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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杨柳青青 ...

  •   夜色下的长安,灯火璀璨,一派盛世气象。然而,叶透看着它时,眼中却只有厌恶。他看见的,只有这华丽盛景背后的脏污迷乱,如此而已。眼神迷离间,人与剑瞬间合一,飞身而下,刚刚出现在墙这边的人已仆倒。自他腰间抽出一条青色绢巾,拭去剑上的血渍,顺手扔在那人脸上。转身,再跃上屋脊,不屑地看一眼长安的夜景,展开身形,一片落叶般轻坠向那片繁华中去。
      如果说,长安是由夜明珠汇聚而成海洋,绿珠阁便是其中最明亮的一颗。绿珠阁是长安最负盛名的温柔乡,没有一掷千金的豪情,根本进不了绿珠阁的大门。叶透来的,正是这绿珠阁。
      自高墙上一掠而过,他停在后院一栋灯光微暗的小楼前,推门,拾级而上,不一时就到了楼上。楼上摆设极其简单,无窗,却挂着满壁字画,疏狂洒脱,尽显名家风范,字画间嵌着夜明珠,珠光柔润,交织出温暖祥和之感。
      楼上只有一个人,也正是叶透此刻要见的人。
      “杨柳青。”
      叶透甫一开口,那正立着观赏一幅李白狂草的女子立时回身。
      是一个极美的女子,肤色极白,眸子极黑,黑得有点发蓝,眉心贴着翠钿,发上一支碧玉簪,除此之外并没有任何装饰,反显得洁净如水,清贵脱俗。
      然而只是一名青楼女子而已。这样想时,叶透便顺利地压制住心底的狂热。
      “顺利么?”杨柳青开口询问,声音却十分笃定,仿佛她早知道了答案。
      “顺利。”很随意地解剑,扔在地上,粗布的青衣还纤尘未染,也解下,扔在地上,“衣服呢?”光裸着上身,挑战似地直看向杨柳青。她却浑不在意,也不避讳,捧出一个玉制的小匣子,长宽高均不过四指,轻轻一按机关,盒盖弹开,右手一拎一甩,一片绚烂的光华顿时在室内流过,让叶透也移不开目光。
      “天蚕丝!”
      “是。”杨柳青一笑,“也只有天蚕丝的舞衣,才配得上最美的舞者了。何况,它的光华,足以吸引那人的目光,让你有机会出手。”
      叶透冷冷地道:“不必借助它,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去。”
      杨柳青帮他先缠上白菱的裹胸,“你想好了?”
      “当然,我已等得太久了。”
      “这次,不同以往,以翡翠的身份出手,你将没有退路。”
      “我早已厌弃了。你这样再三劝说,莫非……”叶透有意看住杨柳青的眼睛,“你不舍我走。”不待杨柳青脸色变动,他已冷笑退开去,披上舞衣,拉散了束发带,任长发流淌至肩上,顺手将发带在颈间系好。双脚一踢,已成赤足。“走吧。”领头下楼去。
      楼下已有两人候着,是两名壮妇,她们一声不吭地举起一幅大毡,将叶透裹起,扛着就往前院走去。杨柳青也跟着一起走,并不说什么。
      前院里,只有凤舞轩是独立的小楼,她们去的,也正是那里。
