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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我穿错了衣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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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穿错了衣服。
在前男友的追求者的闺蜜面前。
周五晚的聚会来了个穿着时尚的女生,是T大美院的,学服装设计。
她看见我第一眼,就盯上了我胸口上的胸针。
胸针是一个可爱的拿着画板的小女孩造型,中午刚到的快递,晚上就被我戴出来了。
今晚是一个万圣节聚会,某个帝都吃喝玩乐群组织的,我一看地点离我家很近,在家闷了太久,就决定出来透口气,顺便认识认识新朋友。
吃完饭后,大家闲聊的时候,那个女生不知为何换到了我旁边,对我开口道:“我跟蒋梓辉是老乡。”
我已经有很多年没听到“蒋梓辉”这个名字了。
蒋梓辉是我前任,如果只按照谈恋爱时长统计的话,我跟蒋梓辉谈恋爱的时间比跟周学恺还要长。
“我在他朋友圈见过你。”女生穿一身十分飘逸的紫色不规则长裙,端着杯红酒,姿态慵懒地翘起二郎腿,“我当时还留言问他,这么漂亮的女朋友藏着掖着,也不带出来给大家认识。”
我答:“我们分手好多年了。”
女生道:“怪不得,后来基本没见过他发朋友圈了,感觉离开你变消沉了。我有个闺蜜大一还追过他。”
听到这样的补充信息,我很淡地扯着嘴角笑了笑,没答话。
“姑娘,抱歉,我职业病,你今天戴的胸针不适合你。”
听到这话,我垂眸望向了别在锁骨下方一点的那个小女孩胸针,有些不解。
“怎么看出来的?”我问。
女生道:“我事先声明,我不会因为闺蜜没追上你前任对你抱有任何不满,而且我也不是爱多管闲事的人,跟你说这个,是你刚才说你在学画画,我觉得你人挺有意思的,想交个朋友。”
我答:“嗯,我知道。谢谢你指出我的胸针不合适。”
女生这会儿笑了下。
我望过去,问:“怎么称呼呢?”
女生答:“喊我顶顶吧。”
“苏南。”我答。
顶顶这时道:“你听说过CMB吗?”
我摇头。
顶顶答:“不重要。我直说你的胸针吧,对你来说,个头太大了。你有没有发现,除了我以外,今天所有人看你的时候,第一眼都会看向这个胸针,而不是你的人?”
我确实注意到了这个问题。
顶顶继续道:“我目测这个胸针长宽在三到四厘米,对你来讲,一到两厘米的首饰更加合适。”
对于女生如此准确地指出了一个可以参考的数据标准,我很诧异。
过了会儿,我问:“CMB是什么?”
顶顶答:“不知道没关系,这不重要。就是一个研究人的穿衣色彩与风格的机构。”
按照顶顶的话,这个机构主要研究色彩跟风格,我的胸针显然不是色彩问题,那就是风格问题了。
我问:“胸针大小,跟风格有关吗?”
顶顶答:“有。”
见顶顶没答话,我也没再问。
回家后,我打开购买的胸针详情页查看,看到尺寸果然是2.7cm x 4.3cm。
我在网上查询CMB的信息,看到广告十分唬人。又打开小红书搜索相关信息,看到“色彩季型”“直曲”“量感”“动静”等等各种新名词,眼花缭乱之际,我草草按照各种测试办法将自己测了一遍,大概判断自己是柔冷型人,风格可能是自然。
一直这么瞎研究到零点过后,我关掉电脑,打算结束这场自我探寻。
就在这时,一个叫我惊骇的声音响起——
“不对。”
我猛然一惊,反应过来之后,望向了被我随意搁在手边的小女孩胸针。
第二句话这时出现:
“大错特错。”
我:“……”
这一次,我没有直接跟小女孩胸针对话,而是从衣柜里拿出花花,又从箱子底下找出牙刷杯,将三人并排放在了书桌上,把胸针放在了C位。
“你好。”
花花率先开口。
从花花斟酌和蔼的语气,我听出这是她的第一人格。
“你谁?”胸针道。
得。我心道,这次来了一个叛逆少女。
花花很有礼貌地答:“我叫花花,今年三十二岁。”
“哦,叫我画家吧。”胸针答。
令我意外的是,就在我安静看着这两个成精的小物件寒暄之时,我的牙刷杯竟然开口了。
“你们好,我叫樱花。”
听到这个介绍,我的心“咯噔”了一下。
我的牙刷杯是粉色的,而“樱花”这个名字,是耳机取的。
可值得开心的是,我的牙刷杯竟然重新开始讲话了。我不知道这是否说明,他在一定程度上已经走出来了。
我问牙刷杯:“樱花,你介意我把你当成笔筒吗?”
