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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老师真好看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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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太白将我带回了他的府邸。
天帝说让他时刻看着我,于是他便让我跟他住到了一起。
他住在外间,我住在里间。
原本里间是他的,可是他一言不发地把自己的床铺搬到了外间,主动把房间让给了我。
这让我有些受宠若惊。
总觉得这次见面,老师对我和蔼了许多。
然而在我这个想法刚冒头的那瞬间,我便转头对上了他凉飕飕的眼神。
我瞬间就乖乖站着不敢动了。
而他只是凉凉看我一眼,留下一句噩梦般的“明天早起晨读”,就自顾自地躺上了外间的那张软榻。
果然啊,老师还是那个老师。
他修长的腿在短小的软榻上无处可放,只能曲着一条腿,另一条搭在软榻边上。
我低头无声笑了一下,转过身爬上床,钻进被窝。
但是老师的心,意外的柔软呢。
我闭上眼睛,嘴角在黑暗中翘了起来。
怎么以前没发现呢。
次日一早,阳光照进我的床头,洒在我脸上的时候,忽然一道阴影挡住了温暖的阳光。
我缓慢睁开眼的时候,一瞬间被逆光站在我床头的人吓了个半死。
我“噌”地一下坐起来,快速挪到床尾,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这个白发白眉的俊美男子。
“你、你、你……”本来就不算流利的口舌,这下彻底被他吓结巴了。
美男扫我一眼,语气冰凉地问我:“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了吗?”
我听着这熟悉的语气,熟悉的表情,还有……额头上熟悉的金星印记,震惊道:“老、老师?!”
鬼知道为什么我“老师”两个字说的无比清晰准确又铿锵有力。
“你、你怎么……”
怎么变年轻了?!
他上下扫我一眼,冷冰冰地说:“怎么?还要我伺候你起床更衣?”
“不、不、不用!”我被吓得立马掀开被子下了床。
他也在我下床的那一刻转身出去了,又是噩梦般的留下一句“半炷香”。
果然,即使变成美男子了,老师还是那个老师。
后来我从他的童子那里知道,太白和老君本来都是俊美的青年男子,只是他们太好看了,总是惹得天宫的仙子心猿意马,所以天帝就让他们平时出现在人前时,变成老头的模样。
难怪我总觉得太白站在一堆老头里格格不入,原来他真的不是老头。
只是不知为何突然在我面前露了真面目。而且后来他好像也厌倦了伪装,在我面前也不遮掩。
于是自那天起,我就再也没有见过老头模样的太白金星。
天帝只说让他看着我,却并未让他教授我什么东西。
昨日来的路上,听一些仙子说,他教过我之后,就没再收过学生了。
大概是被我折磨怕了吧。
也是可怜,我的老师那么喜欢教育别人的一个人,竟然让我吓的这么多年都没收学生。
随后我便意识到一件非常不幸的事情。
这也就意味着,一千多年没有收过学生的太白金星,将会在我身上,找回他被耽误了一千年的教学生活。
恍惚间我竟觉得他不收学生好像就是为了今天这一日来逮我。
今日第一课,他并没有给我讲授任何东西,而是先问了我几个问题。
他问我:“你我多久未见了?”
我沉吟片刻,一字一字,缓慢又笨拙地回答:“一千五百年。”
莫名的,我不想在他面前露怯。
他又问:“我教你的东西还记得吗?”
