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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无情剑,有情心 ...

  •   出剑,还鞘。
      杀气一现即隐。
      岩上,背手而立的男子一跃而下。
      巨大的岩石,一瞬间碎裂。
      浅浅瞥一眼碎裂一地的石块,只伸出一只手,从鬓上拈起几根断发,对着阳光,翻来覆去地看。
      有些许斑白了。
      “莫念,还不够好,你的剑气削断了我的发,你看。”轻轻巧巧托起那几根发,伸向约十丈远外的年青男子。
      莫念只作没有看见。
      他却不曾放过。也不见他脚怎么动,身子一展,已到了跟前,手伸到莫念鼻子下面,笑嘻嘻望住莫念的眼睛。“这会子看见了吧。”
      “呵切!”莫念摸摸鼻子,对突如其来的这个喷嚏似有些抱歉,声音里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地抑着笑意。“咦,师父,您要我看什么呢?”
      汤怀空看一眼空空如是的手掌,突然大笑起来。
      山谷里回音四起,激荡着,充满了豪气。

      月明星稀,空山寂静。
      莫念推门而出,留意着没有发出什么声响,却依然听见汤怀空在内室说:“念儿,你去哪里?”
      莫念叹一口气,知道已瞒不住,索性走进内室,低低叫一声“师父”。
      “念儿,”一挥手凌空开了窗,如水的月光流泻进来,照亮了莫念那张轮廓分明的脸。“这次出谷回来,你心事就重了,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消息?”
      莫念没有答话,耳边又响起那一日酒楼里评弹的词人苍老的歌声,“草茫茫秦汉陵阕。世代兴亡,却便似月影圆缺。山人家堆案图书,当窗松桂,满地蔷薇。侯门深何须刺偈,白云自可怡悦。到如今世事难说。天地间不见一个英雄,不见一个豪杰。”
      “念儿?”
      “爹爹过身了。”
      虽然知道的比他更早,汤怀空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唏嘘出声。
      “剑神”莫问天和“无心之剑”汤怀空一向是齐名的人物。汤怀空假死隐居这些年,和莫问天已断了联络,但知交的莫逆依然长存于心,想不到,他就这么逝去,永不得见了。算来莫问天也只有六十几岁年纪,汤怀空心底泛起一阵悲呛。半晌,平定下来。“你可是打算去了?”
      “是。”
      “你父亲刚死,你赶去杀他的未亡人?”
      汤怀空的声音严厉起来。
      莫念没有回答,他只是站着,整个人却象一柄剑,发散出无限的杀气。
      汤怀空长叹一声中指叩在他的肩上,只一下,剑气已消散无踪。
      “我明白你心中的块垒,不让你去,也不过阻止得一时。但,你要记住,任何事,都要凭自己看到的才做得准,一味听说传闻,只会做错事,而很多事,一旦错了,是不可以挽回的。”
      看到莫念没有反应,又补上一句,“何况,孤烟城主的遗孀并不是普通的女人,要不然,十年前,你就不会输给她。”
      一进城镇,就听得莫问天的死讯被传得沸沸扬扬,莫念的表情还镇定,心却激扬起来,应该,要为这样一个父亲感到骄傲的,不是吗?哪怕,他背叛了自己的母亲。
      到驿站一问才知,去洛阳的车马被飞花时雨阁包下来作为迎送去奔丧的客人的专车了,他就随便报个假名上了车,能省力气的时候,他绝对会省,剩下的力气,他要留下来,对付那个他一定要对付的女人。他坦然地接受一路好吃好喝的款待,听人们对飞花时雨阁神一般的崇拜,只是不做声,也不曾流露出半点情绪,好象他此行的目的根本不是为了杀人。杀——飞花时雨阁阁主叶心悦。
      洛阳已经近了。

