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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从一篇言情文说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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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天看了一本让我有点难受的言情小说。”
这是我们对话的开场白。
周学恺出门遛弯去了,我在家里整理秋冬的衣服,看看大促的时候有什么可以买。
床上、椅子上、衣柜里,到处都是被我扔得乱糟糟的衣服。
我把花花单独放在了桌上。
花花问我:“讲什么的?”
从花花的语气里,我听出这是那个冷酷的AI人格。
我答:“女主比男主小十来岁,女生高考刚结束,男主是个接班家里的富二代,讲两个人的爱情故事。”
花花问我:“为什么难受?”
我答:“我想起来,之前我看一本古言也不舒服过,因为女主说,为男主不知道享用她年轻的身体而感到难过之类的。”
花花问:“你不喜欢看男女年龄差大的文?原因是什么?”
我答:“也不是,我看文没有禁忌的。但每次看到女主因为年龄优势,而得到男主青睐的情节,无论是直接指出来男人喜欢年轻的,还是女主用属于年纪优势的大胆与莽撞去俘获男主的心,类似这种,都会比较反感。”
花花没接话,我便继续道,“就会让我觉得,女人是个随着年纪贬值的商品。”
花花这时道:“因为你本身也认同这样的观点,但你不接受这样的自己,所以才会敏感?”
我连忙答:“不认同,我当然不认同。我当然希望,女人能越来越值钱,就像社会对男人的看法那样。”
花花笑:“社会只认同有本事的男人越老越值钱。”
我答:“对,所以我也希望,女人越老越有本事,不是嫁了个有本事的男人的那种本事,而是自己本身的社会价值越老越吃香。”
我这时翻出了一件大学时候买的毛衣,试穿了一下,发现领子有点变形。
“不过,男人都不着急结婚,也不是因为他们早早就事业有成,而是他们知道必须事业有成,才能找到年轻漂亮的老婆。要是女人也不得不这样想就好了,这样我们就会在最好的年华破釜沉舟地搞事业,而不用瞻前顾后地想,赶紧趁着年轻,找个好老公嫁了。”
花花这时答:“富婆们不是也可以找年轻帅气的小伙子吗?”
我附和道:“对对,我觉得这是好事,从投资的角度讲,女人在什么情况下能安心投资自己的事业——只有当退出途径一片光明才可以。所以我还挺希望看到社会上有找富婆想法的男人越多越好,一旦这成为主力人群,或说,至少一半一半吧,那大家对于女人拼事业就不会再指指点点,女人不会再有那么大的舆论压力,才能更好地搞事业。”
那件“老”毛衣被我叠起来,放进了储物箱最底下,可以预见大概很久都不会再被我拿出来穿了。
花花问:“那既然这样,你就不该生气。”
我问:“什么?”
花花问:“男人可以找富婆,女人就可以找富爹,如果你真的认可男女平等,就不该对此产生特殊偏好,甚至感到难受。”
花花顿了下继续道,“除非是因为,你本身已经吃不到这种年龄红利了。”
我沉默。
然后答:“你说得对。因为我已经28岁了,而且已经嫁为人妇,失去了通过婚姻实现阶级跃迁的机会。所以看这样的‘爽’文不仅不能让我爽,还在提醒我在某种评价体系下的贬值。”
我这时换上了一条西裤。这条西裤是夏款,但夏天时我却没怎么穿,没想到穿着秋裤还能塞下毛衣。我看了看标签,发现竟然是L码,也不知道当时怎么买的。
花花问:“所以你打心底里,还是在用这套评价体系评价女人。”
我盯着裤腰内侧的那个“L”,苦恼地垂下头。
“我会努力不这么想的。”我答。
我将夏季款西裤挪到了秋冬裤子那一格,忽然想起什么道:“上野千鹤子在《始于极限》和铃木良美的书信对话中,对铃木良美许多心态都能有一针见血的洞察,其实就是因为,她是‘过来人’。年纪真的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就算我其实什么也不懂,但年纪会逼迫着我必须去懂。因为社会看我的眼光,我曾经作为一个18岁女孩时感受到的‘红利’的消失,以及社会对一个奔三的女人的要求,都逼迫着我去‘懂’。所以,只有当人们的真实利益受到侵害时,改变才能真正发生。”
花花这时道:“其实你刚刚说,退出途径一片光明的时候,我就想问了,你还是认为,女人得找个男人才是有盈利的退出,这至少在当下的社会舆论当中很不政.治.正.确。”
我答:“嗯,我刚刚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了。我是从我自身角度出发,从我理解的属于人的真实困境出发,说的这句话。我觉得现在大家这么反对婚姻,以及‘厌.男’,是因为在太长的时间里,婚姻对女人单方面的‘剥削’。可是人类对于另一半、以及亲密关系、乃至爱的需求,从未因此消失过。社会评价体系对于一个人拥有稳定家庭、稳定伴侣的要求,也在短时间内无法消失。我一直觉得,脱离真实困境和人的社会属性的‘主义’,只是发泄。尽管这种发泄对于推动改变也未尝没有作用,而且我看着也挺爽的,所以无论理性与否,我宁愿这些‘发泄’存在,毕竟理性什么都做不了。”
花花道:“你可真是个……”
可能是找不到对我刚才长篇大论合适的评价与形容,花花出现了类似AI的卡顿。
于是我继续吐槽道:“我以前一直觉得我‘女性主义’觉醒得晚,一来因为幸运,是独生女,二来是并没有年纪的压力,也没感受到明显的性别歧视。可后来我发现,有些开关一旦开启,是不可逆的。当我带着性别意识去看世界的时候,就像加了一层滤镜。我最近的男性朋友之一,竟然可以在评价唐山打人事件时,在饭桌上义正严辞地说‘这就是男权社会啊你有意见’,还有一个男性朋友,先大骂一个找了97年女朋友的同学‘禽兽’,紧接着立刻说xxx96年的,xxx是他女朋友。他当时炫耀的嘴脸都藏不住了,而他明明是95的,也就小一岁而已。男的真就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事了吗?除了从性别上找优越感,他们的人生成就真就这么乏善可陈、人格真就这么懦弱灰暗吗?”
