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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番外·二合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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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 】————————————————
胡笳远远望去,陶陶居外站着一个少年。
只是一个蓝色的背影,就有清风明月的疏朗。
孟浪站在他身边,一贯桀骜的人,居然眼里带着笑,面上显着恭敬。
走近了,站定。
“孟浪。”
孟浪抬头行礼。
那少年回过身,胡笳愣住。
眼前仿佛珠玉满堂。
这么小的少年,竟有春山隐隐,绿水悠悠的气度。
“公子,这就是胡笳师傅。”孟浪低头说一句。
那小公子就走上一步,行个大礼。
“师傅好。”
胡笳心知这就是日里戚东篱说要送给自己做徒弟的少年。
只是自己还没开口应承,他倒毫不客气地叫上了。
鼻子里哼一声。
那小公子也不以为意,抬头笑一下。
不过十二三岁年纪,完美的五官晶莹流辉,笑容如一股暖流沁入四肢。
胡笳那句“可不敢当”一时噎了回去。
转而淡淡道:“叫什么名字?”
“重千里。”
“真够俗的。”胡笳撇嘴,“亏你爹爹取这样名字给你。”
“跟弟弟妹妹比,徒儿已经很幸运。”
“哦?”胡笳一时好奇,也不计较他自称“徒儿”,“你弟弟妹妹叫什么?”
“妹妹重千金,感君千金意。弟弟么,也叫千斤,四两拨千斤。”
小公子说话条理明晰,咬字清楚,很是动听。
“你弟弟叫重千斤?”胡笳喷了,重复大人太有才了。
“是。”小公子应了,嘴角笑意半日袅袅不去,惹人遐思。
胡笳正正神。
“名字不过是个称谓,他人对你的印象泰半还是来自你这个人。”小公子补上一句,两眼亮晶晶看着胡笳,“像师傅这般非同凡俗的人物,自然不会拘泥于此。”
胡笳心头一喜,想这小家伙倒有几分见识。
重千里又走近一步。“何况师傅的大名胡笳,本就清雅脱俗,与师傅很是般配。”
胡笳仿佛包子上了蒸笼,眼眉全开了。
“被你叫那么多声师傅,不收你也不行了。”
少年眼弯如月,依稀是海上月初的模样,将将跪倒。
“如此,徒儿多谢师傅成全。”
胡笳撸撸胡须。“起来吧,以后你就住这里了。”左右看看,“奇怪,我那小厮去哪儿了?”
少年眼珠转一下。“师傅说的,可是十八小兄弟?”
胡笳瞪眼。“正是,十八是为师自幼收养的,为人耿直,比你小个几岁,可得与他好生相处。”
少年浅笑称是,手却指向院里。
“是树上那位么?”
胡笳顺指看去,但见院子里大树最高的树杈上,半吊着一个不到十岁的黝黑少年,眼珠灵动,却有几分斗鸡,满头大汗,嘴里塞着一大团衣物。
他被挂的姿势甚是刁钻,须得双手齐抓,才能不落地,所以无暇用手去取那塞嘴的东西。
再一打量,少年的一双大脚板光着。由此可想,嘴里塞的是什么。
脸都白了。“十八,猴在树上胡闹什么?”
十八汗如雨下,早就摇摇欲坠,一见胡笳,精神一懈,双手一松,身子立时坠下。
胡笳正要上前接住,眼前清影一闪,却是重千里先他一步上前,接住了十八。
心中一动,这小公子的身法,还真是漂亮。
重千里温和看着怀中人。“十八,可还好?”
十八对着头顶这对貌似无辜,黝黝明黑的眼,只觉七窍生烟。
妈的,之前是谁把我吊上去的?这会又来装好人。
但刚才被接的瞬间,哑穴就被制住了,一点声也发不出来。
只气得满脸通红。
哪里来的这么好看的小公子,功夫那么好,但是人,却鬼成这样。
胡笳若有所思地瞟他们两个一眼。
“十八,这是千里公子,我新收的徒弟,以后两个可要好好相处。”
十八腹诽,这个家伙那么坏,像个屁的公子。
正好此时重千里笑吟吟地拍他一下,貌甚亲昵。“十八,幸会哦!”
