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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零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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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春来的颇早,二月中梅花未落,桃花已冒出星星点点芽尖。零七向窗外望去,远处那一片池塘也好似生了春草。
借着养伤之名,陆陆续续在床上躺了半月。伤好了大半,主人却再未来过。暗卫受伤实在算不上什么,拖着一身伤再去守夜也是常事。可如今被妥帖安置在这偏院里,仔仔细细养起来,却令零七愈发不安。
犹豫了几天,他还是喊住了送饭来的侍女:“劳烦通报主人,零七伤势已经无碍。”
看着数日来沉默的男人斟酌半天,只说出这句话来,侍女微微低头:“王爷知道的。”
于是沉默的男人便更沉默了。
每日有人送饭来,自然有人将自己的情况报告给上面。未遣人来召,便是用不上自己。
零七心中一片冰凉。无用的暗卫在这王府是何种下场暂且不说,自己自记事起,受的便是忠于主人的训导。千山魅影里何等残忍血腥,杀了多少人才走出了修罗殿,尚未尽忠便要这样结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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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里的火炉燃得很急。似是嫌那暖意易引起困意,房间的主人将一扇南窗打开一半。
严离送来零七的资料后,便在一旁静静跪候。刘鸿隐则将那两本册子翻了一遍。
零七的资料并不多,大都是些训练记录:擅长什么,对什么药物抵抗力低,熬刑的能力如何,伤后恢复能力如何……以及训练时甚为用心拼命,旁人十多年才能从千山魅影活着出来,他只用八年便争命而出。
“八年……今年二十有三……那么进入千山魅影的时候,已经十五了?”合上书册,郡王向严离看了一眼,“你们暗卫不是只收不足十岁的小童么?”
“夜首领说,零七是老王爷送进来的人。”规规矩矩的回答。
父王送去的人……刘鸿隐揉了揉太阳穴,闭目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可还有其他事?”
“王公公一行或于今日下午抵达,已差人前来通报。”
郡王嗯了一声:“先传零七过来。”
轻声应是,严离向窗外点头示意,即有下人往偏园传话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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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零七垂头跪在书房中央,郡王微微眯起眼睛。
那人按暗卫的规矩低着头,姿势皆是千山魅影训练出的标准。头垂得低,却依然可见右脸上的伤疤。暗卫身上有伤痕并不奇怪,却极少留在脸上。就如同他们的武器,锋利无比,却不刻任何记号,无法看出出自何方。
“脸上的伤是训练时受的?”
“不是,主人。”机械般的回答后,再无声息。
刘鸿隐暗自叹口气。父王去世后,夜玄训练暗卫愈发严格,这几年出来的暗卫确实武艺更强,更守规矩,却……更难交流。他只好温言开口循循善诱:“那是如何得来?”
“进千山时便已有了,应是少年不慎所得。”
“进千山前,是哪里人?”
“属下自记事起便在千山。”
郡王皱了眉头。若说五岁进千山的严离还可算上“自记事起”,这十五岁才来的人便不知安了什么心思,才敢如此对主上当面欺瞒。
“零七,好好想想。”声音里已带上不悦,“想不出便回千山去吧。”
跪着的人一滞,浑浊的眼眸立时清明一分,接着便不可抑制地染上慌乱。本以为只是述职前的问话,也都规规矩矩照实答了,怎么就要送回千山了?出了千山的暗卫再回去,唯一的结果便是刑囚致死。
“零七?”
