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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黑乌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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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十七这一天天气很是朗阔,我跟着前头接引的宝音姑姑,她是跟着太后的老人儿,如今五十多的光景,虽不苟言笑却持重稳妥,因着是有头脸的大宫女又是有身份的老嬷嬷,所以不同于两侧随行的小宫女,只用红绒绳绑着辫子,鬓边别只绒花便罢了,而是身着深褐色蝙蝠纹暖缎,发辫盘成扁髻,坠着些精致些的绒花和点翠的头钗。
我们一行人绕过皇极门,穿过旁边的长廊才从宁寿宫的侧门进去,嬷嬷将我安排到东面的耳房,进宫做太后的随侍,早已做好了群宿同食的准备,却不想竟是自己有一方屋子,虽只是方寸之间,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张楠木攒梨花拔步床上,高枕被褥一应俱全,一个云纹衣橱里,四套宫服配挂整齐,一方红木小桌上,放置着一盒三层饰品奁,这样的规格华美程度,已经堪比富贵百姓家千金小姐的闺房了。
“这已经是宫中大宫女的待遇了,足见咱们太后有看重姑娘。”宝音姑姑环视了一番四周,唤过自己身边的一个小宫女,沉声道:“这两个丫头大一些的叫青梧,小一些的唤子衿,便让她们教你宫中规矩礼仪,照顾你饮食起居,太后现下在午睡,待到未时过后你来殿内谢恩便好。”
我受宠若惊,作揖道,“多谢姑姑提点,奴婢深沐太后恩泽!”宝音姑姑点点头,便离开了。
我见那青梧生得一幅沉静样子,低眉顺眼,不善言辞,而这子衿比我大不了几岁,杏眼圆脸,生得一张婴孩脸孔,很是亲切可人,此时有些怯怯地偷瞄着我,与青梧一同跪下道:“奴婢们以后便是您的使唤丫头,奴婢们与其他两个丫头一起住在西边的耳房里,姑娘有什么事只管招呼。”
我忙扶起她们,浅笑道,“你们便直接唤我梦寒罢,咱们同是太后娘娘的奴婢,没什么谁使唤谁的,互相照应就好。”她俩忙应承着。
子衿给我讲了宫中的规矩,几时叫起,几时下钥,廊下巷间该行走,见到主子娘娘该怎么请安,太后平时起居用膳、诵经休憩的时辰,无一不细细地交代明白,讲解罢了,青梧便替我梳妆打扮。
子衿笑着望着镜中的我,细声道:“姑娘真是万里挑一的好模样,如何打扮都相宜。”我见铜镜中的自己,薄施粉黛,用红绒绳缠编成精巧的两把头,左侧簪着两朵淡紫色的绒花,右侧平插着梨花钗,耳上缀着白玉水滴坠子,身着绛紫色春绸内袄裙,外搭着雪青色背心,脚蹬青花水纹绣花鞋。
我来回打量着这副满族女儿的打扮,委实不太适应,见时辰差不多了,便往内殿走去。
午后的阳光暖沃,却听得花丛边一阵阵细软的猫叫声,往那边望去,却见一个颀长高大的男子背对着我,面对着山茶花丛,退了好几步,看他身形僵硬,以手掩面,原来是与脚边的蜜儿相持不下,我不禁暗笑,一个大男人,难道害怕这小小狸猫。
但出于善意好心,我便吹着口哨,捡起一支枯枝,引逗着蜜儿,见这小家伙已经被吸引了过来,我便缓缓靠近,迅速抓住它的后颈,我见它夹着尾巴,也不挣扎,便大胆了些,托住它的屁股,将它抱在怀里,不知是不是与它这几个回合下来碰撞出了些惺惺相惜,它倒是很给面子的不挣不闹,还受用地呼噜起来。
我豪气地对身后那人道,“莫怕,它已然被我制服了!”我见那人不搭话,转过身一瞧,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世上竟有这般冷俊的人,那高眉悬鼻,薄唇尖颚,处处透着让人如临寒渊的清冷,更清冷的是他那双如泼墨如深潭的眸,无欲无求,淡然地仿佛可将天地万物都吞噬进去,溺死在一那滩纹丝不动的死水中,刚是初春,他就已经穿着十分轻薄的玄色暗纹长衣,活脱脱就是紫禁城里黑乌鸦的模样。我见他垂眼瞧着我,不出声也没动作,不仅没有丝毫感激的意思,甚至还有些阴鸷的忌惮之色,心下更是打怵,忙将怀中的蜜儿放下,胡乱做个揖,便快步离开了。
