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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玉不琢不成器(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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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亮就开始下小雨,到晌午还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雨丝绵绵柔柔打湿了院子里的光秃秃的榆钱树和发黄的丝瓜藤,带着凉意从窗户里钻进来。
还赖在床上的玉染香被那调皮的风儿挠得鼻子痒痒的,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喷嚏。
低头坐在床边的玉娘子立刻放下手里的女红,靠上来替她掖好被角。
瞥见玉染香长睫毛动了动,玉娘子抿嘴笑着轻捏了一下她白里透红的嫩脸:“香儿醒了就起来吧,再睡下去夜里该睡不着了。”
玉染香闭着眼抱住玉娘子的脖子,用脸蹭着玉娘子,甜腻地叫了一声:“娘,我饿了。”
玉娘子任她蹭个够撒开手,才扯了一件薄袄披在玉染香身上:“你乖乖地起来洗漱,我去给你热粥。”
玉染香笑嘻嘻地看着玉娘子款款打开门出去了,又在床上滚了滚,才坐起来慢悠悠给自己把薄袄扣上。
这件细棉布薄袄虽然不如丝绸锦缎绵软光滑,却贴身舒适。
玉娘子摘了院子里的丝瓜叶捣汁将从街市上买来白色细棉布染成浅浅的绿色,然后裁减成片在中间垫了一层薄薄的棉花,再一针一线缝制成型。就连精致秀气的盘扣都是她用布条一点点盘成再钉上去。
玉娘子不过三十出头,正是丰饶美丽的年纪。加上她性子沉静温柔,做起女工来不紧不慢,有条不紊,在一旁看着她飞针走线都格外赏心悦目。
玉染香绕有兴致地看着玉娘子足足花了几日才将不起眼的白布做成这么一件漂亮合身的袄子,暗暗惊叹。毕竟作为一个从现代穿越过来的人,之前很少有机会全程旁观做衣服。
她本是一名珠宝加工和鉴定师,那日参观玉矿遗址的时候不小心掉入井中,醒来便发现自己来到了这个叫玉家村的小地方。
此时大约相当于她所在时空的明朝,叫光朝。
这个身体的主人跟她同名同姓,年方十三,有些痴傻。不过,这点不足却方便了她问在别人看起来有些傻的问题,而不被怀疑。
玉娘子将温热的淅米水端进来,才又出去拿早饭。
玉染香忙起来,用指头沾了粗盐把牙擦干净漱口,再捧着淅米水洗净脸。
这淅米水其实就是淘米水,不但能去污垢,还能让皮肤白嫩。
玉染香擦干脸,从小瓷瓶子里扣了一点点香气清淡的茉莉花沤子对着镜子在脸上匀开。
端着托盘进来的玉娘子瞥见玉染香在照镜子,脚步一顿,笑着说:“我家香儿果然是日见一日的好了,如今还会打扮自己了。”
玉染香嘻嘻一笑,扭身回到桌边坐下。
玉娘子用那葱白一般的手拈起刚煮好的鸡蛋在碗边轻轻磕破,鸡蛋香气就在屋子里蔓延开,搅得清冷潮湿的空气都温暖喷香起来。
玉染香不争气地盯着鸡蛋,感动的泪水溢满齿间。这才是正宗的没吃饲料没打针的农家走地鸡下的蛋,蛋白软弹,蛋黄吃起来像冰淇淋一般,连捏碎搅在粥里都比她吃过的任何鸡蛋要香许多。
