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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烤红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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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婆娘,你那破肉冻值两个钱!”
“值钱!比你的命都值钱!”
少女清脆又倔强的声音响起在漫天飞雪中,人群嘈杂,一时拉扯劝架声不断,
“别打了,芸娘!再打就真出人命了!”
顾言扒开人群看到的就是这副景象,阴沉沉的天色下,长风卷着雪落在被砸得七零八碎的摊子上,招牌被一折两半扔在角落里,木桶倾倒在地,块块肉冻混着雪化成的烂泥里,任人过往踩来踩去。
人群中间让出来一块空地,芸娘脚踩着个鼻青脸肿的男子,手里拿着根挑桶的长竹竿,眼睛瞪得滚圆,那扁头竹竿抽在男子身上,便听一声凌厉的风响混着皮肉绽开的闷响,围观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你赔钱!”
芸娘平日里总是笑眯眯的眼里冒着火光,今日碰见李大郎,她本想着给两个钱忍一忍就过去了,谁知这李大郎竟然贪得无厌,开口就要两百文,不给就抢,还把摊子砸了个稀烂,这她可不能忍了,她生如草芥,可也不是谁都能上来踩上两脚的,上一世她就让人欺负死了,这一世她不好过,谁都别好过。
想到这,芸娘心头那把火烧得更盛,又高高扬起手里的竹竿,却被人一把抓住手腕,她一惊,转头撞入少年惯常淡然的眼里,心里那提着的气瞬间散了半截。
“你怎么来了。”
顾言蹙起眉头,扫过这一地狼藉,芸娘却只推了推他,
“你往边站站,别我动手伤着你。”
“好你个陆芸,你还想对我动手?”
趁着这空档,李大郎急急被几个打手搀扶着从地上爬起来,一抹鼻子下的血迹,颤颤巍巍地指着她说,
“我不过是要你两个摊子钱,你竟然要往死里打我,今日你若不当着全县人面给我下跪磕头赔礼道歉,我定要你好看!”
芸娘冷冷笑了笑,“听听你说这话,这是什么世道,明明是你砸了我的摊子,为什么还要我给你赔礼道歉。”
“什么世道?”
李大郎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接过一旁人的帕子擦了擦额头,啐了口血吐沫,龇牙咧嘴地道:
“陆芸,你不过是这卢县里的贱民,我可告诉你,我舅舅可是卢县县丞!今日你打了我,要么赔礼道歉,要么再也别想在卢县做生意!”
芸娘眉毛一挑,咬咬嘴唇,那李大郎看她这副模样,脸上扬起些得意之色,
“怕了吧,怕了还不……”
“走就走!”芸娘话都没听完,一把拉住身边顾言,
“咱们走,谁稀得在这里做他这生意!”
顾言只是淡淡地瞥了李大郎一眼,便移开了视线,周围的人都在看着他们,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让开了一条路。
那李大郎一愣,知自己被落了面子,脸色涨得通红,气急败坏地拉长嗓子,踮着脚骂道:
“陆芸,你就是天生的穷命!这辈子就别踏进卢县一步!”
两人身形渐渐消失在街边,云阴沉沉压下来,看热闹的人群也如潮水般散去,早市又是那副熙熙攘攘的模样,大雪将所有的痕迹都掩去。
“里胥!”
李大郎晃晃悠悠地被人搀扶着,他挥了挥手,让身边人散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背街巷口,一辆马车正停在那里,马夫见他来了,敲了敲车门,低低报了声,
“娘子,李里胥来了。”
李大郎看了眼那马车,抹了把脸,低眉顺眼地走近,恭敬地叫了声,
“报张娘子安。”
车门微动,帘子掀开,从里面探出个人,定睛一看,不是那已经说要走了的张娘子,她上下打量了眼李大郎,不由地皱起眉头,
“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李大郎垂着头,听到这话,扯了扯打烂的嘴角,
“陆芸那个小娘们儿下手太重了,错一点命都要搭上了。”
说话间,牵动伤口作痛,不由得倒抽了口凉气,张娘子拿帕子挥了挥,略觉得眼前这乡下小吏上不得台面,皱起眉头道,
“你可看清了?”
李大郎慌慌点点头,
“看清了,陆芸身边确实跟着个俊俏少年,还到处跟人说那是她相公。
话音将落,张娘子眼睛一转,本来她是要走了,可后来越想越觉得这事蹊跷,那陆芸按里说不过是乡野丫头,怎么戒心那么强,越是反常,反而像知道些什么似的,恰巧到了县城,她就托人回头一打听,这么一打听更蹊跷的来了,就这么两天功夫陆芸竟然成亲了,还是跟个来历不明的少年。
“娘子,你说你们陆家在京城那么大的官打听她个孤女做些什么。”
李大郎被这张娘子找上门时还有些纳闷,觑着她脸色打量道。
张娘子听到这话,眉毛一挑,眼角眉梢都透着冷风,李大郎被她这眼刀一刮,不敢再言语,但因今日又是被芸娘打,又是做事不落好,心底到底有几分不痛快。
这时,一张银票递到他眼底,他眉毛一抬,望向张娘子,只见她笑盈盈地道,
“你之前不是说陆芸还有个亲戚?”
