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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三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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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呜咽,篝火跳动。
火光映射着倪叛的脸,忽明忽暗,一如她此刻的心情。
你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她安慰着自己。然而,耳中却听见雅各对锡安说:“她说我们和喜克索斯人是同一个祖先……”
这不算什么。她这么对自己说,可脸色还是变了变,因为锡安轻轻的挑动了一下眉——极细微的动作,却充满不可忽视的危险气息。
“她还说,喜克索斯人早晚会得到整个埃及。”白长一副天使面孔的小恶魔继续充当叛徒的角色,居然还心安理得的悠悠瞟了她一眼,“还有那枚戒指,她说只要知道咒语就可以使用。”
倪叛冷冷的迎上他的视线,唇角紧抿,一言不发。
她不会原谅这个孩子。永远不会。
别跟她说什么他还小这类话!年纪,不是卑鄙的通行证。她讨厌倚老卖老,同样,也讨厌倚小卖小。
面对她如此犀利的目光,雅各却无动于衷。眼光轻轻在她脸上一荡,浑不见一物似的掠过,继续对锡安说:“我正想接着问,你就回来了……”
他说话的神态是那么平静,初见锡安归来时的那份带有邀功意味的喜悦已经全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份孩子不该有的沉稳和冷静,就像一名士兵例行公事的向长官做汇报。
倪叛咬牙,她打赌这孩子已经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利用别人的不设防,获取可用情报……该死!不知道从哪儿窜起的怒气,她冷然说:“叫他走开,你想知道什么,问我就是了。”
锡安瞄了她一眼,尚未开口,雅各已经先微笑着说:“那么,我先回去了,锡安。”
“晚安,孩子。”锡安在他额前印下一吻,“愿主赐你好梦。”
“愿主保佑你。”雅各碰了一下他的手,看都没看倪叛一眼,径自离去。
沙沙的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火堆发出“噼里啪啦”的火星爆溅的声音,不远的黑暗处,一个男子低低的吟唱着,古老的歌谣仿佛穿越了千年的风沙,在夜风的应和下传入倪叛耳中:“神光笼罩的乌尔,我的家乡;富饶的美索不达米亚,稻穗金黄;奔流的幼发拉底河,生机昂昂……只要我们心中还流淌着希望的泪光,百年的期盼就不会只是梦想……”
歌声悲伤、低缓,回旋在大漠荒原上,说不出的悲壮动人。
没有人能抗拒这样的歌声,没有人能在听见这样的歌声后不觉哀伤……倪叛听得完全入了神,浑然不知今夕是何夕。恍惚间,那个苦难深重的民族千百年来所遭受的种种一一浮现在她心底:汉谟拉比的宗教迫害、两河流域的大迁徙、迦南地短暂的安息、尼罗河三角洲的寄居、埃及人的歧视、摩西成功走出埃及……这些旧约圣经里耳熟能详的传说故事,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打动过她的心。
犹太,人类历史上最饱受纷争和排挤的民族,从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到尼罗河三角洲,从埃及人无情的迫害到纳粹铁骑的践踏,他们几度遭受灭顶之灾,却从不放弃生存及返回故园的希望。
“只要我们心中还流淌着希望的泪光,百年的期盼就不会只是梦想……”
轻轻的,是谁在耳边唱和?用这样绝望而又充满希望的声音?
倪叛抬眼,却见锡安半侧着脸,凝视着篝火,嘴唇翕动。火光映着他的脸,深凹的眼眶,低压的浓眉,削瘦的脸颊,仿佛镀上一层油画般的釉色,别样的沧桑,莫名的优雅……原来,他这样好看。倪叛模糊的想着,闪族人都这么好看么?比如,雅各。
雅各!这名字一经提起,倪叛顿时清醒,忍不住轻哼了一声。
锡安仿佛被惊动,猛然转脸,锐利的目光紧逼在她脸上,似乎要把她的灵魂穿透。
黑暗处的歌声仍在继续,而眼前的这个男人却已不复伤感,仿佛刚才的那一幕只是倪叛的错觉。也许……本就是假象。
倪叛又哼了一声,扬起脸来大敕敕扬的问:“思乡思够了?想知道什么就快问,我没那么多时间在这儿跟你耗!”
锡安却不说话,只一味拿眼睛盯着她,盯了半天,笑了。
他笑得很奇怪,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似的,唇角一点点扬起,细细的皱纹慢慢绽现,最后才形成一个完整的、极瘆人的笑。
“你胆子很大,身手也不错。”他说,“亨杰尔就这样把你派来送死,实在可惜。”
亨杰尔——古埃及第十三王朝末代法老,死于喜克索斯人之手,从而标志着古埃及中王国时期的结束。
搞了半天,他以为她是奸细。倪叛顿时冷笑起来:“如果你有一只跳蚤那么多的智慧,那就请你想想——这世上有我这样的奸细么,连对一个孩子都那么信任?更何况……”她轻蔑的挥挥手,“亨杰尔是什么东西,也配支使我?”
