。这里的医生都非常优秀,他们一定会想出办法帮你的。”
“嗯。我也不会认输的。”
青年说完,将一张纸条递到甯安手中,然后离开了。甯安打开一看,是一个网址。
“不登登看吗?”
甯安一抬起头,就看到了秦莘野近在咫尺的笑容。站在她身旁的沈连寂虽然仍旧面无血色,但已经不像方才那样惨白了。
“起来没关系吗?不再休息会儿?”
“没事!”秦莘野搂住沈连寂的手臂,信誓旦旦地拍胸脯保证道,“回家后,我一定会喂他一大桶猪肝的!”
甯安一笑:“那就拜托你了。”
“所以呢?那个网址,你不登吗?”
甯安愣了愣,随即摇了摇头,“我们不是本案的主要负责人,还是交给一组定夺吧。”他把纸条收进兜里,站起来道,“好了,我送你们回家吧。”
青年透露的网站,其实是专门给卖肾者和买肾者张贴个人信息、相互交流的平台。一旦双方达成了共识,网站管理员便会为他们安排好手术的时间和地点以及主刀医生,从而促成一笔使三方都受益的交易。而对于不愿意直接联系卖方,或是不想得知卖方信息的买方,网站管理员亦会十分贴心地提供牵线服务。换言之,该网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器官交易市场。
“没想到居然有这种网站存在。”甯安难以相信,“有在上面找到米贤的个人信息吗?”
朱笠摇了摇头,“我们的目的仅仅只是找到米贤。因此对于器官交易黑市的调查,到这种程度就可以了。剩下来的,就让联络科来处理吧。”
“那米贤之后的去向,你们有找到任何线索吗?”
“虽然知道他被人打晕带走了,但由于当时天太黑,罗琦分辨不出他的相貌。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使用了交通工具,似乎是私家车。”
“车牌号呢?”
“被挡住了。”
甯安忧心地一叹息:“我主要是担心米贤被贩卖器官的人抓回去了。毕竟他逃出来的时候,一路上全是血迹,很难不被追踪到。保险起见,我认为有必要沿着米贤逃跑和血迹延伸的反方向追踪,找出虐待他的贩卖器官的组织的窝点。不过,对方也有可能察觉到了这点……”
“嗯,我会让联络科注意的。”
不等甯安说完,朱笠就径自转身离去了。看着他的背影,甯安突然发觉他对本案的态度好像有点敷衍了事的感觉,一点也不像他平日认真严谨的作风。不过对于他这么做的理由,甯安再清楚不过——部门已经决定抛弃米贤了,而自己的组员,就是行刑的那把刀。
这时,一阵尖锐刺耳的声音于身旁的三组办公区内响起。听出那是监护器警报,甯安立即迈开步子,欲朝警报声的源头,即施杨的位置冲去,却被朱笠那如斥责一般的制止喝住了。
他扭过头,直面朱笠锋利如刀刃般的视线,毫不怯场地问:“有什么事吗?”
“甯组长,”朱笠在甯安面前站定,教训犯错下属似的道,“你认为部门为什么要设置严格的专员级别制?”
“因为部门有太多肮脏的秘密了。”
说出这句话之前,甯安就做好了受到责备的准备。但出人意料的是,朱笠仅是缓缓吐出吸入口中的烟,继而平静地问:“所以你很不齿吗?”
“不齿倒没有。只是觉得,部门错了。大错特错。”
“……大错特错吗?”朱笠又吐出一口烟,“甯组长,难道你从来都没想过,错的其实是你吗?”
“我?为什么?”
朱笠没有回答,反而轻笑一声,声音低沉地感慨道:“不愧是拥有‘溯源’能力的怪物,明明我们这边一点头绪都没有,他却已经到达他所在的地方了。”
甯安当即转身,但还没来得及迈出一步,又听朱笠道:“去了又能怎样?阻止他吗?”
甯安深深吸入一口气,咬紧牙关道:“就算我成功阻止了他,你们也会动手吧?”
“是的。”毫不拖泥带水,朱笠给予了肯定回复。
“……”
“虽然我听说你和其他异类不同,非常好地融入了普通人的生活圈,但这并不意味着你的思维方式也要普通人化。”
甯安皱起眉:“什么意思?”
朱笠的眼神倏地严厉起来:“异类,必须被当成异类看待的意思。”
甯安沉默片刻,笃定地反驳:“我承认沈连寂和一般的十七八岁的孩子不同,但他还只是个孩子这点,和他是异类没有关系。所以,我不想他背负超出年龄的负担!”