      叶透只觉身体微微一震,即被放落,顺势随毡一弹,大毡已展开,放低眉眼,懒洋洋斜睨一眼,喏大一个回风堂里只坐着两人,站着的倒还颇有几人。除去杨柳青与几个侍女,另外两人都值得注目。一个十分眼熟,那当然是将军柳直的近卫,名动京城的剑客程破冰。另一个,身份甚好确认,必然是左相高铎带来的人,不是近卫也是他的亲信。可是,只是一瞥,叶透的心已缩紧。十分不同——有异于常人。有一双特别的眼睛,黑且深邃,寂静如清水,没有任何欲望的火焰,仿佛世上的一切,均与其无关,然而又是那样地看透人心,令人不由得慌乱。绝不好对付,单只这一个人。可是,是早已决定了的事,不容改变。于是,叶透连神情都不曾动一下,微微笑着,以最纯真的眼神望回坐在正前方的高铎和柳直去。
      杨柳青也笑着,伸只手给他,对两位权贵柔声道:“两位大人,这就是从青州来的名舞姬翡翠了。”
      柳直今日穿着文官的袍子,用折扇轻轻敲击手心,“果然绝色,难怪青青一直将她藏着了,要不是高相来,恐怕我还不得见吧。”
      杨柳青一笑,“要知道青青也是俗人,也会吃醋的呀。”
      两人笑语间,高铎已将翡翠看了个遍,叶透虽未与他对视,却也感觉到那炽热的目光。和从前的十七人并无区别呢,心底冷笑着,鄙夷仇恨一直一直地翻上心头。
      “这就是那青绢拭血泪,一步一相思的翡翠姑娘么?若我记得不错,自她在京城挂牌,已有十六位显贵见过她后被人暗杀了吧。”注意到说话的人已坐下,叶透不禁又起疑窦,高铎并未出声,这男子说坐就坐,身份自非侍卫,而且,随意发言,语意尖刻,一般的客卿也绝不敢如此。
      但还只是垂着头,听杨柳青轻笑回答:“正是,未知轩辕先生怕是不怕呢?”不待他回答,已庄容道:“轩辕先生原来也信流言。”
      气氛一时僵住,只有叶透借着低头无人知,嘴角牵动一个笑的表情。论言辞,杨柳青的高明实在是一时无两的。
      谁知那姓轩辕的男子并不介怀,只一笑道:“身在红尘,难以免俗,青青姑娘见笑了。不敢再有冒犯,还是请翡翠姑娘一舞吧。”
      杨柳青顺势望向两位大人,“可以开始了吗?”
      “当然。”高铎今晚还是头一次开口,立时四座俱静,“京城四绝,杨柳青的歌,翡翠的舞,谈君柔的琴,程破冰的剑,我只没见过翡翠姑娘的绝技了。”
      叶透悄悄看程破冰一眼,果然面色已微变,这骄傲的剑客,对高铎此言,是无论如何不能不无动于衷的。
      但此刻已无暇分析各人的心思了,琴声已起,腰身轻弹,立起,身如随风杨柳,几个曼妙的步法,到程破冰面前,轻轻施礼。这还是翡翠今夜首次行礼,对象竟是将军侍卫,柳直高铎都不禁脸色一沉。杨柳青抢先说:“程侍卫,翡翠这妮子想是要借破冰剑作剑舞了,你借是不借都只管开口,翡翠虽是哑女,却能听见回答。”
      程破冰一凛,却不再想,反手递剑与她,知道自己是拿命作了赌注,但甘心。
      琴声如诉,剑舞光华,也许还有如此美的舞者,却再不会有如此美的舞,身体轻盈得好象一片落叶,剑随身转,在厅里下了一场剑花雨,旃人心魄。
      琴声一颤,余音袅袅,而名剑光华一敛,翡翠瞬间由动入静,结束了舞。
      不知为何,众人心中都似松了口气,莫名地如释重负起来。待翡翠还剑予程破冰,才开始夸赞起她神乎其技的舞。翡翠却仿佛没听见他们的称赞,一待舞毕即敛起光彩,重又成为那个羞怯的哑姬。
      如此,高铎反而留意起她来,“翡翠,按规矩,你不是该送我青绢一幅么?”语意甚温存,翡翠却慌乱,绯红着脸连连摇头,高铎心头一软,更温柔道:“你是不是怕我也和那些人一样遭人毒手呢?”翡翠怔怔望他,虽未点头,脸却更红。高铎便朗声笑道:“我偏不怕,柳将军若怕,你不送他也罢,我是一定要的。说着,便招手要她过去。
