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约》清羽习习

6、六

　　文启神采奕奕，眉飞色舞，活脱脱一副被丢进瓜田吃得肚皮滚圆的猹的模样。
　　孤桐都被他勾起了几分好奇心：“何事？”

　　“你肯定猜不到！”文启直起身，双手叉腰，形容夸张道，“晚宴中途，有一只长毛的妖怪！闯进了朱明殿！”
　　孤桐惊诧道：“仙界之中哪里来的妖怪？”自千年前仙魔休战，三界止戈，神仙与妖魔在人界立止战碑，从此互不往来。
　　文启神神道道摇头：“没人知道哪里来的妖怪。”

　　没人知道这只妖怪是如何避过日夜防守的南天门溜入仙界，也没人知道它为何敢大咧咧冲进朱明殿寻人。

　　“寻人？”
　　文启颔首：“没错，就是寻人。”

　　“昨夜那妖怪闯进殿中，见里头一众仙人，非但不惧不避，甚至还一个个凑近去看。门口那些仙童都没反应过来，怕是从没见过如此胆大妄为的妖怪。
　　“等大伙儿回过神，用法宝将它困住，才发现那妖怪妖力微薄，只是个还未成年的小妖，被捆妖绳一捆，就疼得嗷嗷直叫。但哪怕都被抓起来了，那小妖却还一边淌着泪、一边睁大眼，努力在辨认围在他周围的仙人。”

　　孤桐听得不由蹙眉：“它受伤了……那它，它要寻什么人？”
　　文启啧啧称奇：“你定想不到，那小妖口中嚷嚷，竟然是要找朱雀神君！”

　　孤桐先感到意外，又觉合理：“那它是特意来的朱明殿。”
　　“非也，非也，”文启这回却摇头，道，“云和你是不知道，见它这么叫唤，朱雀神君自然来到它面前。这两人一碰面，你猜怎么着——哈，竟然是谁也不认得谁！”

　　“你说陵光神君不认识一个小妖，那实属正常，但那千里迢迢来寻人的小妖，也不认得陵光神君，这不就奇了怪了。”文启一摊手，“那小妖像是眼睛不好，瞧人总要凑近了瞧，它和陵光神君大眼瞪小眼对视半天，竟然毫无反应，又去瞅你家星君——你家星君当时正站在神君身旁。”

　　“这……这实在奇怪，”孤桐不解，忽然扭头瞧了瞧外面天色，日头正高，距离昨夜闹剧已过去半天，他不由问道，“现在一夜过去，那小妖呢？被关起来了吗？”
　　文启一拍脑袋：“差点忘了正事，我就是来喊你一起去神雷府的。”
　　“喊我去做什么？”
　　“昨夜，朱雀神君与天枢星君一起押着妖怪去了神雷府，皋陶真君按律行刑，问审了一夜，什么都没问出来。这时，神君与皋陶建议，说你擅长与精怪打交道，不如传你来问话。”

　　孤桐怔住：“神君何出此言？”
　　文启也不解：“难道是你家星君和他所说？”
　　孤桐摇头，叹一口气：“罢了，我们先去神雷府吧，再待得久了，也不知道那小妖怪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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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雷府是长生大帝麾下司管刑法之所，凡是违反律法的仙人，都要到此处受刑。狱神皋陶真君不徇私情，公正严明，和他比起来，平日摆着一副冷淡脸色的天枢都显得平易近人。

　　孤桐到神雷府时，皋陶正审讯那胆大包天擅闯天庭的小妖怪。朱雀神君与天枢立在皋陶身后，孤桐瞥了一眼二人，又将目光落到堂前。
　　小妖怪长着一副少年人模样，化形却并未完全，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长着雪白长毛，模样像老虎，背后却长了三条尾巴。它脸色很差，怀抱着受伤的手臂蜷缩在地上，四肢都是被捆妖绳灼伤的痕迹，还有些伤口仍在淌出金色的血。