      夜里,常常能感到无心剑在鞘中呼喊奔腾。也许,呼喊奔腾的,不是剑,而是自己充满杀气的心。莫念修长的手指,抚上胸口。
      左胸上狰狞的伤疤,纪念着一次重创。任何一个别的人,若有这样一个伤疤,绝对是个死人。然而自己,仍然是活着的。这是不是代表,自己是上天注定了,要杀死叶心悦的人?
      十年前,给他留下这个可怖伤痕的人,正是叶心悦十年前,莫念还是个孩子。
      是最纯粹意义上的孩子。那年,他十岁。
      十岁的莫念是为了一个赌局去见叶心悦的。
      一个奇特的赌局。
      还记得母亲清丽的脸,那总留存眉间的淡淡的愁。她告诉莫念有关于他的父亲,以及那场赌局。
      赌约订立于何时她并没有说,可以肯定的是,叶家与莫家,必须战到一家死尽,才算结局。
      “你父亲因失败而离开,不知所终,也许他死了。”母亲淡淡地说,“他是一个很骄傲的人。念儿,你是他唯一的孩子,也是莫家唯一的传人了。你必须接替你的父亲,战到最后。”
      那天离开家,走出一里的距离,回头望去,错愕地看见竹居被烟火包围,一时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怔怔地,看火苗一寸寸地舔干净自己的童年。
      莫念可以肯定,当时,自己对叶心悦持剑以向的时候,心是冷静。然而自己败了。
      关于那场决斗,他只记得叶心悦的那一剑。
      那一剑来得好快,好美,一剑既出,星月失色,清艳,孤傲,似一朵烟花在眼前盛放,刹那间已成灰烬。
      那一剑,给莫念留下的,尽是美丽的记忆,尽是丑陋的伤口。如果,如果自己的心脏不在右边,自己也已随那一剑去了。
      之后的事情,莫念完全不记得。
      直到被师父带回山里。
      一直以来,师父教他剑术,也教他忘却仇恨。但是,他可以学会和师父嬉笑怒骂,却学不会对叶心悦漠然视之。
      他可以不承认,但心里却着实明白,有一段时间,曾经因潜心修剑而几乎忘记了恨意的本源。如果那时给他一个机会他会原谅叶心悦。真的,那个时候,他曾经只记得叶心悦的剑术,不记得她的冷酷。可是……
      传来的,却是他的父亲“剑神”莫问天与飞花时雨阁阁主叶心悦大婚的消息。
      师父没有对他说什么,他却还是知道了,并为此,走火入魔,卧床三月。
      从那时起,他发誓有一天,他会把无心剑插入叶心悦的心脏,不,是头颅,他可不想犯象叶心悦一样的错误。
      但他不去思考父亲。母亲说过,父亲是最正直专情的人,他选择相信母亲。当然,这个可笑的婚礼,只是叶心悦的诡计而已。听说,婚礼上,新郎没有出现。
      但婚礼成立了,如果按世人的理解,叶心悦已经变成他的第二个母亲。
      他于是也不愿见父亲,虽然母亲坚持他应该尊重他的父亲,即使他也败给了那个女人。尽管他也想见,见见这位他从未见面的父亲。
      父亲的感觉,是不是和师父的感觉一样?
      他怕见他,是不是怕破坏母亲口中父亲完美的形象,是不是怕父亲阻止他的复仇?是不是……
      无论如何,父亲已经不在了,他的复仇,也可以肆无忌惮地展开。