听见上面的人开始唤他,零七张了张嘴,却不知该怎样回答,只好按照千山里的逻辑来:“属下知错,请主人责……”
罚字还未出口,便被冷冷打断:“最后一次机会,想清楚。”
零七抿着唇,心里已然慌作一片。以前的事,他确实不记得了。记忆最初便是被领着远远看见当时的小王爷刘鸿隐,然后送进千山修罗殿。最初几年也会对空白的过去产生疑问,终于在一次又一次惨痛骇人的刑罚中渐渐放弃。修罗殿里全是被抓来的孩子,也有被药物抹去记忆的,反正大多数都要是死的,活下来的也多是为主人执行任务。大家渐渐明白,过去并不重要。
“主人……属下……”
刘鸿隐似是耐心等着,那人却又缄了口。等了半柱香时间,刘鸿隐终是摇了摇头:“严离,把人带走吧。”
“主人!”一声令如响雷在脑海里炸开,挺直而跪的身影急急叩拜下去,触地的额头立时便擦出血痕,“求主人不要送走属下!”勉强维持着声音的平稳,全身却都在细细颤抖:“请主人相信属下,进入千山前的十五年,属下确实毫无记忆。”
刘鸿隐并未出声,严离已经皱着眉来拿人了。
“求主人相信属下!”声音中已然全是绝望。
“闭嘴。”严离人还未到,凌厉的掌风已经抽到零七脸上。
左颊上五指血印立现,零七勉强按下口中翻涌的血腥味,苦涩绝望弥漫开来:“属下并非惧怕刑罚,属下确实不曾隐瞒主人……属下……愿受任何责罚,求主人相信……”
然而修罗殿出来的人,哪个不是尝尽了世上所知皮肉之苦,岂能因受刑而自证清白。
“那便再想想,”刘鸿隐施施然出声,严离的步子便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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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七仍是低头跪在书房中央,已敛去了之前慌乱的神色,又如往常一般沉默。
膝前是个托盘,托盘上十二粒青色小丸。
不用严离多言,零七也知道那是什么。
千机,是用于逼供和惩处暗卫的禁药,服用后周身气劲逆转,静脉错位,激发全身剧痛,一刻不停。药效过去后却不致内伤,不留伤痕,不影响任务。
然而,那只是服下少量的效用。
千机的药效是叠加的,每服一粒,痛苦程度和时长便是前次数倍。超过六粒,便会留下无法治愈的内伤;超过九粒,药入骨髓,皮肤溃烂,不似人状;服下十二粒,则静脉骨骼寸断而死。
算来在修罗殿中因训练和惩处已服过两粒,其实也用不上十二粒便可取走性命。
十五年未知往过的暗卫,对于主人来说太危险,不要也罢。
“每服一粒,可说一句。若是和主人的问题无关,便不用说了。”严离站在一丈开外处,最后吩咐了一句。
知道自己没有拒绝和选择的权利,零七拿起第一粒千机,入口,吞咽,然后静静跪候药性发作。
药性发作得并不慢,不过一会儿便觉四肢百骸如被烧红的针扎一般,自皮肤痛到腠理。零七抿着嘴,犹自跪得挺直,发际线上冷汗却渐渐汇聚。周遭安静得令人发慌,时间在剧痛中变得缓慢,仿佛永远不会过去。冷汗一点点汇成水珠,终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果然比前两次更难熬。零七兀自咬着牙,强忍疼痛。
他不擅长熬刑。不擅长不表示熬不下来,熬不下来的人都没能活着走出千山。只是他却对疼痛的反应程度要高出其他人,譬如需忍受更大的痛苦,譬如会更早陷入昏迷。
“主人。”他估摸着自己的极限,几次张口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尝试开口,“可否把零七绑起来?”
由前两次的经验,痛到理智全无之时,必然无法维持跪姿。千山魅影绝不允许修罗殿合格走出来的暗卫,在主人面前蜷着身体抽搐,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不可以。
啪——
严离铁青着脸,带着些许内力的巴掌又砸到了零七脸上。刚刚说的话便敢违抗,一粒效用未完,便说出和主人问题毫不相关的话。
这一掌带着怒气,来得颇厉。零七咬牙硬挨了一下,嘴角便有血丝流下,再不敢多言。
剧痛绵绵不绝,似要将身体撕碎。冷汗早已浸湿头发,脊背渐渐佝了下去,再无法跪直。所剩的理智只用来压抑即将脱口而出的惨呼,地面向着面门砸了过来。
零七终是倒了下去。咬着浸湿的发丝,蜷着身体,无声地抽搐着,翻滚着。眼前一阵阵黑,有时可以看见华贵的缎靴,有时可以看见自己混着汗水和尘泥的黑衣。
撕拉——
被双手紧攥着的黑衣拉扯破碎,指甲却仍不放过,一寸寸死死扣进肉里。
云泥之别和衣衫褴褛在地上打滚的羞辱已经不算什么了,只要能痛晕过去,哪怕片刻便再痛醒也好。然而,在最黑暗幽深的意识里,却仿佛有一丝声音飘来,“永远在他身边尽忠,永不隐瞒,永不欺骗。”
“晕过去了?”郡王淡淡地看着脚下陷入昏迷也未出一声的人。
“是。不时便会醒来。主人若有要事,属下可将人带回千山再继续。”
“王公公一行应该快到了,本王先行离开,你也自做你的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