李大郎眼睛一转,把银票塞进怀里,脸色好了几分,搓了搓手,
“算不上什么正经亲戚,是她养父的兄弟,是个烂赌棍,叫沈海。”
张大娘听着这名眯起眼,望着那寒风吹过巷口,想着那日抬进陆府的晃晃悠悠的宫轿,长风里带着些纸钱烧化的味道,她沉声道,
“李里胥,去,把那沈海给我找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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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沉沉的天被黑染透,冒着夜色中最后一丝光亮,门被吱呀地一声推开,带进些风雪,惊起几只墙头小憩的雀鸟。
一个瘦小的身影冒着黑走进来,她哈了口气,搓了搓手,弯腰往灶膛里塞了把柴,掏出火匣吹了吹火星,点点暖红随着缭绕的白烟照亮了灶膛。
“都怪我。”芸娘看着那灶下的火星,眼角眉梢低垂,挂着些垂头丧气地道,“这下可好了,路费也黄了。”
顾言进了屋,看到的就是她这副噘嘴垮肩的样子,哪还有刚揍人的半点神气,嘴里絮絮叨叨嘟囔着,
“我倒是不后悔揍他,李大郎那种人就是欠揍!可把他得罪了,这以后去卢县做买卖都不行了……”
他听着只微微垂下眼睑,没有说话,默默合上门,将风雪挡在门外,掸了掸袖口,一股寒风吸进嗓子眼,掩住嘴,轻轻咳嗽两声。
芸娘听到这咳嗽声,转过头才发现顾言脸色发白,急急凑过来,话音带着几分小埋怨,
“可有哪里难受,是不是在雪里受了风寒,我不是让你在茶楼等我嘛,没得冲出来站在那儿受冻。”
顾言蹙起眉头,他也不知怎么了,明明才认识她不过两三天,也知道她力气大不会轻易受委屈,可一听到她出了事,心下只想过去站在她身边。
“算了,不想那些了,饿了吧,我去做饭。”
芸娘倒是心大没注意到少年的神色,她转身借着些光亮,搬开粮缸的盖子,可一愣,缸里清清亮亮,比脸都干净。
芸娘抿了抿嘴,她倒是忘了,早上出门前煮的那黍子汤就是家里最后的存粮了,原本想着今日赚点钱能买些粮回来呢,结果……
想到这她脸上不由得带上些愁色,突然眼光一瞥在灶台下有块红薯,她眼前一亮,弯腰捡了起来。
这红薯不知放了多久,皮上皱皱巴巴,黑黑土土,可这时在芸娘眼里,这红薯就是最好的了。
她把红薯捧在手里吹了吹,塞到灶炉里,炉膛里的火烧得旺旺的,不过一会儿,烤红薯的味道便从灶下飘出来,焦胡香甜,满屋子染的都是,芸娘用木棍把烤红薯掏出来,左右手烫得直颠倒,用袖口垫着递给身后的人。
顾言看着眼前这她忙活半天不过巴掌大的红薯,淡淡问道,
“你的呢?”
芸娘咽了咽口水,摇了摇头,眼睛亮亮地道,
“你吃,你生病呢,多吃点,我不饿。”
可话音刚落,响起清晰响亮的“咕”的一声,顾言抬起眼皮,芸娘脸在炉火下照得通红。
她扭过头去,眼光不看他,只恨自己肚皮不争气,在顾言面前出了丑,要是他觉得她就是个吃货,打心底里瞧不起她可怎么办。
正胡思乱想间,半块红薯递到芸娘面前,冒着腾腾热气。
她怔了下,看向身旁的少年,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只是炉膛在他脸上布下些暖光,显得没有初见时那般冷硬。
见她只看着他,没有动作,他微微垂下眼,语气里却是隐隐带着些不容拒绝的味道。
“一起。”
明明他才是病人,可不知为何,少年冷下脸的时候,她心里莫名也有些发怵,嘴硬道:
“那,那我就只吃一口啊。”
顾言见她小心地将红薯一分为二,一半拿在手里,一半又塞到他手里。
芸娘吹了吹手心的烤红薯,撕开了焦黑的皮,一口顺着金黄灿烂的瓤上咬下去,就像是咬住了冬日里天边的太阳,酥烂绵软,嘴里的甜味从舌尖一路泛滥到心里,满得要从上扬的眼角溢出来。
顾言垂下眼,也轻轻地咬了口手里的红薯。
可说来也奇怪,总觉得这红薯没她手里的好吃。
风雪瑟瑟,两人坐在这半黑的屋子里,就着盏烛灯吃着手里的红薯,墙上的两个影子交错,像是孤独的路上有了依靠。
勉强填饱肚子,芸娘把药熬煮好递给顾言,看着他一饮而尽,放下空空的药碗,心里却实实在在犯了愁。
这隆冬风雪交加,本来就没赚钱的路子,今天她又把李大郎得罪得狠了,顾言这伤还没好呢,得好好养着,总不能日日吃红薯吧,阿花光吃红薯都不长肉呢。
钱,钱,钱。
夜深了,芸娘犯了难,盯着四面漏风黑乎乎的房顶。
她现下去哪里能凑到钱呢?
突然,芸娘灵光一闪,想起前世汴京的达官贵人们说过,漳州有一种冬草,可以入药,极为珍贵。可通常这冬草生长的时节,大雪封山,山路崎岖,很难采摘。
但这山路她熟悉啊!芸娘激动地坐起来。
顾言睁开眼,看向身边的人,微微蹙起眉,他自幼觉轻,不喜人在身边,旁边有个人翻来覆去,很难不察觉到,沙哑轻问:
“怎么了?”
芸娘扭过头看她,小脸映在炉火下红彤彤的,黑夜里两眼放光。
她拍拍胸脯,信誓旦旦道:
“顾言,我们明天不用再吃红薯了,你相信我,我一定能把你喂得白白胖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