朱笠定定地凝视了甯安半晌,而后像是妥协似的撇过了视线:“既然如此,那就去亲眼看看他究竟需不需要你多余的关心吧。”
话音一落,甯安立即冲进办公室,夺走了施杨手中的监护器。随后,他丢下一句“抱歉”,马不停蹄地飞奔了出去——
这是一间地下诊所。
不过说是诊所,也过分简陋了些,二十平米的狭小面积被手术设备和药品柜占据之后,就只能勉强让人通过。明亮刺眼的手术灯直直地打在手术台上,虽然没有影子,却使得手术台以外的区域格外昏暗阴森。肚皮被竖直切开的少年正一动不动地安静平躺着,他的头部和四肢被锢,眼睑下陷、双唇微开,鲜红的内脏毫无防备地暴露于空气之中,可以清晰地看到上面纵横交错的筋络。若非他那颗心脏还在“咚咚”跳动、挂在架子上的吊水正以平稳的节奏滴落、连接着其身体的医疗仪器亦在正常运作的话,即使被认为已经死了也不为过。听到细微的脚步声,他抬起眼皮,露出了两个幽邃的“黑洞”。下一秒,肥虫般的白色软物浮上空空如也的眼眶,紧接着从中渗出一抹黑色。黑色与白色互不交融,且像各自按照看不见的模型填充一般,最终变成了眼球的形状。
“今儿吹的是什么风啊,居然能在这里见到你。”
沈连寂在手术台旁站定,垂眸一扫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再生的半个肾脏,没来由地抛出一句:“三分二十七秒。”
少年明白对方是说以自己目前的自愈速度,若想再生出一个完整的肾脏,需比平常多花上三分二十七秒的时间。他禁不住笑了笑,道:“你来之前,我才刚长出了新的肝和手脚,怎么可能不慢呢?”
对于少年的解释,沈连寂仿佛没有听到似的,眼神和表情都毫无波澜。少年明白他并非不以为然,而是早已预料到了此事。他顿了顿,开玩笑般地补充道:“如果人们只得肾病的话,我或许就只用被切除肾脏了吧。”
沈连寂:“……”
“你来找我,”少年惬意地问,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伸展一下麻痹的四肢,“有何贵干呢?”
“元清让我来的。”
“元清”二字一入耳,少年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殆尽。他顿了顿,喉咙无比干涩地问: “她……还好吗?”
“身体已经没了。”
尽管早知道这一天会到来,但瞬间于心里泛滥开来的伤感令少年完全不能自已。他闭了下眼,以此来缓解涌上双目的酸意,“就算如此,她也不会老实待着。一定又干了许多无聊的恶作剧吧?”
“嗯。”
少年咬了咬嘴唇,良久也没出声。而后,他呼出一口气,道:“不问我为什么出逃吗?”
“你察觉到元清在看你了吧?”
“哼,”少年苦涩地笑了笑,语气轻快地调侃道,“果然你唯一不知道的事,就只有外星人何时会来侵略地球了吧。”
沈连寂:“……”
“没错,我是察觉到她在看我了。虽然只有一瞬,但我非常清楚地感觉到了她的气息,所以……”
“不惜拖着残缺的身体,也要去找她?”
少年无奈一笑:“没办法。谁教我当时刚做了一场‘大手术’呢。那混蛋忙着去救他的患者,忘记锁门了。若想逃走,只能抓住那个机会。”
“……”
“不过,终究是人算不如天算,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我明明跟他无冤无仇,干嘛要把那条恶心的茎刺进我手臂?把它挖出来的时候,痛得简直够我死上好几回了!”
“……”
“为了恢复体力,我不得不停下来休息。然而那混蛋早就埋伏在了附近。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偷偷往我体内植入了定位器,发现我逃走后,马上折回来了。作为惩罚,他把我拷在手术台上,不打麻药就剖开我的肚子,切下了几块内脏。要不是因为惦记着元清,我可能真会痛死过去吧。”
“为什么你会落到他手上?”
“哎,别提了,说出来都要被我自己的愚蠢给气死!”少年懊恼地道,“那时候实在太饿了。因为太饿了,因为他施舍了一块面包,我就天真地以为他是个好人,就屁颠屁颠地跟他走了。然后……哈哈,很好笑吧?笑出来没关系哦,反正也是我活该被笑。”
“……”
少年叹了口气,无奈的口吻好像不知拿自己孩子如何是好的家长:“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变得尽人情一点呢?”