玉家着实不算富裕,每顿都是苞米碴子粥加咸菜。三文钱一个的鸡蛋,玉娘子从来不舍得吃,都是留给玉染香和丈夫玉迟生。就算是这样,玉染香也要三五天才能有一个鸡蛋解解馋。
玉染香越发怀念自己啃着鸡腿追剧的日子。
她到底是造什么孽,才会被送来这喝粥都恨不得舔碗的地方。
玉娘子听见玉染香悄悄吞咽口水的声音,抿嘴笑了起来,将剥好的鸡蛋送到她面前:“吃吧,我们香儿真是饿坏了。”
白生生冒着热气的蛋白像上好的羊脂玉。
玉染香恨不得一口吞下去,接过鸡蛋却伸到玉娘子的嘴边:“娘也吃。”
玉娘子眼神越发温柔,带着笑意轻轻摇头:“娘不用,你身子弱要补补。”
玉染香把鸡蛋掰成两半。
玉娘子只能从上面掰了一小块,抿在嘴里。
玉染香这才放心的品味起这个鸡蛋来。不是她馋,是这个身子太瘦弱了,不赶快养好,根本没办法出去活动。
玉娘子也不催她,默默在一旁看着
变成这个玉染香也不是一无是处。她在孤儿院长大,来这里之后才真正尝到有爹娘疼的感觉,于是就好像尝过糖的孩子不舍得放手一样,让她迟迟下不了决心想办法穿回去。
屋外的雨听着似乎小了,远处传来两声狗叫。
村口有只大黑狗,没有固定的主人,谁家有剩饭都会给它一点。于是它便忠诚地担当起整个村子的守卫来。每当有陌生人进村,它都会追着那人叫,提醒村里的人留意。
玉染香把这鸡蛋分成五十四口,足足折腾了半刻钟才吃完。
玉娘子知道她的小心思,等她把最后一口咽下去,才抿嘴一笑,把一大碗浓黑的药汁端出来摆在玉染香面前。
玉染香的脸皱成了一团,扯着玉娘子的袖子哀求:“好苦,能不喝吗?”
玉娘子摸了摸她的头发,柔声说:“乖,自从改用这个郎中的药后,你才见得好了一点,要再喝几贴才能好全……”
这碗飘着薄薄灰褐色烟气的浓汁,加了干壁虎,活蝎子等各种奇怪的东西,比那巫婆的毒药好不了多少。
每次喝药,玉染香都觉得这副身体的主人大抵是受不了这苦才寻短见跳到井里。
要不直接告诉玉娘子他们自己已经全好了。
吓他们一下却总比她每日都受这般折磨好。
门上一响,只见一个身材瘦小的人从推门进来,在屋檐下摘了蓑衣斗笠抖着上面的雨珠子。
这人长得白净斯文,眼神清澈,一看就是个心地纯良的人。
原来是玉染香的父亲玉迟生回来了。
玉迟生从窗户里瞥见玉染香这个表情,忙走进来问:“怎么了这是?”
玉染香忙站起来躲到玉迟生身边:“爹啊,我好了,不用吃药了。”
玉迟生对玉染香一向有求必应,笑嘻嘻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你乖乖喝药,我有好东西给你。”
玉染香鼻尖闻见那香甜气息,猜到多半是乌梅。她虽然不稀罕,却不想拂了他们的好意。
玉家但凡有几个铜钱都给玉染香看病了。三文钱一个的鸡蛋,不舍得吃,可是这半两银子一帖的药,却每日都有。
可怜他们爱女心切,便遂了他们的意思吧。
玉染香暗暗叹息,闭眼将那碗药一口气灌了下去。
苦涩的滋味像是有只大手扯着她的胃和皮肉狠狠扭了一下。她捂着嘴硬生生连打了几个寒战才没把药直接又全吐出来。
玉娘子忙上来给她抚背:“苦了你了,喝完这几贴,就不喝了。”
玉迟生把纸包打开,果然是几颗蜜渍的乌梅。他用满是老茧的手指,拈了一颗塞进玉染香嘴里。
嘴里弥漫开清香酸甜的滋味,玉染香的小脸也舒展开:“好吃。”
玉娘子抿嘴笑。玉迟生又拈了一颗放在玉娘子嘴边。玉娘子下意识张嘴接了,才意识到在孩子面前不妥,红了脸嗔怪地瞥了一眼玉迟生。