      翡翠迟疑了一会,还是走过去,手里捧一块异香扑鼻的青绢。高铎先将翡翠秀发抚了一抚,这才接过青绢。手方握紧,还未来得及嗅上一嗅,一道冷风已袭上咽喉。急中生智一仰头,身子一沉坐碎了椅子,箭一般向后退,又向旁翻出。
      叶透剑势一顿,如影随形追上去,背后有剑风袭来,知道是程破冰,并不理睬,手腕加力,软剑“嗤”地飞出。程破冰一剑既出,心却迷惘,对高铎的隐隐怀恨和对翡翠的莫名怜惜交织心头,魔由心生,剑就慢了一分。只这一窒,却似正堕入叶透彀中,身在空中,脚一侧,斜斜踢出,正中破冰剑,程破冰只觉手一轻,名剑破冰居然从中断折开,断剑刺出,力道不减,却再追不上翡翠的速度。叶透脚一点地,已换过呼吸,身子又轻,不及拔剑,也就不管它,一翻身退往门口。
      柳直守住高铎,看杨柳青守住门口,一旋转躲过叶透的攻势,一掌拍向他的后心。恰在这时,一直静坐原位似吓呆了般无任何反应的那神秘的轩辕公子站起身来,柳直忙做一个隐秘的手势,不知怎的杨柳青竟一咬牙放缓了掌势,慢慢落下的手掌尚未触及叶透后心已分开,而叶透居然以一飞冲天之势破空飞出。
      “我去追他。”杨柳青蓦然回首,才发现轩辕绯禁丢下这句话,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差点控制不住地叫出声来,但她很快控制住自己,将目光投向刚刚检查完高铎伤势的柳直。柳直做个眼色,表示一切尽如预料,她才略松口气,再看程破冰,还在怔怔忡忡,反反覆覆端详手中那柄断剑,脸上无半点血色。
      轩外已喧哗起来,显然浴血闯出的翡翠引起了人们惊疑,驻在轩外的侍卫们已和他动起手来,杨柳青脸色发白,看柳直一眼,他却一脸肃穆,平摊双手抱起高铎,大踏步走出门去,“高大人伤得很重,我的府邸就在左近,先行带他回去疗伤。”高铎带来的人都是一惊,未及拦阻,眼睁睁看着高铎被柳直带走。杨柳青跟出,见翡翠踪影已杳,暗暗舒一口气。
      “如何?”柳直坐上备好的马车,就随手将高铎抛在地上,再也不理。
      “那个轩辕绯禁追着叶透出去,竟也一去不返,他……”杨柳青想到最糟的结果,一凛,就说不出下文来。
      柳直不语良久,方说:“青儿,你终究做错一件事。”
      杨柳青不辩,低头,忽然握住了自己的右手。柳直叹一口气,拉起她的手,抚摩一下,道:“这样感情用事,太危险,若叶透落入他们手里,不仅也要死,我们也前功尽弃。”
      杨柳青轻轻抽出自己的手,声音略略苦涩,“我本也下定决心,轩辕一站起,我就下了重手,可是,始终还是……他毕竟是我亲手培养的……”
      柳直打断了她的话,“你也是我亲手培养出来的,可是,这不一样。叶透心里牵挂的只有仇恨,做不成大事。即使他死,能为杀高铎出一份力,也应该满足了。”
      杨柳青咬一咬唇,“我明白了。只要叶透还活着,我一定会抢先一步找到他。”说着,车帘一掀,人已闪身而出,她听见的柳直的最后一句话是“不,是杀死他。”胸口一窒,险些落在地上,但,终究还是轻巧地跃入黑暗中去。

      叶透睁开眼睛,入目处,物物陌生,正猜疑间,门扉响动,连忙闭目装睡,暗暗运气,却只觉得一阵昏眩欲呕,肋骨处更是疼痛得几欲死去,便知伤重不治,一阵灰心,却仍忍着不动弹,似仍睡着。
      谁知进来的人根本没有反应,不一会,门扉又响,叶透无法运气,只能凭双耳细听,屋内一点动静也无,连呼吸声也听不到,于是张开双眼。
      却瞠然。眼前,赫然是张放大了的那轩辕什么的脸。
      他好象全然看透了叶透的心思,一笑,说:“轩辕绯禁。”
      “什么?”