记得,当然记得。
阴影那么深刻,化成灰也忘不了。
但是老师教我的东西太多了,一旦开口,势必会露出破绽。
于是我摇了摇头,低声说:“忘了。”
我以为他会批评我,但他只是给我一本打开的《诗经》,说:“读。”
打开的那一页,印的是《蒹葭》。
我疑惑地看着他,不明所以。
他给自己翻开一本书,低头看着,说:“你不是忘了吗,那就重新学。今天什么也不干,先把桌上的书全部读一遍。”
我看了看那厚厚的一摞书,认命地低头看了起来。
过了片刻,我感觉老师在看我,但我有些不敢抬头。然后我便听见他沉沉的声音:“我是让你读出声来。”
我诧异地抬头看他。
他目光沉静,却仿佛像是看透了一切。
我低下头,握紧了抓着书页地手,沉默着不敢开口。
而老师只是冷淡地重复了一句:“读。”连语气都没有加重。
可我却觉得他这轻飘飘的一个字似乎有千斤重,压得我喘不上气。
他见我迟迟不开口,冷淡却耐心地重复了一个:“读。”
我内心挣扎着,我不想让老师看见我像傻子一样笨拙的口舌,却也不希望看到老师对我失望的神情。
我嘴唇张了张,细如蚊蝇的声音缓慢地吐了出来:“蒹葭苍苍……”
他打断我:“大点声。”
他忽然变得严厉的语气,让我的情绪瞬间决堤。
眼泪顺着脸颊落下来,委屈又不敢控诉。
我又不是故意不读的,我只是读不好,为什么非要逼我读。
“不认识字了吗?要我领着你读?”他严厉地说。
我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憋回去,带着哭腔开口:“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只是读着读着,不知为何情绪再次决堤。但是我不想再听老师训诫我了,于是我便混着哭泣声,边哭边读:“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那一整天,我在太金星的压迫下,哭着读完了桌上所有的书。
而他始终坐在我身边,看着他手里的书,对我的惨状视若无睹,只是不时地会给我倒一杯茶,强迫我润喉。
我念书念了三天,口中含糊的话语也变得清晰了起来。
跟老师在一起的生活很安宁,安宁到我几乎要忘记了我只是一个“养料”的事实。
如果不是我的身体出现了突如其来的噩兆,我大概会觉得,我或许可以作为老师的学生,跟老师永远生活在这一方小院子里。
那夜我正熟睡时,突然觉得身体被拉扯得生疼,那是来自灵魂深处,魂魄被撕裂的痛苦。
我于梦中惊醒,身体渗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仿佛置身于冰火两重天,冷到了极致,却又热的让人头脑发昏。
老师听见我的动静,从外间进来,步履匆忙地来到我身边。
他坐在我的床边,擦了擦我脸上的汗,而后手掌贴着我的额头,向那个淡蓝色的印记里输送着力量。
温暖又清凉的力量沁人心脾,那股痛苦的感觉随之减轻了许多。
我看着老师眉头微蹙的面容和他额上闪烁的金星,有些想哭。
没成想到头来,会担忧关切我的,竟然是我最畏惧的老师,也只有我的老师。
“老师……”我虚弱地叫着他。
他的目光看向我,闪烁的金光下,那双瞳孔明亮深邃。于是我便鬼使神差地说了句:“你真好看啊。”
或许是见我这副模样太过惨烈,他没有计较我的失礼,反倒配合的很,“嗯”了一声,说:“我知道。”
我扯着嘴角笑了一声,在他的安抚下逐渐睡了过去。
从那晚开始,我的身体便每况愈下。
我越来越虚弱,越来越没有精神,那种被撕裂的痛苦,依然时常伴随着我,且愈来愈强烈。
与此同时,我额间的印记也在逐渐减淡。
我一直不明白这个印记是为何存在,现在看来,它应该是象征着我的生命。
或许等它消失的那一天,我的生命也就消失了。
老师也不再逼我念书了,自从我说话变得清楚以后,他就没有再逼过我了。
我知道他之前是为我好,怕我真的变成小傻子一样的哑巴。
他还为我弄来了一张躺椅,让我没事的时候,就躺在那里,晒着太阳读书。
只是我精神日渐怠惰,时常读着读着便睡着了,一睡就是一下午或一整天。往往醒来后,我便从院中的躺椅回到了里屋的床上。
有一日,天玄来找我。
她说有话想跟我单独说一说,只是老师像失聪一般,坐在那里巍然不动。
天玄很是无奈,仿佛拿他根本没办法。
我忽然觉得有些好玩,原来老师这么厉害吗,竟然让战神也拿他没办法。
于是天玄便在我院中做功课的小桌前坐了下来,对我笑笑说:“你这段日子过得如何?太白这里清净,适合你修养。”
“你怎么知道我要修养?”我问。
她深吸了口气,看着我,很是郑重地说:“我今天来,是有几件事情想跟你说。”
我沉默着,等着她的下文。
“我想我应该跟你道歉。我很抱歉,当初在扶桑树下的那一天对你说了那些话。慕临跟我说,你是他的妹妹,只是被他宠得无法无天。”她顿了顿,苦笑一声说:“如果当时知道你是他的王后,我一定不会回去的。”
我拢了拢身上老师借给我的披风,轻声说:“没关系,都已经过去了。而且我跟他只是有个夫妻的名头,他确实一直把我当妹妹的。我想我对他……应该也没有多么深刻的感情。”
天玄沉默片刻,又说:“最近天宫里有很多关于你我的风言风语,请你相信我,你只需在这里养好身体,其他的一概不要担心。”
我看着她带着善意和温暖的笑容和目光,问:“风言风语……只是,风言风语吗?”