      飞花时雨阁的样子他很熟悉,想了又想,才发现和上次决战时看到的翡翠楼的建筑相似,这样的女人,也会有怀念的心呢。翡翠楼和他家从前的孤烟城,曾经是武林中的传奇,可现在,却一样也没有留下。他确信,飞花时雨阁,也将是同样的命运。
      人很多,轮到他进入主厅瞻仰父亲遗容,不知道要等几天,可是现在就拔剑杀进去,他又不肯花这个力气。师父教的东西,至少这个不杀无辜的道理他还懂得。
      正窥看地形,想晚上偷溜进去时,却有人叫住他。“莫公子。”
      回身看,是陌生的女子,高挑的个头,温婉的脸容,直觉里,不想和她说话,莫念只是不做声。
      “阁主请公子过去。”
      莫念的身体绷紧了,他默想了一刻,便随她走过去,穿过人群,他看见同来的车上一直夸夸其谈和飞花时雨阁套交情的男人正惊愕地看他,随即又对他换成谦媚的笑脸,有点恶心,转头不看他,回心一想,若跟他换换,不知他会如何地受宠若惊,但,代价是阁主的剑呢,他——还不配。
      深院重重,他没有费心去记路,如果出得来,就是出得来,出不来,也绝不会是因为这迷宫般的园子。皮肤,突然有微微的刺痛,这个感觉是……他看向楼上,是那个人,他永远也不会记错。是那个女人。
      兴奋起来,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压抑鞘中的剑脱鞘而出。它也感到了同样的兴奋吧,跟随自己后,它还不曾痛饮过鲜血,可是今天——飞花时雨阁阁主的血呢,它会觉得骄傲吧。
      奇怪的是,叶心悦根本没有半点杀气,这让他觉得自己的手足无措,不出手时,他的手几乎没地方放一样。
      她穿着极普通的黑色丧服,头发低低挽着,有一种脱俗的味道。人是憔悴了,可与十年前比,他仍不知道两者的差别在哪里,或许,是少了那时的锐气?
      自己的杀气也在急速地减灭中,这让他几乎窒息。于是剑“呛”地一声出了鞘。
      收剑时,恢复了正常。心与剑又重回那寂静的状态,可是,这楼上,却有什么不同。叶心悦微微笑一下,门帘上的珍珠洒落一地,她只是笑着,也并不去看。
      然后她说:“曼韵,你下去吧,我和念儿有话要说。”
      曼韵看他一眼,不无担忧地走开去。
      “你来,是为了赌约,还是为了复那一剑之仇?”
      “……”他望着她神情轻松的脸,心中升起一股恨意。“我父亲怎样死的?”
      “他是无疾而终,我这样说你信吗?”
      他没有回答,脸上的表情却说明了一切。
      叶心悦并没有解释,倒是他沉不住气了,问:“你没什么可解释的吗?”
      叶心悦看住他:“你如果信我,解释又有何必要,你不信,解释又有何用?”
      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于是她说:“走吧,我带你去看看你父亲。”
      他竟随顺地跟着她,一直走到后院停棺的地方去。
      这里的冷清和前院的热闹形成了鲜明对比,进到厅里,隔着重重纱幕,他仍然一眼就认出黑色棺木里那个男人。
      这个人,就是自己的父亲吗?苍白的脸,抿紧的唇,朴素的衣服,让人很容易想到他生前就是这样简约的男子。这样的人,就是昔日的孤烟城主,后来的剑神么?他的年龄看上去与自己也相差不远,如果说他是兄弟,也许更容易相信些。但不知为什么,他就是知道,这个人,就是自己的父亲——剑神莫问天。
      “要验毒吗?”叶心悦的语气很平淡,让人听不出其中的戏噱,他却敏感地耸动了肩。
      “不要急着拔剑,即使你想为你父亲报仇,也不该选择在他的灵前。”叶心悦合上棺木,他的心瞬间激跳了一下。
      随着叶心悦,他走到空旷的后院去。
      天不知不觉已黑了一半,秋风冷冷地吹过他单薄的衣服,但他不觉得冷,因为心里的血已开始慢慢地燃烧。
      “你出剑便是了,我不会还手。任你攻一剑可好?”
      莫念几乎焦躁起来,“你觉得你辈分比我高就有资格让我么?”
      “呵呵,”叶心悦笑了,“我没有这样的习惯,我只是想知道你来找我的理由。如果你是为了赌约,我让你杀了就是,若是为了复仇,我让你一剑还一剑也就是了。但是,真是为这些理由么?”
      她黝黑的眸子似乎望到他心里去。他一反手,顺便低下了头,剑几欲出鞘。
      “你选择的都是一样的死字呢。我告诉你,我杀你,为的是我母亲!”
      剑快,快若流星,一闪而过,只有那光芒,半晌,仿佛还在灼痛人的眼睛。
      她却依然立在那里。血,从额上一滴滴滴落。
      剑停在那光洁的额头上,没有再前进,只有剑风,划出了一道浅浅的伤痕。
      “你真的不出剑?”
      莫念的声音因压抑而沙哑。
      她只是望着他,眼神里,竟有隐隐的怜悯,这个眼神,他也看过,十年前……
      “如果我告诉你事实真相,你还会坚持杀我么?”
      终于——为什么说终于,莫非他等的就是这个答案?可是为什么,心里又害怕这个答案?
      “你母亲是紫族人,这个赌约,也是紫族和青族订下的,我们,本来就是局外人,他们要奠定的,无非是江湖的平定,至少是表面上的平定,翡翠楼和孤烟城只是傀儡而已,你父亲是早就知道了的,但是他偏偏爱上你的母亲,直到最后才选择放弃,他没有想到,你母亲会生下你,让什么都不知道的你继承那早已作废的赌约……”
      他听着听着,突然觉得这是一个梦,一个虚幻的梦,他的价值,居然只是一个工具,只是一个工具而已。
      他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剑几乎也握不住。
      他看着叶心悦的嘴唇停止了动作,突然下意识地挥出剑去。
      叶心悦没有出剑,她似乎也没有动,剑却移动了两尺,倒象是剑本来就是挥向那个方向的。
      “还要动手么?”
      “不必了。”他索性丢下剑,那把,他曾经以为自己宁愿丢掉性命也不愿意失去的无心剑,可是现在,可是现在是真的没了心,那剑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回头就走。
      叶心悦看他走到门口,突然说:“你父亲娶我,只是名义上的,因为他知道了你的事,他想挽回你的决定,他才会选择让我做他的妻子,他生前,我只见过他一次而已,那时,翡翠楼还在,你也还……没有出生。他爱的,永远只有你母亲一个人,永远!”
      莫念的身形停了一下,却没有回头,他笔直地走出飞花时雨阁去。

      天色全黑了,飞花时雨阁的灯火正辉煌,叶心悦恍恍惚惚地看,她仿佛看不到它衰败的那一天。但那一天是一定有的,就象翡翠楼,就象孤烟城。
      曼韵行色匆匆地赶来,“阁主。”
      她无奈地笑,“说过了,不会有事的。”
      曼韵低下头,“我只怕,阁主不愿出手。”
      “我不会轻易死去的,还有事,没有做完。”
      她又看了一眼夜空,“曼韵,我想放烟花呢。”
      “烟花?可是丧礼期间……好吧,我命人去准备。”
      烟花终于盛放在那样的夜空里,叶心悦先是坐着,然后就躺在那里,地下很凉,也很黑吧,什么时候我可以来陪你?什么时候,我们可以论剑,品茶,一起看绚烂的烟花?即使,永远只是你的朋友,遥远的朋友关系,也好吧……

      已经在山下的莫念回过头去,只见灯火璀璨的飞花时雨阁上,正燃放着烟花,真象她的所作所为,不是吗?这就算是她对他出的剑了,她是这样想的吧。
      他望一眼自己空空的手,如果真能杀得了她,真的会杀吗?也许是,是的,他会,在他听见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之前。但是,他怎么敢承认,心底最深的呼喊,那为的,不是他的父亲,母亲,他怎么能承认自己的想法。就让这秘密,被埋葬在最黑暗的地方,让任何人都不要再发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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