“……”
“不笑就算了,毕竟我也不是喜欢被别人取笑的受虐狂。”少年说完,忽然认真地问,“沈连寂,你觉得人为什么要活下去?”
“不活下去,就只有死。”
“是啊。不活下去,就只有死。”少年重复了一遍对方的回答,“说到底,人类不过是连生都无法出于自身意志的可悲物种罢了。”
“照你这么说,世上所有生物都是可悲的了。”
“生命本身就是可悲的。但是,会为此烦恼痛苦的,只有人类。所以,没有比人类更可悲的生物了。”
“……”
“不明白为什么而生,却畏惧着死亡。为了逃避对死亡的恐惧,便用所谓的梦想和奋斗把自己压得透不过气,连一瞬间的喘息空隙都没有。你不觉得这很可笑吗?为什么要把自己逼到这种程度?反正死后一切都会归零,又为何固执倔强、不肯言弃?”
“那你为什么不放弃?”
沈连寂的冷漠质问,令少年当即哑口无言。片刻后,他笑了笑,问:“沈连寂,你觉得我现在这个样子,算‘活着’吗?”
“从生物学的角度而言,你当然还活着。”
“但是却生不如死。”
“……”
少年笔直地望着天花板,悲伤而深远的目光,仿佛落在唯有他才能看见的来自于遥远过去的画面上,“不过,正如你所说的那样,为什么我不去死呢?这种不可理喻的身体……不定期切除下一部分就无法正常生存的身体……”
“……”
“元清让你来,其实是让你来杀了我吧。”
沈连寂毫不犹豫地“嗯”了一声。
“部门那边呢?”
“已经默认了。”
“那就好。要是给你造成麻烦的话,我会不得安生的。”少年说着,缓缓合上眼,“那么,请你动手吧。”
“不最后说一句吗?”
“不用。”少年幸福地勾起嘴角,“能在她的注视下死去,已经非常足够了。”
沈连寂顿了一下,慢慢抬起右手。这时,少年双唇微启,呓语似的问:“为什么你活下来了,沈连寂?”
为了尽早达到目的地,甯安想也不想地放弃了驾车。可即使他全速赶路,却还是迟了一步——他前一秒才刚落地,沈连寂后一秒就从地下诊所走了出来。
“连寂,辛苦了!”在外头等待多时的秦莘野蹦上前,轻快地说,“刚才我在网上发现了一家评价不错的店。我们去那里吃饭吧?”
“嗯。”沈连寂点点头,还没来得及迈开腿,就听身后传来一声:“米贤呢?”
为了克制住心中的不甘,甯安握紧拳头,声音压得极低,仿佛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一般。沈连寂回过身,淡淡地说:“死了。”
不假思索的回答,当即令甯安的手臂随双拳一同颤抖起来:“为什么杀了他?”
“你不早就猜到理由了吗?”
“但你也可以拒绝啊!”
“然后呢?你来动手吗?”
被这么一反问,甯安登时目瞪口呆。随后,他下定决心,坚定地说:“如果可以由我代替的话……”
“不。”沈连寂冷酷地否定道,“你只会装出一副杀了他的模样,然后私下里找地方把他安置起来。”
“……”
“甯安,你昨晚说,值得同情并不能成为将自身意志强加给他人的理由。那对他人施加同情的人又如何呢?为什么你认为我值得同情?我身上哪一点让你觉得我值得同情了?”
近乎逼问的冰冷语气和压倒性气势使甯安无言以对。他低下头,避开了对方的刺骨视线。
沈连寂又突然改变话题:“甯安,你觉得异类的定义为什么是‘身体能自行分泌异肽素’,并且还‘必须拥有特殊能力’呢?”不给甯安思考的时间,他即刻公布了答案,“因为这样一来,剩下的,就全是‘垃圾’了。”
甯安倏地抬起头,一脸惊愕地瞪向沈连寂。沈连寂不以为意,抛下一句“康博医院,唐睿杰”,漠然走开了。
秦莘野伸手拍了拍的甯安肩膀,露出一个“总之,就是这样了”的表情,接着快速跑到沈连寂旁边,与其并肩而行。甯安独自在原地伫立了半晌,之后从兜里掏出手机,拨通了朱笠的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