她笑了一下,肯定地对我说:“是,只是风言风语。所以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她看了一眼我面前的书,说:“读书之余,你可以想一想,等身体好了以后,想去哪儿,想做什么。”
“以后?”我低头笑了一声,自言自语般问:“我还有以后吗?”
“当然。”
她毫不犹豫的回答,令我始料未及。
“请你相信我,无论发生什么都要相信我。”她说,“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掠过忘川,衣摆溅上了几滴忘川水。我尽数将它们扫了下去,只有你,在被拂走以后,还飘在我面前不肯离开。”
我低头看着披风上绣的仙鹤,低声说:“不记得了。”
“没关系。”她说,“你只要相信我就可以了,你想要的以后,都会实现的。”
那次的谈话让我明白了天玄为何会成为受人尊崇的战神。
她身为上古神明,以守护苍生为己任的伟大的神明,其魅力足以让任何人为之折服。
也难怪慕临会喜欢她。
天玄走后,我想着她跟老师熟稔的样子,一口一个太白,小心思就起来了。
我趁老师看书的时候,趴在桌上,露出一只眼睛,小声地叫了一声:“太白。”
我看见老师原本因为看书转动的瞳孔突然定住了。
他看向我时,我忽然觉得他的眼瞳明亮得烫人,他问:“你叫我什么?”
我往自己的臂弯里缩了缩,忽然有些犯怂,小声重复了一句:“太白。”
他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心里忽然有些打鼓,大概是他这些日子对我有些放纵了,让我胆子大了起来。
竟然都敢直呼老师大名了。
但我此刻打算破罐破摔,于是直起身,理直气壮地问:“不行吗?”
他破天荒地笑了一声,虽然只有短短的一声,但是那笑完还没完全落下去的嘴角,足以证明我方才听到的不是幻听。
“可以。”他说。
这无异于更大的纵容。
那天以后,我的胆子越发大了起来,整天太白太白的叫,逗弄他逗的起劲。
他竟也由着我闹,纵着我的小心思小动作,尽管他一直都是那副冷淡的模样。
大概他也是知道,在我身体越发虚弱的情况下,跟他逗趣,是我唯一的乐趣了。
人间中秋节那天,我和太白在院子里赏月。他给我拿来了几个月饼,说是嫦娥自己做了,给他送来的。
我拿起一个尝了尝,吃到一半的时候,发现了里面藏着的布条。
上面用娟秀的小楷写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我忽然觉得心里有些发堵,在太白注意到之前,把它藏在了袖子里。
我趴在桌子上,看着太白抬头望月的侧脸,忽然觉得好难过。
将死的悲凉和对命运无能的哀伤席卷而来。
我这一生,像个笑话,来的时候空无一物,走的时候一无所有。
可是想到老师对我的纵容,我又觉得,也许我并不是一无所有。
“老师……”我轻声叫着他。
他转过头看着我,似乎是觉得有些诧异,毕竟我整天太白太白的叫,已经很久没有叫过他“老师”了。
他或许是察觉到了我的情绪,望着我的目光竟让我觉得温柔至极。
“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我难过吗?”我问他。
他没有回答,垂眸转回头,望着夜空的月亮。
我不死心,又问他:“老师,你会记得我吗?”
