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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Disqualification(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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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走到家门前,熟练地从口袋中拿出钥匙。今天她的心情好极了,书包里装着刚下发的期末成绩单。
……这或许能让母亲郁郁的眉舒展开来,父亲绷直的脸再次露出微笑……
……然后他们走过来亲吻她的脸颊,母亲向着厨房走去,父亲如小时候一般用温暖醇厚的嗓音给她讲起那些美如好寒夜空中的星子般的传说……
……饭桌上摆着丰盛的晚餐,洋葱汤、蛋白乳酪酥、美味可口的色拉,还有诸如上有糖霜的糕饼,以及发得很好的蛋奶酥等甜食。窗外飘着洁白轻柔的雪花,壁炉里的火焰熊熊燃烧着发出细碎的声响,映照出幸福的颜色……
女孩快乐地幻想着,轻盈的思绪仿佛受热膨胀的空气或是饱满的肥皂泡一般向云上飘去,无声而寂静,自由而欢腾。
歌唱着,赞颂着,祷告着,祈求着……
门锁转动的角度依旧是熟悉的,厚厚的门板发出一声响。慢慢打开的门缝间光亮汇成的河流渐渐增宽,与此同时那些声音也无法抗拒地透过无法再阻挡的罅隙向着门外的人涌来。
然而门内却仿佛是中世纪古堡那阴森的地下室,被岁月侵蚀得锈迹斑斑的刀戟以及墙角蒙络着素蟫灰丝的盾牌与空气中飘散着的尘灰腐臭的味道在叆叇昏黄的光线中模糊地招摇成魑魅魍魉的暗影,恶魔咝咝的低语蛊惑着误入深处的无知纯洁的人类,阴森幽诡交织成网在盲点张牙舞爪。仿佛时光的轱辘忽然间碎裂,或是串起珠的绳拉得过紧绷断了,那些珠子一粒一粒就四溅开来,落到脚下,落到周围,落到永远也抵达不了的远方。
好似运用了蒙太奇手法连接起了寥寥碎片般,满屋的狼藉,激烈争吵的男人和女人,那些陌生的表情和话语,陌生的神情和动作,恶毒得近乎咒骂的言辞。女孩双眸中倒映的世界颤抖不堪仿佛下一秒就要崩溃,恶魔的狂欢在耳边若隐若现地回响,准备迎接又一个活的祭品。
不受控制地冲过去然后被狠狠推开,后脑一阵剧痛。眼前的世界交织成一片眩晕的视觉效果,反复透过越来越浓厚的黑红帘幕窥视着甬道那遥远的另一头。男人冷漠的眼神陌生得可怕,无法遏制的混乱思绪不知为何此刻竟然浮起了《圣经》中的话语:“你在暗中行这事,我却要在以色列众人面前、日光之下报应你。故此你所得的孩子必定要死。”
女人惊惶的表情在眼前放大,翕合的唇形勉强看出是在呼唤女孩的名字。然后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而开始说一些别的什么,而原本已经几乎听不见的女孩竟不知为何感觉古老而优美的语言在耳边忽近忽远地响起,仿佛塞壬的歌声……不,不是塞壬的歌声,那种尽管模糊却依旧空灵幽谧的声调,更接近于那些神秘的国度或者部落流传下来的咒文般……
那似乎不是人类的歌喉所能发出来的声音,而期间穿插的零星的几句正常人声女孩勉强听出了是希腊语——为什么会明白呢?明明,没有学过……
“……女神……雅典娜啊……祭献……我请求您……承诺……”
模糊的话语,破碎的声音,连绵不绝的清越悠远之声。
歌唱着,赞颂着,祷告着,祈求着……
光芒。
即使那已经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也映照出来的……光芒……
安静地悄无声息地不知何时开始萦绕在周围,已经几乎看不清任何事物的轮廓的眼睛唯一的感觉就是明亮……温暖而耀眼,仅仅是昏花的注视便已令人有了一种想要流泪的感觉。只有一道缥缈的女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越过所有的阻碍层层浸润层层弥散过来,轻柔悦耳,却带着无法抗拒的威严。
“——如你所愿——”
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轻,轻盈地萦绕成一缕烟絮上升,仿佛温热的空气或是一碰就碎却能反射出如此美丽梦幻色彩的肥皂泡。那祷文一般的声音依旧在耳边回响,隐隐地仿佛在冥冥之中指引着她的灵魂飘向的地方。
歌唱着,赞颂着,祷告着,祈求着……
我蓦地睁开眼睛,看见的依旧是一片灰色的世界。
洛可可花纹的穹顶与柔软的幔帐,还有对一个四岁的少女来说大得实在是过分的床……这些对我而言不过是眼前那一团团深浅不同的色块而已,我已经习惯了依靠颜色的深浅来辨认事物,这就是对我而言的“看”。
