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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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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天气,朱由俭只觉得全身都冷了,汗却仍然不断地从额头上流下来。
“陛下还是这么点出息。——别,陛下气得这样厉害,只怕臣手没动,就把陛下割伤了。”
“你究竟想怎样?”
“十六年了,陛下还是只会背着人下毒么?”
“你究竟想怎样?!”
“这样吧,”常言笑略转了转手中的剑,“当年是他杀了我,你又杀了他,不如我杀了你,咱们三个清了帐,地底下作伴吧。”
“是你先杀了魏忠贤的,你倒让他来杀我才是啊。”
“也对。”常言笑眼珠转了转,手上的剑已没入琴身,“可惜老贼不能还魂,地府这一桌马吊是凑不齐人手了,且让他和周淮安玩一阵,我们两个不必去得这么急。”
朱由俭擦了擦额头的汗,长出一口气,喃喃道:“常言笑,常言笑,我从来都不懂你究竟在想什么。”
常言笑正色道:“陛下,常言笑是个假名,早已经死了,臣原本是,现在也是常永安。”
朱由俭淡淡地说:“‘陛下’,也早已经死了。”
“信王。”
“常兄。”
二人相视而笑,像回到信王登基前那一段惊险而戮力同心的岁月,忘记转眼间的兄弟阋墙,戮力不同心。
“常兄又是如何还魂的,可否告知一二?”
常言笑仍是笑:“我这一生,必和火有缘。当年魏阉烧死我全家,独跑脱一个我;周淮安有样学样弃我于火场,又岂能如愿。——只是这手废了。手指倒是未损,但烧伤了臂上皮肤肌肉,所以抬不起来。如今一手高一手低,只合弹三弦。”
朱由俭忍不住大笑起来:“如此乐观,不愧是你!”接下来的话音陡然低下去,像害怕自己听到一样,让游丝般的尾音消失在擦身而过的风里:“永安乐,常言笑。”
常言笑自然听到了,喜怒无常的脸上漾起一个讥诮的笑容。
“殿下,天气闷热,不如去江上散心,吃几杯酒?”
朱由俭望着常言笑握杯的手发呆。这个姿势他非常熟悉,在龙门客栈里,常言笑总是在角落里坐了,看他与周淮安兴奋地争论,金湘玉自作多情的调笑,邱莫言佯装的冷漠,自己一杯接一杯喝酒,笑得高深莫测。他不喜欢这个人,但他无法抑制地想要接近他,想要借着接近他来弥补自己身上的什么东西。
所以他是一个失败的帝王。
即使他推开了周淮安,也没能够接近常言笑。
“殿下此来南京,意欲何为?”常言笑闲闲开口,目光仍注视着手中酒杯。他不是十六年前那玉面修罗的样子了,风霜侵蚀了他的面孔,笑得太多,脸上也爬上了淡淡的纹路,但眼睛却明亮如晨星,微微一哂,眼角桃花依旧。
朱由俭像是下着什么决心,长眉纠做一处,缓缓道:“明朝气数未尽。”
“殿下是早有此心,还是见到了我,方有此心?”
“常兄——”
“权柄如炬,形势如风,逆风执炬,当有烧手之患。”
“这不是我认识的常言笑。”
常言笑起身转步,只一瞬间便坐到朱由俭身旁。白亮的日光中,朱由俭只觉得两颗更冷冽的星辰划出绚烂的银丝,搅动一片微尘飞舞,转眼间离他鼻尖不足五寸。
常言笑冷冷地盯着他,问:“信王,你认识怎样的常言笑?”
朱由俭额上的冷汗又一滴一滴流了下来,像被巨蟒盯住的小鸟,回到十六年前跌倒在龙椅前的那一瞬。是的,他害怕这个人,胜过他害怕周淮安,胜过他害怕魏忠贤——即使是魏忠贤粉面朱唇的老脸,都不如那一身罗衣投在青白色面孔上的紫影来得妖异。
曾经想复制他的缜密,他的狠毒,他的狂妄,他的睥睨天下,而当这一切投射到自己身上时,朱由俭发现自己瘫坐在地下,绝望地拉着常言笑的衣角。
不,不要再想十六年前的事情。
“信王,你认识怎样的常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