又是一阵沉默。
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我听见他很轻地“嗯”了一声,只是从始至终都没有看我。
是不想,还是不敢。
那股恶寒的感觉又来了。
继撕裂的痛苦之后,我便时常会觉得恶寒。发作时,全身冷得发抖,脸色苍白,偶尔还伴有呕血。
“老师……”我又叫了他一声,轻声说:“我冷。”
他急忙起身去屋里拿了件大氅披在了我身上,而后像往常一样为我输着法力。
我拉住他的手,没去看他,只说:“不要费力气了。”
我抬眼看着他,仗着自己时日无多,发病不清醒,肆意撩拨他。
“老师,你抱抱我,好不好?”
我真是疯了。
然而当他把我揽进他的怀里的时候,我觉得他可能也要疯了。
我心里忽然生出了无边的愧疚。
我不该这样的,老师这么清冷高洁的人,我怎么能拉着他,跟我这样一个将死之人一起沉沦呢。
最后一次吧,就再放纵最后一次。
那日过后,我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同样急转直下的,还有我与老师的关系。
我退回了学生的位置,收起了那些僭越的行为,在我最后的时间里,做着老师的乖学生。
对于我的转变,老师并未说什么,依旧纵容着我,只是我总觉得,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的时候变多了。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有立场去探寻他的内心。
我只能在生命快速流逝的日子里,静静看着他。
我知道我与老师,终究会有离别的那一天,只是真到了那一天,还是觉得舍不得。
那日童子来传信,说是天帝让人带我过去。
我在这里住了好些时日,天帝都没有问过,现在突然要带我走,恐怕没什么好事。
大概是去了,就回不来了吧。
老师只是看着手里的书,没有反应。
童子看他这模样,犹疑着问:“先生?您听见了吗?”
老师忽然放下手里的书,深吸了口气,看着我嘱咐道:“晚课之前要回来。”
那可能做不到了,我心想。
但我还是冲他笑了笑,站起身,跟着童子走了。
走出院子之前,我转身去看他,他正垂眸盯着桌上的书,一动不动。
我料想的没错,天帝找我来确实没什么好事儿。
他让人把我带到了一处布满法阵的大殿里,将我放进了其中一个纹路复杂的法阵,法阵周围还悬着一些破碎的镜片。而我的对面,有一个同样纹路的法阵,里面坐的是天玄。
她盘腿坐在里面,闭着眼睛,仿佛失去了意识。
我大概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了,看来现在是要我这个养料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当那个法阵启动时,那种感觉比以往任何一次发病都痛苦。
我仿佛清晰地看见自己的灵魂被抽出体内,而后被撕成了碎片,飞进了天玄的身体里。而后天玄像是经受着极大的痛苦一般,皱紧眉头,大汗淋漓。
我瘫倒在地上,颤抖的手臂努力支撑着,不让自己彻底倒下。
我往那些飘浮的碎片上看了一眼,我额间的印记已然完全消失了。
我是终于要死了吗?
好可惜啊,以后看不到老师那张漂亮的脸了。
不知道是不是人死前会出现幻觉,我仿佛看到了我的老师。
他大跨步地向我走来,略微急促的步子和冷硬的神情,让我觉得他好像在生气。
“我说过,晚课之前要回去。”但他对我说话的语气那么柔和。
我可能真疯了。
这个时候了,我竟然还在想,老师的声音真好听。
“跟我走。”他又说。
我抬头,朝他虚弱地一笑,委屈地说:“没力气,走不动了。”
于是他便弯腰将我抱了起来,无视周围人的眼光,径直地往门口去。
有神仙拦住他,说:“先生,祭典还没结束,她不能离开。”
老师抱着我,转身看着天帝,说:“她的印记已经消失了,你们的仪式结束了。”
“她是祭品。”天帝说。
“她是我的学生。”老师毫不退让地反驳天帝。
说完没再管他们,径自绕过那个人,带着我走出了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