玉迟生一笑,坐下,从怀里掏出另外一个用绢布包着的东西,一层一层打开露出里面巴掌长两寸宽的石头。
玉迟生是个碾玉匠,爱玉如命,外面的人都叫他‘玉痴子’。能让他这么小心翼翼对待的只有玉料了。
果然,玉迟生带着几分得意一指那块灰不拉几的石头:“我今儿在河边无意捡到了一块好料子。”他没钱去矿场买大料,只能每日在大玉器作坊堆废料地方和河边撞大运了。
玉染香伸出瓷白的食指推了一下那块比巴掌稍长的玉料。
玉料在桌上滚了滚,‘轰隆隆声’中夹杂着脆响。
听声音不错,不过到底是不是块好料,要磨掉皮层才知道。
玉迟生手忙脚乱把玉料拿起来攥在手里:“好闺女,这个可不能这么玩儿。”
玉染香缩回手,眯眼一笑:“知道了。”
玉迟生迫不及待地往后院的小作坊去了。
玉娘子无奈地笑了笑,取了把梳子,给玉染香梳着头。
玉染香也拿着一把竹子做的篦子在手上把玩。
乌木梳子滑过柔长乌亮的发丝,好像划过一匹上好的缎子一般。玉娘子每隔几日便会用茶粕和温水给她洗头,养得玉染香的头发乌黑浓密。
“我家香儿这么好看,以后不知道会嫁个什么样的夫婿?”玉娘子抿嘴笑。
玉染香手一僵:她怎么把这件事忘了。十四岁就要出嫁,算算也就一年不到了。
雨终于停了,门外传来喧闹声,听上去像是有马车停在了门外。
玉染香下意识抬头,恰好与那从门边路过的人四目相对。
那人冰冷的眼里闪着孤狼的寒光,浓密的胡须遮住了大半张脸,那身板高大得进门都要微微低头。尚在滴水大蓑衣让他越发显得魁梧,车夫立在他身边瘦小猥琐好似那跟着判官的小鬼儿。
玉染香打了个冷战,篦子掉在桌上。
玉娘子忙伸手揽住她的肩膀安抚:“香儿莫怕,隔壁搬来个新邻居。这大概是来帮忙的脚夫,稍待一会儿就会走。”
那人不曾停顿半步,在门外一晃而过。
墙那边果然也热闹起来了。
玉染香从小少见人,胆子小。玉娘子也未觉怪异,起身去关上了门。
倒是玉染香自己缓过劲儿来后暗自纳罕:她也见过不少各色人等,怎么会被这人吓成这样?大抵是这身子太弱了。
“前面吵,你去后面看你爹磨玉吧。”玉娘子收拾着桌上的东西。
玉染香也正想去看看,便应了一声跑到后面去了。
玉迟生的小作坊是用木板搭起的一个简陋屋子。
起初小作坊在墙外。后来一次大雨把后院的墙冲倒了,玉迟生重砌围墙的时候便索性把墙往外面的树林移了一丈,将小作坊、柴房和水井都给围到了新墙和旧墙之间。
小作坊里,玉迟生正用打湿的竹片蘸了筛子筛过的细河砂磨方才那块料的表面。
听见玉染香进来,他只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头忙碌去了。
他没钱买好的碾玉砂,又一点都不肯马虎和讲究,所以特别费时间和功夫。
身后的木盒子里摆满了玉迟生用捡来的边角料做的各种玉雕的摆件,玉佩什么的。料子稍差一点的都被玉迟生卖了维持生计。现在留下来的这些东西都是玉料好的上等货。
玉迟生性子倔,宁肯饿着也不舍得贱卖它们。
玉染香体谅玉迟生,却也心疼玉娘子。
虽然从没听玉娘子有过半点微词,玉染香却知道玉娘子绞尽脑汁才勉强能张罗开这个家。玉迟生若是肯把这些东西卖出一半去,他们也不至于过得这么窘迫。
墙那边猛然响起一个女人的叫骂声,声音又尖又细且响亮,划破雨后清冷的空气,刺的玉染香心里一阵发毛。
“你这厮,真是狮子长大口能吞多少吞多少。你以为我家只有孤儿寡母两个人,就好欺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