      “我的名字。”他示意叶透依然躺着,自怀中取出一个青瓷小瓶,倒一粒黄豆大小晶莹剔透的药丸,“张嘴。”
      叶透立时警惕起来,眼睛更是充满敌意地探究。
      “好可爱,这样子真是再美不过,不愧是最美的舞姬呢。”轩辕绯禁象是惊艳已极,一低头竟要向他唇上吻去,叶透几乎吓得三魂出窍,刚要喊不,甫一张口,轩辕绯禁竟已将药投进去,又一把捏住叶透的鼻子。
      反应不及之间,叶透可以清楚地感觉到那粒药入口即溶,全身上下一派清凉,竟是舒服已极,立即料到这是疗伤灵药。
      轩辕绯禁松开手,拍一拍叶透的肩,“再睡一会,醒来再说。”
      黑甜穴一阵酥软,竟是不自觉地再陷入黑暗的睡眠中去。

      昌平区鸿运馆,人声正喧,这是长安最大的赌馆。
      临墙的一桌正在赌大小,人群一阵哄闹,庄家开牌,又是大,顿时有人笑有人骂。一个冷着脸的青年跃过赌桌,“我来开。”庄家抬眼一看,却不识得,不象刚刚下过赌注的赌家,便笑骂:“赌桌上几时轮到你小子说话。”那人一把拎起他扔出几丈远,人声立时寂静下来,众人都把目光投向他。
      鸿运馆的大掌柜也走出来,见那人气势轩昂,只眼神迷离,便客气地问:“客人要作庄,也使得,只不知以何物为偿?”那青年指一指腰间配剑,“破冰剑如何?”众人大惊,就知道其人程破冰。

      叶透再醒来时,又已是晚上了,轩辕绯禁端一碗参汤给他喝,也不再拒,径自喝了下去。只是不说话。
      “不理我么,翡翠?”轩辕绯禁舒舒服服地在床沿坐下,“又不是真的不能说话。”
      “不要叫我翡翠。”
      “哟,不喜欢这个名字呢,还是不喜欢这个身份?”
      “叶透。”
      “好了,互报过姓名,可以聊一聊了。”
      “没什么好说的。”
      “你不想知道高铎死了没有?杨柳青现在哪里?你在这场欺诈中演出的又是怎样一个角色?”
      叶透咬一咬牙,眼中闪起亮光,“他死了没有?”
      轩辕绯禁笑起来,“你不怕我是高铎的人?”
      “你不是。”叶透的目光十分坚定,一时间竟令得轩辕绯禁也有些感动。
      “现在,两方的人都在找你,如果高铎的人找到你,你还未必死,柳直的人则一定会杀掉你。”
      “是。”叶透眼神灰暗了,“她也对我施杀手,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杨柳青?她也算留了情,要不然你当场就死了。”
      “有什么分别?自己知道自己,我活不了多久了。轩辕绯禁,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吧,我总该死得明明白白。”
      轩辕绯禁眼光闪动,望向叶透,“好吧,不知道告诉你是对是不对,不过……”

      “破冰剑?程破冰?是程破冰?”鸿运馆的大掌柜一回头,吃了一惊,如燕子般灵动地掠过人群的,正是老板的爱女,贾灵燕。
      “是。”那雪一般沉寂冰冷的青年吐出一个字,任那娇俏的少女在面前站定。
      “拔剑。”少女毫不客气地说,“要赌,总得给我先验证一下吧。”
      “锵,”破冰剑出鞘,寒光一闪。
      所有的人都呆住。
      破冰剑,京城四绝之一的破冰剑,竟然已断作两截。
      贾灵燕并不去看断裂的名刃,只望着程破冰轻轻一笑,“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醍醐灌顶般,程破冰陡然明白过来,也一笑,断剑反手抹向颈间。

      “那么,把你的故事讲给我听,算作交换条件吧。”
      叶透望一望他眸子,依然清明,知道他只是想听一听故事,长吐出一口浊气,正要开口,忽觉得伤口又疼痛起来。