花花这时像是省略号转完的AI,答:“是,就这么乏善可陈、懦弱灰暗。因为人都是这样的,无论性别,都需要在鄙视链上找到自己的位置,然后向下打压。在男性自己画成的鄙视链上,女性就在他们下边。所以越是‘失败’的男人,越要用好这个鄙视链排序。否则,他们就更无法找到活着的意思。”
对于花花没用“意义”,而用了“意思”的小细节,我十分满意。
我又想起什么,道:“今年有个恋综女嘉宾火了,我在小.红.书上看到一个热门贴,问富二代是不是都喜欢她这样的女生,当时给我看笑了。感觉大家成为更好的女性,还是为了能嫁得更好,而不是在社会上取得多高的成就。其实我那一天还陷入了迷思,那就是,‘嫁人’这条路,到底是不是上天对女性的偏爱,让女人在可以不想辛苦的时候,就可以不那么辛苦。但我很快就否定了这个冒出来的‘偷懒’想法,然后连连默念十遍‘做难而正确的事’,以及‘人是怎么毁掉的’。”
“你是一个内心戏很丰富的人。”花花这回斩钉截铁道。
我笑了笑,又在换上的衬衫外头套了件短款卫衣,照了镜子发现还挺满意的。
我对花花道:“最近那个热搜你看了吗?说某女明星没有戏拍只能选择婚姻,我就在想,为什么女导演那么少?因为男人是永远不可能真的站在女人的视角去讲述故事的,所有的故事都是某种愿望的投射,所以男人所有年龄段都有戏拍,因为男导演一辈子都有愿望要实现,然后找个年轻女演员来陪衬他们的愿望,那中年女演员不就没戏可拍了吗?想改变这种困境,需要的是女导演。而且是能拍商业片,能拍出影响力的女导演。哦我想起来了!”
花花对我的一惊一乍表示出了极大的包容:“想起什么了?”
我答:“我想起我看那篇言情为什么难受了。”
花花问:“为什么?”
我答:“其实我对那种女主看上了男主的钱,一心一意接近的剧情没意见,或者是那种本身很有钱,所以根本看不上男主的钱的情节也没意见,我不能接受的是那个剧情设定女主没钱,而且是一个很年轻的没钱的女孩,却让她表现出视金钱如粪土,这就让我很不舒服了。”
花花问:“展开说说。”
我煞有介事地道:“女人不能拜金、不能贪图富贵,这是男权社会对女性的规训,因为没有野心的女人才会安安分分当他们的附属品,才不会让他们感受到威胁,所以这种设定本身是一种被驯化后的人设惯性。但如果女人不能展露野心,不能施展抱负,那地位就永远得不到提升,永远只能为服务男性的需求而活。”
“说回言情小说吧。”我继续道,“花花你刚才的话,让我现在和解了,男频可以傍富婆,女频就可以谈富二代,毕竟现实的苦,需要在网络世界里消解。而且我从不认为爽文这些精神食粮能改变什么现实,这个因果关系应当是反过来的,是因为人们在现实世界里有了某种压力,才会投射进网络小说中。因为网文的阅读量就是被这些真实的困境一票一票用脚投票送上榜单的。而那些空中楼阁、试图改变世界的小说,根本就不会有读者。没有读者,就不会被看到,又何来改变世界一说呢。只有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东西,才能真的传播开去,并流传下来。比如,我们的四大名著。”
也许是我的思维太跳脱,AI本I花花卡壳片刻后问:“四大名著?”
我答:“西游记是打怪无限流,三国演义水浒传是官场文,红楼梦是宅斗文。”
花花:“……”
隔着空气,我都能感受到花花想说的话:还是少看点网文吧。
整理衣服并全部挂出来的好处就是,把一些从没想过可以搭配到一起的衣服叠穿出了新感觉。
我把几套新搭配出来的叠穿拍照存进手机,免得自己忘记还有这些穿法。
就在这时,花花忽然道:“周学恺的衣服,半个衣柜就装完了。”
我一愣。
我还可以补充完花花的话——
所以周学恺不需要也不可能花时间像我这样整理衣柜、研究搭配。
更不可能在促销活动来临前,思索可以买些什么新衣服穿。
所以,这是男女性别差异本身造成的,还是另一种社会化规训呢?
女人化妆、打扮,目的都是变美。而变美本身,是不是其实也是为了服务男性呢?
因为在传统社会体系下,没有男人的垂青,女人就分不到生存资源,就“过不好”,所以他们,必须学会怎么“以色侍人”。
但我不想再想下去了。
因为明知做不到不再买新衣服、不再刷各种穿搭博主、不再想心思捯饬自己……想得越多,只会让我越痛苦。
我一件件把乱在到处的衣服收进衣柜里。
大门密码锁响起开门声,随后是周学恺的声音:
“老婆我回来了。”
我把原本打算叠穿的两件衣服挂到一起,走出了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