视力很好,不过没有颜色,而已。虽然并不是瞎子,但却是比瞎子更令人濒临悬崖的边缘。只可惜习惯了以后就没多大感觉了——或许这就是所谓的麻木吧。
灰色。并非纯净无暇的白也不是剧烈怵目的黑,只是黯淡寂静的灰,正如这没有生灵连植物也枯萎殆尽的海因斯坦城……不,现在也许应该叫哈迪斯城了。
眼睛自动调焦,目光汇聚在不知何时出现在床边——当然也有可能是他在我醒来之前就已经在,只不过在我看来与周围相差无几的灰色色块因而被我略过¬——¬的人影身上。
不,他怎么可以被称为人呢。
“有何吩咐,修普诺斯大人?”头发部分的色块颜色稍微有点深,应该是睡神大人没错……毕竟金发看起来比银发颜色浓。
“潘多拉,你刚才有没有做什么奇怪的梦?”声音在灰色的世界里静静地扩散着涟漪,这样的语气这样的声调……的确是修普诺斯没错。
“梦……?”我微微一怔,记忆又有如开闸后的潮水般灌进脑海。那个叫伊蒂薇尔的女孩,那如同咒语般的祈祷,那令我至今萦怀的银光……
“要说的话,的确是……很奇怪的梦。”我终究还是微微垂下了眼帘回答。
“是这样啊。”睡神单手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注视了我好一会儿,那目光仿佛审视又仿佛打量,令我感到某种古怪的异样。
“修普诺斯大人?”我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睡神。
修普诺斯放下手:“差点忘了此行的目的了……潘多拉,哈迪斯陛下所选中的肉身已经降生到这个世界。”
无需多言,我便明白有什么事情在等待着我。从我的世界变为灰色的那一刻起,便已经注定了的事情,当然……也是对我的第一个考验。
目光有些不受控制地飘向一边摇篮里那个鼓鼓囊囊的襁褓,任何一个看到的人或许都只会在心里暗暗地猜测那里面究竟是躺着一个如何可爱而招人喜欢的孩子,然而我却明白……那里面的,是如何一种存在……
深夜的城市一角弥漫着寂静的气氛,钢筋水泥林立的丛林只是零星散落着几点光亮。居民区一座座熄灭了灯的楼房沉默着好似废墟中泥塑木雕的卫士,在地上投下一动不动的森森魅影。这天晚上的月亮大得如此异常,以至于晴朗夜空中的星星看上去异常黯淡。地面的反光闪耀一片,仿佛一粒灰尘落下都会荡起涟漪。
我抱着襁褓静静地站在一幢建筑的阴影里,看着哈迪斯陛下肉身的兄长抱着哈迪斯陛下的肉身狼狈地向着前方漫无目的地逃窜。
“真是的,跌跌撞撞的,可别伤到陛下……”我低声咕哝着,“为什么要逃呢?被哈迪斯陛下选中,这可是莫大的荣幸啊。”
又等了半分钟,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快要消失在视野之内,我轻轻一纵身追了上去。对于这场实力悬殊的捕猎游戏,我已经感到无聊了。
“潘多拉,我们赐你统帅108位冥斗士的伟大力量。在时机到来之前,你要好好地保护哈迪斯陛下。如此一来,也许你就能获赐永恒的生命……”
双子神的声音从记忆的甬道深处回溯而来萦绕在耳畔,挥之不散。
那是普通人类无法企及无法反抗的力量,却加诸于我幼小的人类身体之上。
永恒的生命?呵……永恒的灰色世界么。
几息之间我已经拦截住男孩的去路,看着他慌乱恐惧而又不敢置信的样子,我无动于衷。这个男孩的眼睛充满了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所满溢的希望的神采,那是一双令我嫉妒的眼睛。
因为从这样的严重,我依稀看见了自己的眸子,毫无生气。
已经没有任何色彩能点亮这双眼睛。
那莫大的荣耀与如斯的力量,赶走了我世界的色彩与我眼中的光明。
再公平不过。
“没用的……你以为,你可以逃离我潘多拉么?好了……乖乖地将那个孩子交给我吧!”
“你……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抢走瞬?”
原来这个哈迪斯陛下的肉身是叫瞬么。
“那个孩子是我的弟弟。”我用平平淡淡如同一杯白开水的语气说。
“胡说!瞬跟我是同一个妈妈生的,确确实实是我一辉的亲弟弟!才不是你的弟弟呢!”男孩的眼中,跳跃着火焰。即使里面对未知力量的恐惧,也无法遮掩他的愤怒与坚持。
“也许你不会明白,那个孩子是在众神的宿命下被赐予这个世界的□□。和你那种被随随便便生出来的□□不一样。”我耐心地解释,“来吧!现在就让他和这个灵魂合二为一吧!”
那个叫一辉的男孩在看到襁褓中的“宇宙”之后的表情,我想我至少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忘记。
我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的表情,应该也……相差无几吧?
不过,也不重要了。
“这是冥王哈迪斯陛下的灵魂。”看着他刹那间变得无比惊恐骇然兼之不敢置信的神情,我冷冷地勾起了唇角。
“哈……哈迪斯?”