牙刷杯答:“不介意。”
将牙刷杯当笔筒使用,这样我才有了把樱花放在眼皮底下的合理理由。
我把画家胸针挂在了樱花的边缘,将花花叠好放在床头。因为我的书桌挨着床,因此他们仨的距离也挨近了。
第二天是周末,一早起床,我穿上了一套粉色睡衣。
就在我换好衣服后,画家开口了:“不对。”
我一头雾水:“什么不对?”
画家答:“衣服不对。”
我想起来,昨晚我诊断自己的色彩季型跟穿搭风格时,这少女也发出过同样的判断。
“那怎么才对呢?”我问。
画家沉默片刻才道:“你去问那个阿姨吧。”
我:“……”
大概叫顶顶听见“阿姨”的称呼,会建议我在七天无理由期限内将这个胸针退货。
但是我真的开始思考画家的建议了。
昨晚跟顶顶加了微信后,我发现她原来是色彩服装搭配师,也就是说,我可以通过成为她的客户,找到自己的色彩跟风格。
“不过,她毕竟是你前男友追求者的闺蜜。”画家这时又道。
我:“……”
最终,我选择私戳了顶顶。
从她提供的几种套餐里,我选择了色彩跟风格同测的那个。
经过两次线上沟通,一次线下商场见面,顶顶给出了我的色彩和风格,果然跟我自己第一天测出来的大相径庭。
而跟顶顶沟通的过程中,至少一小半的时间她都在告诉我市面上大部分形象顾问使用的理论如何不正确,用各种反例驳斥。不过好在我之前基础为零,顶顶说什么对我而言都是全新的知识。我只是开始注意不在她面前使用类似“量感”“体型”这些她会介意的词汇。
从商场试完衣服回家的那天,我有些怅然若失。
在书桌前坐下后,牙刷杯率先发现了我的异常。
“怎么了?”樱花笔筒问。
我答:“顶顶今天问我,是不是有美丽羞耻。”
樱花问:“她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
我答:“她今天在商场帮我搭配了一套衣服,是符合我的色彩季型跟风格的,但我没有买。”
画家小胸针这时问:“有照片吗?”
我答:“她拍了,在她手机里,我没有。”
胸针:“没劲。”
花花这时道:“不要难过了,漂亮的衣服还会碰到的。”
樱花道:“因为你没买,所以那个人问你是不是有美丽羞耻吗?”
我道:“嗯。”
樱花道:“感觉这段时间,你一直都不太开心。”
我答:“对。但今天的不开心,在于被戳穿了。”
我换了个在椅子里更舒服的姿势,道:“我之前不开心,是因为我被测出是曲线型人,这意味着我应该穿曲线型剪裁的衣服,也就是说,要避免太过中性化的打扮。”
樱花问:“那为什么不开心呢?”
我趴到书桌上,直勾勾盯着白墙发了会儿呆,才道:“因为女性主义的萌芽,让我开始追求中性化的打扮,这样似乎可以让我看起来更符合’潮流’。”
花花道:“你今天不开心,是因为发现你追求的东西不对。”
花花这时的声音成了无机制音,显然切换成到了第二人格的AI模式。
我心道很好,因为这有助于我更加彻底地反思。
而且同时被三个伙计一同“审问”,让我对每一句说出口的话都多了些审慎。
我对第二人格的花花道:“嗯,我发现我之前错了。”
花花问:“哪里错了?”
我答:“我忽然发现,如果把’中性化’等同于’男性化’,就从根本上抹除了女性身份存在的意义,是最根本上的’厌女’。而我之前竟然也有这样的观念,这很可怕。”
我说完这句话,三个伙计都沉默下来。
只有牙刷杯许久后回应了我:“那什么是中性化呢?”