这厢来到内殿中,宝音姑姑正挑帘吩咐近旁的小宫女伺候太后洗漱,见我来了,便招我进去。
皇上先前整修宁寿新宫,并仪仗全设,亲自陪移凤驾。入了殿内,主殿内,大到吊顶镞花蝙蝠圆寿字天花,小到三足凤钮缠枝花卉鎏金熏炉,处处华贵精美,皆彰显着皇上的孝道。我随许嬷嬷步入内室,一室暖沃,太后辫发盘头,寝衣之外套着个对襟马甲,倚坐在罗汉床上。
我缓步上前,轻声请安,太后将我招过去,上下打量着我,抿唇一笑,拉过我的手,拍了拍,“瞧你作这番打扮,倒真有几分景棠的模样。”
我的手被太后干燥却温暖的手焐着,心下更是感激莫名,轻声道:“奴婢怎敢与温宪公主同语,梦寒诚心入宫侍奉太后,与寻常宫女并无二致,太后如此疼惜梦寒,梦寒实在惶恐。”
“哀家自觉与你投缘,你只当与哀家作伴,起居饮食皆照大宫女的份例规矩来。”太后放开我的手,泡到宝音姑姑端上的玫瑰花瓣温水中,来回荡了荡,接着道:“你只管奉茶,侍花便罢,可与宝音一同轮侍内殿。”
我拜倒谢恩的当口,却见有宫女进来通报,说是四贝勒在外候着请安,得太后准了,便听得外殿脚步声越来越近,两边守门宫女掀开门帘,一个黑衣男子卷带着外头的寒气,正身入内,我愣住,暗然心惊:黑乌鸦!
四贝勒直直地便与我打了个照面,也是一愣,却没什么过多的情绪,没近前便拂袖垂首,恭恭敬敬地请安问好,我也作揖,嘴巴却不听使唤地打起了结:“奴婢给四,四贝勒请安,贝勒爷吉祥。”
太后抬眼瞧着我,一脸讳莫如深的微笑,唤四贝勒近前,眼睛在我俩身上徘徊,和声道:“老四啊,哀家听闻福晋的身子一直不大好,旁的你也只得耿氏和一个格格,虽说哀家知晓四福晋是个最贤惠懂事的,但你身为皇子,总得为子嗣打算。”
四贝勒的声音与除夕那晚听见得一样低沉淡然,“多谢皇玛嬷关心,舒苒开春后身子也见好了,而且胤禛在外替汗阿玛办差,在内兴建府邸,实在无心儿女情长。”
太后可能见四贝勒一脸的淡漠自觉无趣,挑眉叹气道:“罢了罢了,你们都散了吧,哀家该喝汤药了。”我们都应声作揖,退了出来。
出了殿门,我忙向四贝勒作了一揖,快步便要走,却听身后喝道:“站住!”他的声音虽低,却不怒自威,自带一股令人服从的魄力,我下意识地顿住脚步,转身埋首道:“四贝勒还有何吩咐?”
四贝勒走到我面前,我见他的个头似是比胤禟还高些,将我整个人都笼罩在阴影中,这种压迫感让我浑身不适,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半步,四贝勒皱着眉道:“你便是沈梦寒?”
“回四贝勒,奴婢正是。”
“你与老十三私交甚密?”“奴婢有幸。”
“你很怕我?”他侧过身,斜睨着我,“所以才拒了皇玛嬷指婚?”
“奴婢怕……”我嘴快实心话便溜了出来,立时怔住,抬眼瞧向他,却意外地对上他也直直望着我的双眼,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四贝勒身份贵重,奴婢出身低微,况且您与福晋鹣鲽情深,奴婢又怎敢妄作他想。”
四贝勒眯着猎鹰般的眼睛,仿佛要将我看透,我有些气恼这种被压制的感觉,赌气道:“贝勒爷宽心,奴婢必不会将您畏惧小小狸猫之事告予他人。”
四贝勒可能没想到我的话锋竟会一转到这个关乎脸面的刀刃上,愣了好久,才挑眉冷笑道:“谁说我惧怕那只狸猫了?”
想到他刚才掩面退缩的样子,看着他如今冷峻潇洒的姿态,我暗笑面子一事对男人的重要,也不好穷追猛打地驳了他贝勒爷的威严,便笑着眨眼道:“是是是,贝勒爷何等英明神武,小小一只狸猫,不自量力,不自量力呀!”说罢便觉话头不对,这不是讽刺他的力量只够对付这些阿猫阿狗吗!
却见他面色一滞,但并不欲与我理论,只满脸不予计较的蔑然,拔腿便要离开,这时,却见胤祥正走了过来,我见了胤祥顿时倍感亲切,忙笑着一溜小跑过去,作揖道:“十三爷吉祥!”