十八又想:幸会个屁,遇到你算我倒霉。
然后很没预备地,就说出了声。“幸会个屁。”
话一出口,四个人都愣住了。
只重千里是假装的。
十八看他眼里一闪而过的笑,知道刚才他借拍自己之机,解开了哑穴。
这下,就算自己再说之前如何被他吊上树,胡师傅多半也会觉得自己胡闹在先,不会给他主持公道。
果然胡笳面色一沉。“怎么这生没礼貌?”
十八脾气急,受不得委屈,几乎一下就红了眼。
胡笳叹气甩手。“两个都跟我进来。”径自去了屋里。
这里十八默默委屈一会,拖着步子往里,手里却多了个东西。
抬头,却见重千里从眼前走过。
看真切了,手中物香软芬芳,却是一块蜜糖糕。
岛上物资匮乏,胡笳又是个懒散人,十八哪有机会吃这般上好点心,到底小孩心性,不由“咕咚”咽口唾沫。此时重千里突然回头,冲他做了个鬼脸,继而咧嘴笑笑。
这一笑明媚异常,十八眼都昏了,傻呵呵就跟着笑了。
嘴里吃着糯甜的点心,觉得这个臭屁小公子倒也不是那么讨厌了。
书房里,胡笳问重千里。
“小子,你想学什么?”
小公子笑问:“师傅你会什么?”
胡笳鼻子哼一声。“师傅什么都通点。”
小公子还是笑:“那徒儿就什么都学点。”
胡笳撇嘴,想说,你以为那么容易?然看到那对聪慧明亮的眼,不由又想,或许,他真的可以。
几年之后,胡笳就知道,这个小公子,不仅仅是可以。
———————————————【曲没南 】———————————————————
五岁前,我是南宫府里万千宠爱的小公子。
爹爹妈妈虽然跟我不亲近,但阖府上下,谁见我不怕,谁不是看我脸色行事?
我自己也知道,他们偷偷管我叫混世小魔王。
五岁生日那天,全家人正吃着饭,我吵着叫奶娘给我剥虾壳,突然看见,坐在对面永远雷打不动冷若冰霜的娘亲,居然变了脸。而爹爹的碗,都掉了下来。
然后厅里走进来一个男人,长得有几分像爹爹,却比他更高更好看。
“吃饭呢?”他一脸温和的笑。见我在看他,摸了摸我的脑袋。
一贯顽皮的自己,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居然主动叫了他一声“伯伯。”
这个人笑了,眼睛很好看,蹲下来道:“错了,你应该叫我爹爹。”
我想这人搞错了,指着爹爹道:“不,那才是我爹爹。”
这个伯伯笑了,这回笑得却让人看了害怕。
“到底谁是你爹爹,你不如问问你娘亲?”
然后爹爹和我都看着娘亲。所有人都看着娘亲。
娘亲脸色苍白,胸口起伏,却一句话也没说。
爹爹忍不住上前一步:“他说的是真的?”手指着我,“南漠他,真的是南宫恨的杂种?”
我不知道杂种是什么意思,就觉得这个词挺难听的,而且我也不想爹爹用那么可怕的脸对着我。
过去推开他手。“我不是杂种,我不是杂种!”我尖叫起来。
然后爹爹突然一记大巴掌,把我打得飞了出去。
头好痛,嘴里有东西,吐出来,是两颗牙。
心里更痛。爹爹居然打了我,而娘亲只是白着脸看着。
还有,还有这个好看的伯伯,说他是我爹爹的伯伯,不但看着,还笑吟吟的。
我很害怕,看着爹爹走近娘亲,也给了她一记耳光,我吓坏了,想钻到奶娘怀里。
然而她也推开了我。
“小少爷……”她的眼神很古怪,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害怕、厌恶和怜惜搀在一起的表情。
“哇……”我大哭起来,像平时撒娇那样,拿脑袋去蹭她身子,她终于忍不住,抱住了我。
我正在庆幸呢,就听见“澎”的一声,抱着我的人身子软了,手也垂下来,鼻子和嘴里都流出红色的液体。我知道,这是血。
奶娘,奶娘!