“东西?”锡安倏的偏过头,眯着眼满含兴味的打量着她,忽然点点头说:“不错,你不是亨杰尔的人。他的手下绝对不敢这样说他们的‘拉之子’。”
“你明白就好……”倪叛刚松了口气,就听他慢吞吞的问道:“那么,你是怎么知道喜克索斯人和我们都是闪族后裔的?”
她怎么知道?倪叛一怔,历史学家们就是这样说的啊,有什么不对么?
见她错愕,锡安淡淡的说:“我的意思是,你既不是我们的先知,又不是喜克索斯人的长老,怎么会知道这个秘密?”
“秘密?”倪叛下意识的重复了一遍,忽然间,一股寒气顺着脊椎就爬了上来。
她已意识到自己铸下什么大错了。
因为史上喜克索斯人遗留下来的资料极为匮乏,所以就算在五千年后,历史学家门也不能确定他们究竟是什么人,但是种种迹象都表明,他们极有可能是后来的高加索人。
而希伯来人,却是犹太人。
这两个人种,无论体貌特征还是宗教信仰,都存在着很大不同。若非后世的历史学家刨根寻底,谁能想到他们竟然都是古老的闪米特族的分支。
那么,在五千年前,在那个生存大于一切,连文字都未普及的时代,有几个人会在竭力与自然、天灾和野兽搏斗的同时,腾出时间来想自己的祖宗是谁?
所以,在古埃及,这当然该死的是个秘密。一个只有两个民族的掌权者才知道的秘密。
至于为什么,那还用说么!
希伯来人饱受埃及人的歧视,喜克索斯人打算入侵埃及,而这两族又是同根同源——还有比这更完美的联盟么?
——没有。
那么,这样的联盟能让埃及人知道么?
——不能。
见鬼!见鬼!难怪雅各说出这件事时,锡安的反应会那么奇怪,那分明是对她起杀心了啊!
完了!这下真的完了!一个在现代是人尽皆知的常识,到古代居然就成了禁忌……怎么办?倪叛仓皇的抬起眼,目光触及锡安平静的几近于冷酷的脸旁,陡然打了个寒战。
她并不胆小,但事关自己的性命,谁能不害怕?
父亲、欧亚大陆联盟、全世界的人都在等她回去,她不能死在这里。一个五千后的人,死在五千年前的古埃及,这太可笑了!
“我不是奸细,相信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她只能用这样苍白的语言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你想想,如果我是奸细,或对你们有恶意,我怎么可能这么轻易的就被你们看出来?”
锡安静静的看着她:“我不用想。”
不用想?倪叛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咬起牙,她一字字说:“你是说,无论如何,我都死定了?”
锡安神情不变:“我不能冒险。”
倪叛的心,随着这五个字,“咚”的沉入谷底。
黑暗处的男人,仍在吟唱着那首代表着一个民族几百年的期盼的歌谣,这样的悲壮,这样的哀伤……她忽然间明白:她究竟是不是奸细、究竟是谁派来的奸细,并不重要。真的不重要。
这个民族所经的苦难、所受的痛苦都太深重了,所以他们必定要反抗,要崛起。在这条路上,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遇神伏神,遇魔降魔,遇人杀人——哪怕是,错杀。
轻轻的闭上眼睛,她喃喃自语道:“是的,他不能冒险,不能。”
她的声音很轻,但锡安却听见了,抬眼,目光正触及她唇角的一丝笑意:清醒、绝望、哀伤,百般滋味蕴涵其中,却惟独没有惶恐……她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很清楚前方等待着她的是什么,甚至很清楚他的想法。就是因为太清楚了,所以知道无法避免、无从逃避,所以才选择用微笑去迎接、去面对。
锡安脸上闪过一抹异色。
他从九岁起便过着刀尖上舔血的日子,死亡无时无刻不如影随形,经历的多,自然也就无所畏惧。可是她……她是这么的年轻,虽然身手不错,但是溪水般清澈的眼神和花瓣般细致的皮肤,说明她一直养尊处优被保护的很好,是什么让她能够做到含笑面对死亡?
不可否认,这女人让他迷惑。
你究竟是什么人?
有那么一瞬间,锡安几乎已经忍不住问出这句话了,但他忍住了。
人人都可以有好奇心,惟独他不能。他的肩上背负着整整一个民族,发现隐患立刻将之除去,是他的责任,不必追究更多。防患于未燃,说来简单,执行起来却需要足够的克制力和狠心,他无从选择。
看着倪叛的脸,这么这么年轻的脸,他轻不可闻的叹息一声,说:“我很遗憾。”
是遗憾,不是抱歉。倪叛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冷冷的笑道:“别为了你那所剩无几的良心说这种废话了,何不痛痛快快的告诉我,你打算让我怎么死呢?”
锡安沉默片刻,转脸面朝黑暗沉声唤道:“米亚。”
歌声骤停:“锡安?”
“别唱了,叫上扫罗带鹰过来。”
“好!”
锡安转回头,看向倪叛的眼神再无半点情感的流露,平静的说:“那是一只刚成年的金鹰,驯服它大概需要四到五天的时间……”
忽然意识到他要说什么,倪叛不由自主的挺直了脊梁。
“从现在起,你不会再得到任何一点水和食物,如果你能熬到它听命于我的那天,我就放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