“没错,是整个宇宙所有生命的支配者,哈迪斯陛下……经历了两百多年的岁月之后,终于将再度与这片大陆上苏醒。”为了他手中的那具肉身,我强压下内心中无法抑制的冲动与不耐烦解释着,“哈迪斯陛下在人世间苏醒时,必须溶入这世间最清纯无垢的人体之中。你弟弟的肉身正是被选为哈迪斯陛下这个时代降生之所在!”
名为一辉的男孩理所当然激烈地反抗,然而失去了色彩的感染力,在我眼中只是可笑而无力的挣扎。
“呵,不管你同不同意,那个孩子生来命中就注定将成为神。今后他将以神的身份活下去,身为哥哥的你,也该替他感到高兴才是。”
理所当然。能作为哈迪斯陛下的哥哥,那是多么大的荣耀啊。
偏偏那个愣头青的不知死活的小子还不识相的在那边大喊大叫,竟然还污蔑哈迪斯陛下是“邪神”……就算是哈迪斯陛下的哥哥,也决不能饶恕……!
随手发动一击,看着他痛苦的样子,我依旧冷冷地微笑,带着胜利者的睥睨。这就是亵渎那位大人的代价,好好地记住惩罚的痛楚吧,一辉,希望你下次能学乖一点,记得不要再出言不逊。
尽管似乎很不可思议,但是那样的敬畏从我得到力量与使命的那一天起便已经深深刻印于我那失去色彩的世界。它在这贫瘠的灰色土地上扎根成长,纠缠的枝蔓密密麻麻地连缀,成为连我自己都不敢往那错综复杂的所在探究的禁区。
为了生存而信奉死亡。
没有一个人曾经会希望自己得到这样的命运,然而我却早已失去了说身不由己的资格。沦落与否,从来都是取决于自己。
是我亲手毁去了一切,将个叫做伊蒂薇尔的十四岁少女和名为伊蒂薇尔•海因斯坦的三岁女孩与海因斯坦城中的所有陪伴了我三年的生灵一起埋葬,然后带着天真而残酷的笑容从容地走进了地狱。
懵懂无知并不可以当做借口,却可以成为逃避的理由。然而无论怎样,铸成的错误却已经无法挽回。于我而言后悔是最浪费时间却又最没用的事情,然而我现在却发觉我只能靠着后悔来维系那个仅存的,作为“人”的自我。
似乎所有人类的情感都在渐渐地流走,与遗失的色彩一起封印在最底层,随着魔盒沉重的盒盖的关闭而沉寂。
“再不快放手,你的双臂就要完蛋了哦。”
“别说是手了,就算你把我大卸八块,我也不会交出瞬的!”
即使被电击折磨得痛苦不堪,竟然依旧如此坚定不移地反抗……唔,或许我该称之为冥顽不灵的。
即使晕过去,也护着弟弟不放手么?
我走上前去,看着失去知觉的一辉。
如此的年纪竟然有如此坚强的毅力与决心,他未来将会具有的力量是我无法想象的。我也许应该尊敬他,但是……那位大人的意志,无人可以阻挡。
走上前去伸出手正要夺过襁褓,然而却忽然间僵硬住了所有的动作。无法说清楚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战栗的冲动从尾椎传递到后脑。仿佛在黑夜的迷雾中若隐若现的小宇宙仅仅闪烁了一秒,然而依旧使我几乎沉浸在可怖的幻觉中无法苏醒过来。明明从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婴儿身上感觉不到丝毫敌意,然而却连一根手指都不敢碰……怎么会……
一辉紧紧地将瞬抱在怀里,在昏迷中发出梦呓。
“不……不给你……就算杀了我,也不让你动瞬一根汗毛!”
没有逻辑的笨蛋一个。我得出结论,如果他死了,那么那个小孩就没有人来保护了,还不是任我宰割。这样的愚勇……又有什么意义。
然而即使是这样也无法否认,这样所谓的愚勇对我的震撼。所以说笨蛋什么的,最讨厌了!
只可惜,震撼归震撼,那些无法改变的事情依旧要完成。
“哼,没办法……”我闭了闭眼睛。这次就算我认输好了,反正距离雅典娜的封印解除、108位冥斗士复活的日子少说也还有十来年左右的时间吧,在那之前,这孩子就先交给你保管了咯,一辉。
消除了一辉关于提到哈迪斯陛下那部分以及之后的记忆,与此同时一个五星形状带着“YOURS EVER”字样的坠饰出现在了名为瞬的小婴儿的胸口。再稍稍修改了下一辉的思想让他潜意识里以为这是他们母亲的遗物因而使他让瞬一直佩戴,这样他们便永远逃不掉了。不管躲到哪里,他们都会被哈迪斯陛下的灵魂吸引过来……
这个时候忽然感到左手小臂有一阵些微的灼热,我微微抬高手臂使袖子自然地顺着手臂滑下,定睛一望却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我看见了红色。如同一滴露水般大小的红色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我的手臂上,与周围那些深深浅浅层次分明的灰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是的,我看见了,那我一直以为只会在记忆里留存的颜色……
唯一的红色在我灰色的世界中发芽生长,盛开在我的左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