她倒下去,我看到爹爹青了的脸,很可怕。
是爹爹,爹爹打死了奶娘,因为她要抱我。
我狠狠瞪着爹爹,他朝我走过来。
是不是也想给我一掌?
我其实很害怕,但是我忍不住要瞪他!
为什么要杀奶娘!为什么要打我!
然后我就看见娘亲捂住了肚子,干呕了两声,脸色更白了。
哦,对了,娘亲有了身孕,大家都说,过了年,我就要做哥哥了。
爹爹停下脚步,赶紧走过去扶娘亲,娘亲却一跺脚走了。
伯伯冷笑了两声,追上去。
大家都走了,没人理我,连打我的人都不见了。
剩下的仆人看着我,又恨又怕的样子。
我一个个瞪回去,看什么看!我不怕!
这以后,我就被赶到西边的小破院子住。小破院子本来是我的秘密基地,现在倒成了我的家。
也好,原先的屋子很大很漂亮,但是我才一个人住。
到了这个院子,我多了很多兄弟。
有跳蚤,有臭虫。
虽然他们偶尔会咬我一口,但是咬就是咬,不会当面恭维害怕,后面使坏。
所以,只是多两个红疙瘩,我不介意。
我吃的东西也跟原来的不一样,不过有时候很硬的菜里面,也会给我加点肉虫子。
饭里有砂子,不怕,我牙硬;饭馊了,我可以喂小灰。
小灰是跟我一起住的老鼠兄弟。
比较难熬的,是南宫那只老狗,哦,就是以前我叫爹爹的那个人。
现在他不让我叫他爹爹了,我叫他南宫老狗。
因为院子里的狗很不好,会听那些没胆仆人的话来咬我。
南宫那个老狗也一样坏,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把我叫过去打一顿。
过年的时候,我偷偷跑去正厅看,满桌子的点心。其实我一点都不想吃,我只是随便看看。
然后有个叫小蓝的丫头,趁人不注意,塞了个包子给我。
好久没吃到肉,我差点咬到了舌头,实在痛,就叫了一声。结果被人发现了。
我的包子被打到地上,我扑过去,还没来得及捡起来,就被一个家丁用脚碾碎了。
我气得过去咬住他腿,死都不放。
他嗷嗷叫唤。
我不知道,因为我咬下他一块肉,他就去南宫老狗那告状,然后小蓝就被人打了二十板子,当天晚上就死了。
我只知道,一个人死了,就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小蓝死了,就再也不能起来给我第二个包子。
小蓝死了,这个院子里再也没有人会给我包子。
我于是想,打她的那几个人,也得死了才好。
我搞了些他们准备喂给小灰的药,掺在那些人吃的东西里。
那天以后,他们就再也不能起来打人了。
过完年,听说娘亲生了个小姐。
她不是我妹妹,因为我已经不是少爷。
下人们经常当我面叫我杂种,我总会让他们后悔的。
杂种这个词,我是真的不喜欢听。
我偷偷去看过那个小姐。
很好,娘亲没有抱她,那个男人也没有抱她,他们又找了个奶娘。
我慢慢长大,现在下人们更怕我了。
我想至少有一点没变,我还是这个府里的混世魔王。
那天,我终于看到那个小姑娘,蹒跚着跑到我住的地方来。
大概三四岁的样子,长得很难看,跟南宫老狗一个样。
我偷偷跟着她,推了她几次,她也没哭。
后来在那个池子边上,我又推了她一把。这下麻烦了。
我冷冷看着她肥白的手上下翻腾,小脸奋力仰起。
真是讨厌。干嘛老在我面前晃。
快滚开。
我跳下水,把她拎起来,赶出我的院子。
“哥哥,小哥哥……”她紧紧缠着我,像八爪鱼一样。
真不是一般讨厌。
我死命把她推出去,还在她身上呸了一口。
“别再来我的院子溜达!”