      轩辕绯禁又倒出一颗莲芯丹给他服下,“只能压一压伤势,但是,还是比不吃的好。”
      “高铎是我的父亲。”叶透似终于下定了决心。

      杨柳青看一看柳直的脸色,“将军不必担心他事,专心对付高铎就是,那个什么轩辕,还有叶透,交给青儿处理。”柳直拍拍她的肩,“我终归可以相信你的,是不是?”杨柳青没有回答,忽然跪下来。柳直一笑,搀她起来,“如果不是必须,你不出手,我也不会怪你。至于……”他又想一想,“程破冰本也无关紧要,他知道的比叶透还少得多,就不必理他了。”忽而又笑了,“叶透那小子倒挺鬼的,舞剑时在破冰剑上做了手脚,他竟一点也不知道,真是笨蛋。”杨柳青不做声,随他手势退出去,待到了外厅,才轻轻说:“他只是爱慕翡翠而已,并不是笨蛋。并不是……”眼睛竟湿润起来。

      “高铎对女人喜新厌旧,他抛弃的女人,不知凡几,我娘也不过其中之一。娘生下我,独力抚育,只照拂了我几年,便辞世了。临终前,要我杀此负心人。我决心虽下,却求告无门,直到遇见杨柳青。”
      并不是很曲折的故事,叶透说的更平淡,轩辕绯禁却听得很用心。
      “我那时年纪小,气力小,除了皮相尚好,一无可取。最后,不得不进了绿珠阁。这也都是为了……报仇——我听说绿珠阁里有训练秘密杀手的场所……”
      第一次见到杨柳青时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那一年,杨柳青十六岁,刚刚取得长安花魁的称号。他站在侧门处,看着杨柳青华服彩裳,自扶梯冉冉而下,顾盼若仙子,顿时就愣在了那里。那年自己只十岁,看着杨柳青虽惊艳,却还想不到男女情事上去,只是移不动目光,只是痴痴地看。
      叶透想不到的是,这一刻,将军府里的杨柳青也正忆起同样的情景。
      那时候,自己刚十六岁,装扮上极尽华丽之事,不若此时清丽更显本来面目,但也同样引人目光,而且都惯了,一向并不在意,但当时心上会一震,觉得那目光格外清澈无邪念,生了好感,就看过去,却是个着男装的小佳人。说来好笑,但一直以来,叶透的确男生女相,令人雌雄莫辨,也难怪可以成为未来名震全京城的舞姬翡翠了。

      “这么说,你十岁就进了绿珠阁?”轩辕绯禁掐指一算,十八年前,十九年前,“我明白了。”真相原来是这样。他看向叶透的目光里就更添了一分怜悯,却小心翼翼,不让他发现。
      “你明白什么?”叶透不知为何紧张起来。
      “你想知道么?”轩辕绯禁的唇上浮起一个古怪的笑容,但一现即隐,按奈住躁动的心情,沉声道,“先应让你明白与昨夜行刺有关的阴谋。”
      “高铎死了么?”叶透打断他。
      “当然没有,昨夜去绿珠阁观舞的根本不是高铎。”
      “什么?”叶透几乎惊骇地坐起,轩辕绯禁伸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又给他服下一颗莲芯丹。“高铎现今掌控京城,新帝尚未即位,废帝在他手中,他几可翻云覆雨,不说自立为帝,至不济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他怎肯与柳直去柳直的地盘观舞呢?他又不是傻瓜。”他见叶透脸色一变,安慰地说:“不过你别担心,柳直不逊于他,亦有对策,足可令他假死成真。虽然你已出手,但翡翠是有官家证明的舞姬,他们洗脱自己轻而易举。此时假高铎被柳直强接到家中医治,只要借口他伤重不能移动,高铎根本不敢现身。若他现身,则他派替身去见柳直一事居心叵测,高铎即陷入被动局面,所以,他必须等柳直出手。如此,柳直只要保证假高铎不死,就占了先手。”
      “他们知道他是假的,还让我去行刺。呵呵,原来只有我才是傻瓜。”叶透的脸色愈发白了,白得简直象透明的一样,白得可怕。
      “没错。你的确很傻。”这句话,连绯禁也无法否认。