我沉思片刻,道:“‘中性化’这个词汇的发明本身是一种偷懒吧,既然生来有男有女,不想当’女人’的’女人’跟不想当’男人’的’男人’跟天生性别对抗的现象,被笼统称作了’中性化’,但其实,性别本身只是一种符号,就像每个人的名字一样。强调’无性别’,让大家进入这样的潮流,就能把自己掩藏进去,这本质是一种逃避。”
画家这时发问:“我只想知道,你今天穿那个阿姨给你打扮的一套,是不是好看,无图无真相。”
我看向小女孩胸针,有些无奈地撇嘴道:“怎么打扮,是由’个人喜好’跟’合适与否’两方面决定的。我承认,今天她替我选的一套羊绒小香风上衣跟鱼尾半裙,是适合我的打扮。但我之所以不喜欢,是因为我觉得那太过’淑女’,而’淑女’打扮在之前的我看来,是对女性化的追求,甚至有种’好嫁风’。当然,我现在正在尝试脱离这种观念,’好嫁风’传达出的就是一种厌女情绪,不然为什么不把那些适合结婚的男人打扮形容成’好娶风’呢。但其实我没想明白,而且自我接纳的过程会有一些阵痛。”
“所以你才不高兴。”樱花道。
我点头,又道:“也不是不高兴,只是有点累了吧。我意识到以前的我对中性化的追求是一种’厌女’,但我之所以会有这样的观念,也是被所处的环境塑造出来的,现在我看似跳出了环境的影响,但我仍旧无力改变环境。或者说,我甚至不知道什么才是’对的’。这种无力感就很消耗。”
樱花道:“别给自己太大压力。而且,至少对你自己而言,你更喜欢现在的自己了,是吗?”
听到这句话,我先是愣了下,然后猛地点头。
“对对,今天外头很冷,商场里头很热,我没化妆,在商场里试衣服的时候,整个脸蛋又红又黄,但是因为知道了顶顶告诉我的,每个人都有天生的色彩,每一种色彩都有自己的美,她给我挑的衣服也都是我适合的颜色,我就一点也不觉得没化妆的我不好看了。”
“而且这还解答了我一个疑惑。我之前在想是不是女人打扮就是为了给男人看,这也是我追求中性打扮的原因之一,可现在我知道,打扮是为了将与生俱来的美充分展示出来,当然求偶是其中一种功能,但还有其他许多功能。而且穿衣打扮本身也是一种能力,为了迎合潮流去穿根本不适合自己的衣服,这不是时尚,反而是一种无知跟偷懒。”
画家这时问:“你说化妆不化妆都好看,那为什么现代人还是离不开化妆品呢?”
我答:“因为化妆确实有好处,可以提升气色,让整个人更加有精神,还可以修饰瑕疵。但化妆也要按照你皮肤原本的颜色去画,不能想着去刻意改变什么。我以前有个误区,以为化妆就是变白,但其实根本不是,假白就是一种追求不属于自己的美的审美代价。”
就在我高谈阔论的时候,花花道:“那你还会用美白产品吗?”
我瞬间无话可说。
“会吧……”我答。
花花道:“哦。”
多么言简意赅的嘲讽。
为了扳回一局,我道:“但现在了解了我原本的色彩,并且掌握了一定的搭配知识后,我变得比以前自信跟自洽了。因为自信的前提是自我了解,自洽的前提是知识积累与思考内化。毕竟我生活在社会里,对美的追求本身是刚需,社交网络加重了容貌焦虑,这本身也是真实的困境,既然有困境,就要想办法去解决。而我现在,对内对外,都找到了某种解决办法。”
说到这,我忽然直起身子,有些激动道,“嗯,而且,就算顶顶教我的这一套东西不完全’正确’,影响也不大了。只要我内心确定,这样打扮出来的我是舒服的,是不盲目跟风的,我就能美美地走出去。”
花花这时问:“那你还会美丽羞耻吗?”
