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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宫中急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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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若飞鸟掠波般划过了年初八,虽说没过正月都是年,但初七既过,年味明显减淡了许多,姐夫与姐姐去庙里送神还愿,我与月灵偷得浮生半日闲,在屋内练字。月灵虽然年幼,但年氏家风清明,八岁便读书识字,加之天资聪颖,临摹着我的字不过月余,便已经写得一手利落潇洒的行书了,还常与我品萧抚琴,几次央求,便将那支玉箫讨了去。
月灵写得专心,我却心不在焉,初一一别,胤禟那处典仪差事繁杂,半点不得空,我与他已是整整七日未见,只托人给我送了本凤求凰的古琴曲谱,这般离经叛道的东西,倒是胤禟的性子,字里行间都是疏狂的相思之情,本以为自己是浅情之人,不懂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却听外面有人喊道:“宫里来人了!”我一听,欣喜莫名,定是胤禟来了,忙撂下笔,往正殿跑去。却见前院站了个身着蓝灰色绣蝙蝠毛领褂的人,手持拂尘,王总管正热络地与他攀谈,转头见到我,忙上前来请过我,“小姐,您来的正好,宫中来了位齐公公,这正找您呢!”
那齐公公闻声挪着小碎步走了过来,满面堆笑,作揖道:“这位可就是沈梦寒沈姑娘?”我回礼道:“小女正是,敢问齐公公寻小女何事?”
“沈梦寒接旨!”我一惊,恍恍惚惚跪倒,王公公退后半步,捏着尖厉的嗓子朗朗道:“传皇上口谕,召民女沈梦寒即刻入宫觐见,钦哉!”我仿佛五雷轰顶,石化当场,只愣愣地跪着直到齐公公唤我的名字,我才晃过神来,讷讷地拜倒在地,应旨。
“得,沈姑娘,您拾掇拾掇,即刻随我入宫吧。”齐公公尖着嗓子,笑道。本以为自己于皇上不过如过眼云烟,几日便会撂到脑后,怎么会突然又让我进宫觐见?此次入宫,是吉是凶?皇上究竟对我是什么心思?入宫后等待我的又是什么?一时期间千头万绪,又毫无头绪,只攥紧了拳头,指甲嵌在掌心里都丝毫没觉痛楚。
我思虑了半晌,叹声道:“请齐公公恕罪,此等大事,小女还需禀明家姊,才好同公公入宫,但家姊不在府上,还请公公入正殿用些茶水,稍等片刻。”
齐公公一听这话,本来就布满皱纹的脸更是纠结成了一团,急道:“哎哟!沈大小姐!您耽误得起奴才我耽误不起啊!万岁爷还等着我带您回去呢!您可别为难奴才!”我见拖延不得,只能跟王公公去了。
午后的残阳打在鲜红如血的宫墙上,我跟在王公公身后过了一道道宫门,穿了一条条宫巷,踩着一块块鹅卵石路,行在这紫禁城内,我突然觉得这条路漫长无极,其实自小耳熏目染,便知晓这些盘根错节的前朝之事,但入京之前没想到自己会与皇家扯上关系,如今却是躲都躲不开了。
行到暖阁前,却被李公公拦下了,说是太后来了,在里间与皇上说话,他进去通报一声让我们暂候,原以为要候上半晌,没想到不一会李公公便请我们进去。
二入乾清宫,闻着熏炉内的龙涎香,方才慌张无措的心倒安稳下来,这间配殿显然是专门休憩的地方,采光极好,初春的阳光透过明瓦,在葫芦形双耳雕龙纹的暖炉上投下方方正正的明黄,紫檀罗汉床上,康熙身侧倚坐着位年迈贵妇,头戴貂皮暖额,身着沉稳的茶色毛领长褂,手中抱着个金被银床的小猫,虽年近花甲,但皓首童颜,精神矍铄,见我进屋,将身子挪正了些,面色慈祥可亲,想来这定是太后无疑。
我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拜道:“民女参见皇上、太后,恭祝皇上太后千秋万岁!”
