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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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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缪略微顿了顿。在1938年业已社会化的纳粹氛围下,一个年轻的德国人即使不是国社党,至少属于它的青年团——固然在极其罕见的情况下,他可能属于为数不多的独立思考者,情愿在黑夜里踽踽而行。怀着对最后一种情况的期待,加缪刺探道:“您,把您的元首客体化了。”
“噢,饶了我吧小盖世太保,”施伦堡向嘴里填了一大口古斯古斯,又马上喝了口汽水,忙得不亦乐乎:“这太糟糕了,怎么在摩尔人的土地上也有元首的眼线。”
“在元首的指引下,大德意志帝国将无往不利。”加缪用手在脸上搓了几下,整出一副他认为非常德国的僵硬表情。
画虎不成的样子让施伦堡玩兴大起:“您可真热爱演艺事业。好啦,并不是每个德国人都盲信那位先生,至少他对我这样从小失去家乡、到处流浪的人缺乏约束力。”他翘起嘴角,眼睛里闪烁着坦诚的笑意。
他未曾料到最后那句话触动了对方。这个生长在阿尔及利亚的法国人长期感到自己是个无罪的流放犯,在荒漠般的北非异国,一切文化都外在于他,而祖国的印象遥远而模糊,他天然地无法归依于任何国土,“我能理解您的心情。”法语特有的低回婉转使它听起来令人动容。
“它并不完全如您所想。”施伦堡垂下眼帘,“我们来自战争中成王败寇的两个国家,这会让相似的经历有很不一样的切身感受。但是我们且不谈这些流离浪荡的生活吧。”他把话题引到反纳粹话剧《轻蔑的时代》上来,想知道这个阿尔及利亚左翼青年对德国的看法。那时法国总理莱昂•布鲁姆已经下台,共产党是否可能代替布鲁姆执政?它凌驾于国别的亲苏立场,将造成那个东方巨国对德意志的东西合围。“我到得太晚了,没看全,如果您愿意,可否给我讲讲前面的剧情?”
“我真的没想到您会对这种戏感兴趣——毕竟,它把您的祖国描述得不大可爱。”
“我们都属于那种乐于看见真相的人?”
“这是剧本,见笑了。”
施伦堡接过软软的纸张,手稿第一页的空白纸面上写着C.E.的字样,他猜那是“加缪编写”的意思:“您故弄玄虚,搞个缩写在这儿干什么?”
“不,它不是我一个人写的,那个缩写别有所指,”加缪抿着嘴,薄薄的嘴唇显得矜持自敛,“故事大意您已经知道了,一个德国的反纳粹者被抓捕,他的同志用巧妙的手法瞒过盖世太保,顶替他去坐牢。他得以完成一项重要的任务,而代替他同志则牺牲了自己的自由。”
施伦堡点点头。手稿上的字迹有的笃定确凿,有的飞扬跳脱,的确不是出自一个人的手笔。最后一部分仿佛分解成各自独立的豆芽,颇有几分古灵精怪。在热忱的对白旁他看见一个红笔添加的方括号,带有压痕的墨迹,仿佛是在激烈的讨论后写下的,“背景音乐:纳粹军歌,尖厉刺耳的”。
他想起1935年的柏林。褐色与黑色的方阵唱着军歌走过威廉大街,便衣人四散在冷僻的街角,悄然把一些戴着破毡帽的人揪走:共产党、反社会者、地痞流氓,诸如此类。他猜想作者是个相当自负的人,因为他的主观想象超过了真实所见:他对德国现实的理解充满幻想与轻浮,牺牲而不流血,难怪作品能激起人们的理想主义。
“《轻蔑的时代》……我猜这题目是指对右翼政府的轻蔑?”施伦堡想象着那位名叫马尔罗的作者,他的堂吉诃德精神。轻蔑,他暗中冷笑。如果人还能用轻蔑去对待某件事物,那是因为他们仍可以不依靠它而生存。
而加缪诚恳地笑,给出形而上的解释:“我们轻蔑它,是因为它试图恢复奴隶制度,把人当作工具。反抗它并不仅仅是出于□□上的不可忍受,那意味着我们将对一位不那么残暴的奴隶君主妥协,这仍不能使人解放。要怀着对这种不公正的彻底否定,去根绝纳粹的精神。”
“根绝纳粹的‘精神’。”施伦堡玩味地看着这个文艺青年。他比他小三岁,富有激情,这个理想主义的法国左翼手无寸铁,却以为明天的一切都可以创造。“要是在德国,这番话足以让您被盖世太保抓起来——试试轻蔑地对待它吧,您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