      叶透把手放在胸前,“难怪我非死不可。”这倔强的少年竟不觉迸出泪珠。
      早就知道,早就知道她只是利用自己而已,为什么此刻仍觉心痛?一直以来,为她的行为找种种借口,至此,终于证明只是自己傻而已。
      遭众人欺凌的时候,她从来不帮自己,但一旦还手,却会命人在自己手足上系上粗重的铁镣。
      同时练武的人,只要认真听训即可,却要求他,必须偷听每一节课,没听到要罚,偷听过程中被老师抓到,也要遭一顿毒打。
      别人练闭气用木盆,他则是被毫不容情地扔进瀑布,让他在学会闭气之前,反而先学会了游泳……
      所有这一切,他都可以忍受,甚至会想到“爱之深,责之切”一语,把所有的心思浸淫武道,才能取得人所不能即的成果。他所不能忍受的,是她对一切,都只是利用的关系。令他心哀心死的,是她把自己出卖给柳直。
      柳直是绿珠阁的幕后老板,绿珠阁,也就与一般的秦楼楚馆不同。杨柳青更是出了名的洁身自好,但她,竟会为了取得柳直的全心支持,成为他的女人。
      “没错,柳直信任的人,除了他的兄弟,就是他的女人。这一点天下皆知。可是,你对这件如此介意,莫非你爱上了杨柳青?”
      叶透的愤怒自弃象被劈头泼一盆冷水般地熄灭了,眸子里也迷蒙了起来。
      “不……不……不可能!我恨她!”
      轩辕绯禁摇摇头,握住他的手送进一线真气,“这一辈子都在恨,有什么意义?你恨高铎么?他行为虽可鄙,但也不值得你恨一生。恨杨柳青?杨柳青虽然利用过你,却也收留照顾过你。在仇恨中度日的人,必是最痛苦的人,你又何苦为难自己呢?”
      叶透的脸一时苍白,一时绯红,看上去实在诡异,但神情,已渐趋平和。
      轩辕绯禁感到输去的内力已渐渐如石沉大海,暗叹一声,停了下来。握紧了叶透的手,“而且,我想,杨柳青对你,终不能完全无情,要不然,你在绿珠阁,就已是个死人了。”
      叶透却突然一笑,望住他的眼睛,满脸是释然的表情,“无所谓了。对于现在的我,这样的问题有什么意义吗?”
      轩辕绯禁本已打算说出事实,让他虽不能无憾,总算能明白地辞世,这时却又生生按奈住,笑道:“怎么想开了?”
      叶透也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没听过么?倒是你,把我弄这么明白,是要付代价的呢……”
      轩辕绯禁瞪大了眼睛,看着叶透唇边那丝再也不会消失的笑意,好一会,终也忍不住大笑起来,“居然给你机会摆了我一道呢。”

      程破冰出手快,贾灵燕出手更快,一拨一弹,那断剑就钉进远处壁上去。程破冰脸色一灰,“为何你要……”
      贾灵燕快人快语,“我怎么了?我什么都没做,你瞎叫唤什么?你原名叫什么?”
      程破冰呆了一下,“程……直。”
      “好,程直,程破冰刚刚自尽了,你有何感想?”
      程破冰疑惑地看着贾灵燕,好一会,眼中的疑惑转化为了然。解下镶金嵌玉的剑鞘,随手扔在地上,笑着转身出去,大叫了一声:“死得好!”
      贾灵燕含笑看他走出赌坊的大门,突然脚尖一挑挑起镶金嵌玉的剑鞘往台上一踢。“今日本小姐作庄,有没有人来赌?”赌徒们仿佛刚醒过来似的哈哈笑闹,鸿运馆又恢复了平日的喧哗。

      清秋雨后,空气凉冽,湖边的杨柳虽已不如春夏青翠,也依然柔枝款款,随风婆娑。杨柳树下的人儿,也是清逸秀丽,楚楚动人。
      “青姑娘清减了。”杨柳青眼也不曾抬起,“轩辕先生来了。”
      “恭喜青姑娘得脱贱籍。”
      “有可喜处么?有何不同。”
      “你自由了,不是么?柳将军胜了。”
      “先生错了,要使身体自由,早无困难,要使心灵自由,却又谈何容易。”
      “柳直还不肯放你走?”