“这要开春了,蜜儿性子愈发不好了,直要往外窜,”说着太后将手中的猫儿交给旁边候着的嬷嬷,招手让我近前,我屏气敛声,起身小步上前,跪倒在塌下,太后一只温热干瘪的手捧起我的脸,来回端详了一番,淡淡开口:“真像,难怪让皇帝念念不忘。”
皇上干笑几声,在太后面前倒露出些少年模样,“皇额娘误会了,朕并没有别的心思,只是觉得妮子有趣,召她伴驾罢了。”
太后转向皇上,目光却没离我,淡笑道:“除夕宴上的事,胤都跟我学了,这丫头不仅有趣,胆子也是大得很,还生得这般花容月貌,怎叫人不怜爱呢!”我见太后眯着眼,分不清个喜恶,心底却升起丝丝寒意。
正在这时,嬷嬷手里的蜜儿嗷呜一声尖叫,直直便往太后身上扑,太后大惊失色,瘫倒在榻上,皇上隔着个桌子离得远些,嬷嬷的宫女都被这炸了毛的猫吓得魂飞魄散,不是呆立当场,就是退开逃窜,情急之下,我也顾忌不了许多,忙上前挡在太后身前,拽过榻上的锦被,罩住张牙舞爪的蜜儿,虽是行动还算麻利,胳膊上却仍旧被抓了一道口子,血珠子成串地往外冒,外面的侍卫听得里面呼喊赶进来救驾,两人按住锦被中的蜜儿,兜了出去。一切都发生在须臾之间,我愣了半天神,才从榻上起身,退到一旁跪下。
“传太医!”皇上将太后扶好,又看过我的伤口,皱着眉喝道,“方才都是死人吗!若没有沈丫头在!岂不让那畜生伤了太后!”众人听着话立时跪了满地,高呼有罪,太后惊魂未定,任着嬷嬷帮着整理仪容,这厢看着披头散发的我,深深吁了口气,叹道:“是多亏了这丫头,快快起来让太医看看你的伤!”
太医片刻即到,敷了药包扎好,也没什么大碍,倒是太后一直夸赞我勇气可嘉,说到末了,拉着我的手,笑道:“瞧你娇滴滴的一个小女娃,方才却应变快速,行动果敢,哀家很是喜欢。”
“朕说过了,这妮子与众不同得很!”康熙也赞许地点头,唤过李公公道:“传朕口谕,沈梦寒护驾有功,赏赐云锦一匹,步摇一支。”
太后与我听这话,俱是脸色一变,云锦虽是名贵难得却也是寻常,但曾听胤祥戏说后宫佚事,知晓这步摇乃是嫔妃得宠而赐,难道皇上真有以我为妃之念!还未得反应,太后侧目看了一眼康熙,似笑非笑道:“皇帝既然如此看重这个丫头,哀家还想为她求个恩典。”说着,执起茶杯浅浅抿了一口,压低了杯盖,直直地看向我,缓声接着道:“老四,刚刚建府分居,在众皇子中也是最老成持重的,我看这丫头正是及笄好年华,皇帝何不成全佳话?”
真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自己仿佛也就是一匹布一支钗,赐来赏去,一股火直顶脑门,只觉如海上浮萍,无根无果,想想自己的身世,再想想胤禟,心下坚定下来,见康熙还未回话,忙匍匐在地,向太后行了个大礼,起身抬起头,热诚地望着太后,“敬禀太后、皇上,小女身份卑贱,怎敢攀缘皇室,这样大的恩典小女实在承受不起,只求太后让我从此侍候在侧,小女甘愿终身不嫁!”
康熙听我这话双眉深锁,探寻地看了看太后,太后定定地瞧着我,深深叹了口气,又笑道:“皇帝,荣宪远嫁蒙古,温宪也要嫁人了,心思总往宫外飞,不见个人影,哀家的宁寿宫许久没热闹过了,这丫头既然有这样的孝心又这般讨喜,哀家想遂了她的请愿。”康熙抿唇而思,也只得道:“全凭皇额娘作主。”
太后志得意满地起身,招手让我扶过她,道:“如此,丫头你今日暂且离宫,回家传恩旨,再收拾好东西,过了上元节便入宫吧。”我稳稳扶住太后谢恩,便随着太后一同出了乾清宫。
正是春寒料峭,空气中弥漫着干冷萧瑟的味道,但却是比寒冬腊月柔和了很多,太后扶着我的手往御花园游逛,她身上馥郁沉静的檀香味,缭绕在我的鼻尖,让我莫名有几分亲近之感。
太后屏退了其他宫人,携我到千秋亭,瞧着已有解冻迹象的池水,缓缓开口道:“皇帝如此青眼有加,换成旁人,早就欢喜疯了,你却请求入宫陪着哀家这个老太婆,为何?”我低声道:“小女无欲无求。”
“哀家从看你第一眼,便知道这张脸注定要又要让紫禁城不太平了,”太后挪到铺着金丝暖缎座垫的石凳上坐定,双目远眺,神色迷离,忆道:“当年,先帝爷独宠董鄂皇贵妃,废后罢政,那是怎样的光景啊!爱新觉罗家出情种,皇帝初见沈氏的神色哀家如今都历历在目,虽说皇帝那时尚且年少,如今稳重知分寸,可哀家怕啊!怕他会重蹈先帝爷的覆辙!为了皇帝,为了大清,哀家不能使其差错一分一毫!丫头,你可明白?”