　　孤桐向堂上行了一礼，悄声靠近那妖怪。
　　他蹲下身，伸手抚上妖怪的额头，烫得吓人，那妖怪脸颊通红，似乎是生了病，正迷迷糊糊地喃喃自语。觉察到有人靠近，妖怪费劲地睁大眼睛，企图辨认出来人模样。孤桐发觉，它眼瞳中蒙着一层白雾，故而并不能看清面前人。
　　孤桐还在观察它，那小妖又凑近孤桐，吸吸鼻子闻了一闻他下垂的衣摆，忽而呢喃了一声什么，亲昵地抱住孤桐的袖子，小心翼翼地蹭了一蹭，用裹着白雾的大眼睛盯着孤桐瞧。
　　孤桐一愣，心软地摸了摸他的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妖怪懵懵懂懂，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孤桐耐心道：“你从哪里来，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我……找，找……”小妖怪发出一些支离破碎的音节，“找，找到……回，回……”
　　“你要找人吗，你要找谁呢？”
　　小妖怪张了张嘴，认真地模仿出一个名字：“祝，猪……朱雀，朱雀。”
　　孤桐下意识抬头，堂前三人却一脸镇定，似乎早就已经听了许多遍这个回答。

　　孤桐轻轻吐出一口气，又望向面前的小妖，它已经烧迷糊了，连眼睛都快睁不开，只抱着孤桐的衣袖哀哀地呓语着。孤桐侧耳细听，在它仿佛抽泣的呢喃中，只勉强听出了一句“娘亲”。
　　孤桐心中跟着难过，忍不住对堂上的皋陶真君道：“真君，这妖怪如今神志不清，审讯难以继续，不如先让我照料它一段时日，等它伤好了，再问它来历也不迟。”

　　皋陶真君惜字如金，道：“可。”说罢，他摊开手掌，掌心中一枚金镯，他口中念诀，金光一闪，那镯子便套入小妖脖颈，化为一道禁锢。
　　又有二狱卒上前，一左一右拎起小妖，将它带回牢房。孤桐谢过皋陶，匆匆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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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雷府的牢狱由寒冰石制成，小妖怪孤零零躺在石床上，看着瘦巴巴，可怜极了。
　　孤桐坐在床边拉着小妖怪的手，回想天枢平日里为他传输灵气的样子，在心中默念口诀，但试了几次，都不曾成功。
　　正发愁，狱中忽有一阵暖风拂过，一道灵气阵悄无声息地没入妖怪体内，小妖止住了呻\吟，闭着眼安静平缓地呼吸。
　　孤桐往门边一看，天枢站在那处。

　　天枢问道：“你何时回去？”
　　孤桐摇头：“我想留在这里陪它几日。”他轻柔地摸了摸小妖怪的脑袋，觉得它像是峄山上受伤的小老虎。
　　妖怪突然开口说话：“不……不，不是，老虎。”
　　孤桐诧异道：“你能听懂我说话？——不，你是能看出我在想什么？”
　　妖怪睁大眼，认真道：“一……一点点。”
　　孤桐笑了：“你会说话，也听得懂我们说话，还能看出我在想什么，只是因为生病了，说得不好，是吗？”
　　小妖怪呆呆地看着他的笑容，忽而有些害羞地把脸闷进他的袖子里，又偷偷探出头来瞧他。

　　天枢忽然道：“你要留下来？”
　　孤桐抬头望向他，天枢面色不善。
　　孤桐道：“方才你也在场，是皋陶真君同意我留下来照顾它。”
　　天枢道：“但皋陶真君不知道这妖怪能读人心，他要知道，必定会说此妖不可久留。若我现在就去……”
　　孤桐连忙劝阻：“不可！”

　　天枢被他打断，没再开口，只静静站在门边。
　　孤桐觉察到他不高兴，却不知为何。
　　但孤桐心情也不好，他静静吐出一口气，忽然道：“陵光神君只说了我擅长照料精怪，没有说仙侣的事吗？”
　　天枢猛地抬起头，望向他。

　　天枢皱眉道：“不，你放心，这件事……是不可能的。”
　　孤桐淡淡一笑：“我知道，玉帝曾承诺了百年之约。”
　　天枢拧着眉头，半晌道：“不是你想的那样……你无需想太多。现在，还是先解决一下这只妖怪之事吧。”

　　孤桐垂眉，摸了摸在一旁懵懂望着他们二人争执的小妖怪，放缓了语气：“若你不许我留下来，那我想把它带回峄山去。
　　“我看它年纪不大，又年幼丧母……”
　　妖怪小声插嘴道：“我，我娘亲没有死。”
　　孤桐莞尔：“好好好，我说错了，那你养好了身体才能回家去见你娘亲。”
　　他抬头望向天枢：“可以吗？”

　　天枢舒展眉头，无奈道：“罢了，你喜欢就带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