      “大人身边可信任的人,太少了。”
      “但你可信的,又能有几人呢?你为他牺牲得太多了。”
      “那人……还是不在了么?我以为你可以令事情有所不同。”杨柳青语气淡淡的,仿佛刚刚谈的不是她最想知道的人的消息。但尾音的震颤还是泄露了她心底的秘密。
      “我也不能逆天地万物的规律。花开花谢,潮涨潮落,都不是可以人力为逆的。正如柳直耗尽心力,杀高铎,救废帝,终究废帝寿数有限,新帝毕竟登极。”
      杨柳青沉默一会,“那么他葬在哪里?”
      轩辕绯禁用脚顿一顿地面,“他的骨灰洒在这片柳阴之下。”
      “还是,谢谢先生了。他临终应该没受什么苦。”
      “一点点而已,他最初放不下你。那才是他的苦。”
      “不。”杨柳青说的很轻,仿佛一声叹息,“他放不下的是仇恨。你告诉他真相了吧。”
      “你有机会的。他给过你机会帮他洗却仇恨。”
      杨柳青轻微地震颤一下,“母亲去世前要我帮柳直,我……也有放不下的事。”
      “但他并不知道你是柳直的女儿吧。”
      “他不知道……当然,除了柳直和我,谁也不知道。自十六岁起,为他在京城培养势力,一个倚门卖笑的青楼女子,竟会是柳直将军之女。当然,谁也不知道。”
      “你不敢告诉他,是吧,因为他和你一样的命运,为了这个,才要柳直替你遮掩?为了掩饰,或是为了拒绝?”
      杨柳青声线陡然提高,“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叶透也是柳直的孩子吧,你的弟弟。十九年前,高铎还在岭南任职呢。他母亲比你母亲更狠呢。为了所爱的人,牺牲自己孩子的幸福,即使那个人根本不爱自己,背弃了自己。”轩辕绯禁苦笑一下,“都是母亲一点私心,成为了你们抹不掉的伤痛,何苦呢?上一代人的喜憎,需要延续到下一代人身上去么?”
      杨柳青一抖,抬起满面泪痕的脸,“你究竟是谁?”
      “一个笨蛋。”树上传来咯咯的笑声,一时飘落的身影,杨柳青认得是鸿运馆的大小姐贾灵燕,“他是一个笨蛋,自己做的错事不希望别人重犯而已。”
      “他最后托我对你说,他希望你能挣脱,即使只是你也好,应该离开。”
      杨柳青偏过头去,湖上有轻烟弥漫,心里却通透起来,深深施下一礼去。

      “这么冷的天,你就叫我出来折柳条,该不是想做个观音娘娘的净瓶吧?”
      “自然不是。你不是不知道折柳条有什么意思吧。”
      “送行啊。喏,杨柳青都走了,还折这劳什子做什么?陪我去城里玩,当做是人家介绍你和那个假高铎认识,有机会去绿珠阁看舞的谢礼吧。”
      “是很想谢你,可是这次不行了。你不明白么?是我,我要走了。”
      贾灵燕“啊”一声,手中的柳条也落在地上。“可是可是,你输给我,我说服程破冰,比你点透叶透要快啊。”
      轩辕绯禁微微一笑,再不答言,竟是决心已定。
      贾灵燕转一个身,回头来又是笑容可掬,“好吧,你走。如果找到了你放不下的那个人,和她一起回来看我吧。”
      轩辕绯禁又一笑,“好。”说好字时脚上踏着那根柳枝,已自湖面轻轻一滑,消失在雾气深处。
      贾灵燕在岸上背书一样大声念:“杨柳青青似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没有回音,然而她也只是一笑泯之。城里还有很多好玩的东西,她是不会太早离开长安的。即使他已经不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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