胤祥见着我也是惊喜非常,想伸手拉过我,却碍着身后的四贝勒,便撒开手去,探头笑道:“四哥也来给皇玛嬷请安呀!”
四贝勒整个人都缓和了很多,踱步上前道:“不巧,正要回了。”胤祥还欲闲唠家常,却被我一个眼神止住了,有些费解地瞧着我俩,还是乖觉地抱拳道:“那四哥慢走,晚些再去府上叨扰!”
四贝勒对极亲近的胤祥也无多话,只点头致意了一下便快步去了。我见他背影已经消失在宫门之后,周身提着的一股力气才舒缓下来,叹气道:“黑乌鸦总算飞走了。”
胤祥皱着眉笑道:“你说什么呢!怎得你与谁相见,都弄得跟仇家似的!你呀!就是一张画皮!内里却是个魔王的性子!”
我白了他一眼,晃到他身后,捏着他的肩,嬉皮笑脸道:“因为世间难得有你这般,与我相知的通透人儿啊!”
胤祥受用得直点头,复问道:“我可是听闻皇玛嬷欲将你赐给四哥,你却以退为进婉拒了?为了九哥你竟能舍得自由,情之一字果然叫人生死相许啊!”
我颇难为情地一笑,思及方才四贝勒的态度,才涌上些迟来的歉意,担忧道:“现下对此事的众议是否令四贝勒难堪了?”
胤祥摸着下巴,撇嘴道:“这你倒不必多虑,流言蜚语只会绕着风流之人飞,四哥为人耿直冷淡,议论他不过是自讨没趣罢了。”
胤祥这话不假,方才不过须臾相处,已经领教了四贝勒的沉稳淡漠,喜怒哀乐皆如蒙冰雪,毫无情感波澜,心里的愧意消减了些,还是软声道:“难怪太后心疼四贝勒,想为他觅个红颜知己呢。”
胤祥摇头道:“太后才不是这个心思,她老人家让汗阿玛将你许给四哥可是另有计较。”我好奇道:“十三爷,你倒是细说说。”
胤祥忙摆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道:“不可说,不可说!”
见他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我更是心痒难耐,在他面前没规矩惯了,这厢便强行将他拉到花架后的角落处,急道:“现在四下无人,你悄悄说与我知。”说着摇着他的胳膊耍起赖来。
胤祥被我缠得无法,环视了一番周围,才压了极低的声量道:“皇玛嬷是太皇太后的侄孙女,同为博尔济吉特氏,是汗阿玛的嫡母并非生母,汗阿玛的生母乃是孝康章皇后,佟佳氏一脉,汗阿玛初登基时,两宫还曾并尊,其中恩怨自不必明说,而四哥虽是德娘娘所出,却是由孝康章皇后的侄女,也就是已逝的孝懿仁皇后抚养长大的,所以,皇玛嬷对四哥自然是有些嫌隙的。”
这大段的陈词,尊号成串姓氏成堆,绕得我云里雾里,听下来却明了了两件事,一是如今的太后乃是皇上的嫡母并非生母,而无论是尊位权杖还是家族利益,都让这两宫太后并不如表面那样和睦,二是这四贝勒不仅性情寡淡,人缘欠佳,连太后也颇为不待见他。但即便如此,太后为何要让皇上将我赐给四贝勒呢?
胤祥见仍我不得解的样子,叹声道:“四哥若是拒了,便是抗了汗阿玛的旨意,驳了太后的好意,但若是要了你,又在汗阿玛面前难堪,眼下,汗阿玛对你彻底撂开手之前,没人敢娶你。”
原来是这样!我恍然大悟,太后这一招一举两得,她自觉皇上对我有意,便让皇上将我赐给四贝勒,皇上怎好意思在太后面前与自己的儿子抢女人,定会同意太后的赐婚,既断了皇上的念想,也是让四贝勒进退两难。
想明白这一层又一层,心中如降霜雪,寒了一层又一层,心机深沉、步步为营不过如此,不由地怔怔地望着胤祥,张了半天口,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胤祥见我一言不发,叹了口气,不忍道:“皇家争利,不过冰山一角,却连累你了。”我轻声道:“时辰不早了,十三爷快些给太后请安去吧。”
见我支他走,胤祥大约也不好多说,便往太后处去了。我望着胤祥的背影,仍是心有余悸,周身发麻,这座云诡波谲的紫禁城,此时仿佛一只长着血盆大口的饕餮,吞噬掉所有人的欲望,权利,阴谋,混沌于一处,让我寻不到光亮和前路,自己踏出的这一步,真的能得到自己遂心如意的结果吗?还是只是不自量力,成为这漩涡中的牺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