很好,我再次被问住。
我出去倒了杯水,才又坐回了桌前。
“我觉得美丽羞耻,是我从小受到的教育造成的。包括为什么我喜欢穿灰扑扑的衣服,就像我最开始判断自己的色彩季型是’柔’,其实大错特错。顶顶告诉我,以后必须改掉这种喜好,就要穿颜色明确的衣服,不要再追求莫兰迪了。我倒没追求过莫兰迪色,也不是为了表现高级,只是这样低饱和度的颜色穿在身上,能让我在人群里没有那么突出,能把自己很好地藏起来。尽管顶顶告诉我,那样是不适合我的。所以,怎么才能学会大大方方地展示美,大概是我童年所受教育的缺失。”我答。
画家这时道:“其实我当时被设计出来的时候,也差点被否了。”
我这时看向小女孩身上的紫色衣服、大红色的头饰,跟手里的绿色调色板,似乎明白了她差一点没生出来的原因。
画家接着道,“有个设计师说我’艳俗’,可把我气死了。”
“对,谁说’艳’就’俗’了?”我答,“就像,谁规定莫兰迪就高级了?而且顶顶告诉我,欧洲人喜欢莫兰迪色,是因为他们的头面部特征适合这种灰灰的颜色,而我们黄种人根本就不适合这种颜色。我觉得这种柔和的颜色现在如此风靡,一来是因为我们性格普遍内敛,二来,应当也是由于欧美垄断了时尚的定义权。”
花花问:“那怎么办呢?你穿得艳,还是会有人说你俗,然后你又美丽羞耻,那就只能穿老衣服。”
我这时正在手机里搜那家商场的打折信息,回答花花道:“我打算把今天顶顶给我挑的那一套衣服买回来。”
樱花问:“嗯,那你现在还难过吗?”
我望向桌前的“笔筒”,跟笔筒上挂着的小女孩胸针,笑着摇头:“不难过了。”
谁叫买买买永远都能叫人身心愉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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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醉心于研究怎么穿衣服这件事一个多月后,我忽然发现,我好像以前怎么穿,以后还是会怎么穿。
整个研究过程,我先后经历了“原来我一直错了”“好多理论好焦虑”“我真能这么穿?可我不喜欢”“我到底要的是什么”“原来变美真的是一种奢侈品”等等一系列错乱感受……
我逐渐发现顶顶给我选的衣服、她所坚持的一些穿衣看法,似乎离我的生活有些远。在我了解到顶顶其实是个挺“无忧无虑”的“富二代”以后,这种想法得到了合理化。她对美的自由追求在某种程度上是被“解放”出来后的一种“特权”。可我没有这种特权,所以她的许多理论并非我可以在实操中完全借鉴的。
因为对我来说,穿着的“场合”要求远远高于“美”的要求。以及,我所处的环境,打扮与否不单受“美丽羞耻”的心理影响,也受到“评价体系”的影响。我必须为我的“评价体系”穿衣而非为“美”。
顶顶提倡的“美”,是一种更接近于“无杂质”的美。杂质就是社会观念、文化传统、着装目的、个人偏好、流行风尚等等纷杂的因素。
当然,这段时间的学习对于我来说是种提升。结合以往经验,我确定了绝不适合我的装扮,这至少能让我之后买衣服省下不少试错的钱,以及不在重要场合犯“错”。
我意识到美的多样性与想象力原来如此宽广,也意识到,对于美的感知力是每个人生来的能力,在这一点上每个人的起点相同。只不过后天的环境赋予了我们许多“人为意识”,这让人们对于“无杂质”的美在接受度上各有差别。
审美必然是建构在经济基础这个大前提之上的。
我想起研二时,我去欧洲交换了半年。圣诞节前一天,我独自在挪威首都奥斯陆街头瞎逛,街上没什么人,我以为大家都在家中过节,可直到走进美术馆,我才发现人都在哪里。在那之前,我没想过我见到的北欧人流最密集的场合,会是美术馆。
我穿梭在热热闹闹看画的人群间,注意到两个头发花白打扮精致的老奶奶正对着一副风景油画十分认真地讨论。这一幕我一直记到现在,也记得当时附庸风雅走马观花的我,心头滋味很杂很乱。
说回怎么穿衣服。我这个生活在北京的28岁职场女性,生存环境对于我着装的要求,才是我一直在践行的穿衣法则。
当然,日后环境的要求、我个人的喜好一定都会发生变化。在别人眼中看起来更“美”,预计会是我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绕不开的追求。
而让自己可以“真的”不在意在别人眼中看起来“美”,则是漫漫征途。
——苏南日记2023.1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