我听太后这番恳切之语,有情有理。娘亲毕生所愿,不过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但千骑妃子笑,马嵬坡下死,女子的悲喜,命运从来不是自己可以左右的,可我不要两处销魂,也不要任人摆布,一入宫门确是深似海,若争不得便不争,将来真有山穷水尽之时,我也不怕鱼死网破。
“小女明白太后的苦心,所以小女心甘情愿跟随太后,还望太后庇护。”
太后淡淡笑道:“你这丫头也是极聪慧的,如此便是断了皇帝的念想,也婉拒了哀家的好意,算是成全了你自个儿了吗?”我埋首,讷讷道:“小女怎敢在太后面前卖乖弄巧,只求太后日后能成全梦寒罢了。”
太后未再多语,挥了挥手让我且去。
回到年府天色已黑,与我同行的传旨太监,将我十五之后入宫为女官之事宣于姐姐和姐夫便去了。
姐姐一直一语不发,只默默垂泪,我见她这模样心下实在不忍,也陪着掉眼泪,倒是姐夫能承事,一直宽慰姐姐,“梦寒此去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如今跟着太后,也算得脸,是个极好的去处。”
姐姐抹了抹眼泪,怜爱地望着我,摸着我的头长吁短叹,“宫里算什么好去处!这丫头身世可怜,性子倔强!一朝进宫我怎么放心得下!我原只求她嫁个寻常人家,平安一生便罢了!”
我听了这话,心中感动,我沈梦寒生来孤苦无依,好在这天地间有一个真心待我好,盼我一世长安,我跪到姐姐面前,郑重叩了三个头,俯在姐姐膝前,沉声道:“梦寒生而无父,继而丧母,又在寄居在姨母家守孝,颠沛流离,姐姐是我这世上最亲的人,就是为了姐姐,梦寒在宫中也定会谨言慎行,绝不会让姐姐忧心。”
姐姐泪中带笑,抱住我,轻抚着我的背,双双静默无话。
月上中天,夜色未央,上弦月在薄雾映照下影影绰绰,迷蒙中带着些许暧昧颜色,我却没有情致欣赏景色,瞧着那一方玉台照水梅发愣,染云已经困得发虚,歪头耷脑得昏睡着,我穿上披风,燃一只青灯,到屋外信步闲逛。
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这曲凤求凰,全是胤禟缠绵的情,深挚的义,卓文君为情敢负天下人,我呢?我也能够如她一般孤注一掷,只求情投意合两心相知吗?
却听几声似虫鸣的声响,我心下稀罕,虽是春日万物复苏,却万万不到虫鸣之时,我好奇得往墙边跺了几步,还没等我举起手中的灯,却听扑通一声闷响,一个黑影飞扑过来,还没等我惊叫出声,已被那人抱了个满怀,这熟悉的温热,让我浑身禁不住一颤,泪竟然不由自主地便落了下来。
“怎的哭了?”胤禟忙扳过我的身子,紧握着我的手,双目怜惜地流连在我的脸上,“梦儿,你定是恼我了吧,我可是想你想得紧,一得空便赶紧来见你。”
我破涕为笑,胤禟身份贵重,贯是倜傥傲物,出入气派,但此时他没穿披风,只着了个皮袄马甲,现下盘口还都扯开了,头发似是被刮了一下,颇为凌乱,随意地散落了几根,整个人狼狈不堪,我咬唇道:“莫不是偷了皇家御玺?”
他有些难为情一笑,又严肃道:“天色已晚,若要从正门大剌剌进来,毕竟不成体统,但我听闻皇玛嬷让你十五之后入宫,便是等不得了。”
我叹道:“如今已尘埃落定,当时那情景,我也是无计可施,一切只得静待来日。”他深呼了口气,舐唇道:“李公公说皇玛嬷要将你指给四哥,我晓得现下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只是少不得要委屈你了。”
我定定地瞧着他,抬手仔细地将他的发丝整理妥帖,指尖触到胤禟冰凉的耳畔,他微微一颤,缩了缩身,这边抓住我的手,眉间似蹙,呼吸深长。
胤禟抬手搂过我的腰,他的眸色淡趋近琥珀颜色,此时仿佛染了浓墨,地上的灯光如豆,映在那两湾深潭,像一团火,让我莫名地燥热起来,只觉得整个人面红耳赤,心中又麻又痒,只听胤禟在我耳畔轻喃:“梦儿,闭上眼睛。”
我赶紧紧闭住双眼,也是为了掩一掩自己的窘态,却觉得一丝温热从唇上蔓延开来,惊得我睁开了双眼,胤禟双目微垂,颤若蝉翼,鼻尖掠过我的脸颊,唇间春风化雨,一点一点铺展开来,轻轻敲开齿关,温柔得仿佛一阵漩涡,将我整个人吸食进去,未经人事的我哪里承得住,脑中空白,骨肉似是都不听使唤了,只向胤禟身上瘫软过去,颤抖着攀扯着他的领口,触到他如雨打的心跳声。
胤禟恋恋不舍地与我额间相抵,我俩对着喘粗气,都是低笑不语,这一刻,便只有这一方天地,这一盏残灯,这一双人。
听着锣敲三更已过,胤禟轻声道:“梦儿,你安心进宫,我自会常去皇玛嬷那瞧你。”说罢,转身,蹬墙而越,隐匿在无边的夜色中。
我回屋歇下,却是辗转难寐,窗内的贴花翘了一角,宛如掩不住的少女春思,手中握着梨花钗,心中是声声凤求凰,自己先羞红了脸,埋进被窝里止不住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