很多丫头跑过来,喊着“小姐,小姐”的。
我冷笑着走了,我就知道,这人多半是我那个所谓的妹妹。
有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被人拎起来扔到院子里。
虽说我的床板很硬,还有很多兄弟,但好歹比院子里的石头平整。
我嗷嗷叫两声,就看到了那个男人。
我认得他。
那个自称是我“爹爹”的“伯伯”,在月色下依旧风度翩翩地笑着。
“想不想跟我走?”
“不想。”我是真的不想,我自己一个院子,住得好好的。
那人挑起眉毛:“你就不想哪天打还那个南宫老狗?”
咦,这个人怎么知道,我管原来的爹爹叫南宫老狗。
“我想的。”我说。
“跟我走,我教你功夫,让你打还他。”他说。
我想了想,问他:“我还想打还你,你还教我吗?”
他呆了一下,这时候我听见有个女人笑。
笑得太好听,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回过头,就看见了她。
我擦擦眼睛,奶娘曾经跟我说,月亮里有个仙女,叫嫦娥。
多半就是她了。
奶娘还说,仙女是很少有机会看到的,所以我就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她朝我走过来,走路跟跳舞似的。
指着身边的男人,对我说:“我教你功夫,让你打还他?好不好?”
“好。”我拼命点头,“好,好。好。”
她抓起我一个手握住,那么软,几乎跟我的一般大,但是很温暖。
“走吧,跟我们回家。”她笑的时候,月亮好像也不亮了。“我叫陆机,你呢?”
我说我以前叫南漠,现下不喜欢了。
她偏头想想,偏头的时候,下巴微微翘起,真是好看。
“你跟你爹爹学无形剑曲,就改姓曲吧。”
“叫你曲没南好不好,南漠两个字反过来念。”
我很喜欢这个名字,从那以后,我就是曲没南了。
还有,从那以后,我就不想放开你的手了。
五年后,我又回我那个院子,完全是好奇。
然后我看到有个跟我当年差不多大的小男孩,站在池塘边。
他身上的白衣服料子很好,但神情半死不活的,一看就让我想起我那个倒霉娘亲。
我看着他,他看着池塘,足足半日。
我有些不耐烦,就准备帮他一把。
下去踹了他一脚。
落水。
刚开始,他还挣扎几下。
我一直留意他的表情,会不会有些变化。
就像我当年,总好奇我那个娘,为什么一直能那一副表情,即使面对亲生的孩子,都无动于衷。
我因此对人脸的构造很好奇,后来专门学了易容术。
然而面前这个小孩子,手脚本能地晃动,可是那张脸还是死气沉沉的,然后就默默往下沉了。
唉,真是没意思。
我又下去把他拎起来。
结果人眼睛闭得紧紧的,睫毛比姑娘还长。
别说,他不但表情像我娘,连模样都似个十足。
正在打量,有个小丫头声音响起。“弟弟!”
她跑过来,一把搂住那小家伙。
身子害怕得瑟瑟发抖。
真稀奇,难得这个府里,还有两个这么彼此关心的生物。
我看得很想笑。
这丫头,就是那个吧。
比原先更难看了,矮矮肥肥的手脚长开了,人看着更冷冰冰的。
嘿,他们比我过得还惨。
我那时候在这个院子,至少自由自在的,可没那么一个爱伤春的弟弟妹妹,老叫我提心吊胆。
真惨。
我摇头,连我这样铁石心肠的人都看不下去了。
还是走吧。
我想,我以后也不会再来这里了。
“谢谢哥哥。”
有人在说话么?我摇头,肯定是幻听。
忍不住笑。
哥哥,谁稀罕做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