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寻》秦苑夕

13、梦杳待君就

　　他的手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整个身子仿佛不听自己的使唤。他抬起头，像是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口中喃喃：“是你，我记起你来了……”
　　“是我。”他大声笑了起来，“映河，你记起来了么？记起来你当初是怎么选择的？哈哈，这一切你都记起来了么？”
　　“你，你到底是谁？”
　　“你无须知道这么多。”圣者明军走到他的跟前，看着失魂落魄的他，软绵绵的一掌就朝他飘飞过去。他一动未动，而身上的风灵之息被这样强劲的力量激起，不受他的控制般蹿了出来，明军轻笑了一声，只是一拨便把所有的风灵之息收纳在自己的掌中，然后只手一推，孟辉像失了主心骨一样，向后退了几步，然后瘫软在地。自始至终，他都像是失去了意识一般，没有反抗，任人摆弄。
　　知岚第一个反应过来，冲了过去，抱住了他。明军哈哈笑了两声，以一种胜利者的姿势审视了一下四周，走到祭坛的中央，召唤出了蕴神珠的柱子，转过头来，如神般居高临下地看着所有的人。
　　琪月不明所以，叫了他一声：“圣者大人，您……”想挣扎着起身，明军却一摆手，把毫无灵力护身的他重新击倒。
　　“琪月啊，我能得到这一切，可真要谢谢你……谢谢你这些年，都像狗一样为我服务。哦，不，是你们檀雨山和雪霁派的所有人，都在我的指引下，互相争斗，为我收集风灵之息。这么些年，这蕴神珠里的风灵之息就是这么一点一点攒起来的呢。”
　　“圣者大人！”他像是被什么钉住了，竟动弹不得，而所有的思想在这一刻凝固起来。那个他敬仰而崇敬的男人说了什么，他说了什么……这么些年来，他所为之努力为之奋斗的，他以为可以改变苍生的命运拯救更多的百姓，却到底是为了什么……他不相信！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他怎么可能骗他，他做的这一切怎么可能骗他！
　　他拼命摇头，执拗地看着他，直到他冷漠的目光把他眼底的坚持一点点地击溃。
　　他已经彻底迷失了。在这个建立起他所有生存准则的地方，在他一点点塑造起自我的地方，他寄托了他所有的灵魂和情感，却没有想到这么十年的坚韧和付出换来的只是一个颠覆他所有期望所有信念的结果。
　　他要如何去接受，接受这些事实，接二连三摧毁他的原则和他的世界的事实！
　　“宁琅姑娘，呵呵，也谢谢你。你可知道，那段关于映河和虹裳的故事，帮了我多大的忙么？琪月这孩子的性格我知道，他无论如何都不愿亏欠别人，要不是因为这样，他可没有这么心甘情愿地奉献出他的风灵之息。”他又看向了一旁不断拉住琪月的宁琅，弹了弹手指，微笑着说，“记忆之石读取的方法，我也知道，可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不是么？”
　　“至于你，映河，吟风神将……你可还记得我？不，你肯定不记得你前世的事了。你凭什么独占着风灵之息的能量，而我只能够站在无人关注的角落里仰望？即使在你转世之后，那帮不长眼的老头子都还让你和风鸣刃带走了风灵之息！我满怀期望地继承了你的名分，等待我的却只是一个空壳的头衔！我不甘心，我想得到你的能量！这样我才可以顺理成章地成为另一个吟风神将，这天地的风灵之息，都将在我的掌控之中！”他欣赏地看着自己伸出的手掌，掌心浅绿色的光芒越聚越多，而孟辉终于有了知觉，下意识地抱住了身旁的知岚，明军的目光也跟着落在了她的身上。
　　“当然，我能够得到这一切，最大的功臣就是你了——知、岚。”叫出她名字的时候，他微微眯了眯眼，“让琪月拜入檀雨山，控制他的记忆，让他一点点释放风灵之息，可全都靠的是你啊。你的戏，演得可真好呢，连我都快被感动了。”知岚的身体在不住的颤抖着，死命地抓住了唯一可以依靠的孟辉，嘴唇哆嗦。
　　“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终于要结束了。”明军喟然叹道，“我规划了十年，用了十年的时间，让你们俩一点点地发掘体内的灵力，让你们俩一点点地动用风灵之息，终于完成了这样一个伟大的目标，收集了足以让我称霸天下的能量，这是多么让人感动的结果……”他啧啧几声，“等我真正升为神族上将，我一定会好好感谢你们的，好好送你们上路，不会让你们有太多痛苦。”
　　“你休想。”琪月低喝一声，抄起身边的剑，注入所有的力道，狠狠向他击去，却不想明军轻松地抚了开，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琪月，你的隐忍能力，连我这个在世上活了这么多年的人都佩服不已。你是如何做到把自己伪装起来，什么都不透露？”
　　“哎，可是我对这一切都没有兴趣了。”他没想过等到他的回答，便自顾自地说，“当我有了力量的时候，伪装和隐忍又有什么意义？”
　　他的掌心轻轻贴上蕴神珠，那里面涌动的气息清冽而纯净，看得他满心欢喜。浅绿色的光沿着掌纹渗入内里，周转全身，然后慢慢地被骨骼血液吸纳，与他融为一体。他可以感觉到自己体内充盈着无穷无尽的力量，而得到如此庞大的能量让他兴奋不已。
　　蕴神珠里的绿色渐渐褪去，眨眼间便化作一片透明。笑容无声地爬上他的脸，他的眼，和他的眉。他缓缓转过身来，笑意盎然：“我感到我体内充满了力量，蠢蠢欲动……你们谁愿意成为它的第一个牺牲品？”
　　他环顾了一圈，带着睥睨天下的威严，仿佛这一切，他都不看在眼里。孟辉大声喝道：“逆天而行，你迟早会遭天谴！”
　　“天谴？映河神将，你可没有资格来说这句话。”他挑了挑眉，走向了孟辉，知岚却一把挡在了他的面前，倔强而坚决，没有丝毫退缩的样子。
　　“我对杀你可没有兴趣。”他一挥手，知岚便被他拨到了另一边。他走到孟辉跟前，端详了他许久，轻声道：“今晚这一切的发生，可都是因你擅闯禁地而起……这是命，可别怪我。”
　　他抬起手来，运起风灵之息，而地上的男子却突地一问：“虹裳在哪？”
　　“虹裳啊，知岚不是说她已经死了么，那就是，死了。”他漫不经心地回答，像说着很寻常的故事，“怎么？”
　　“你怎么会看着她去死？她为你做了这么多事！”
　　“嗯，是呢，她是我的同伴，我不应该忍心看见她死去……可是，现在她的死活与你何干？你再也不会见到明天的太阳。”明军捻了捻手指，“你废话太多了，映河神将。这场游戏该结束了。”
　　掌心的风灵之息聚敛成型，向着他的天灵盖击去，孟辉下意识地闪躲，而那股灵力却像是贴在了额头，像锋利的刀片，生生切在皮肤上。
　　痛楚碾压过每一根神经，他以为他会就此死去。而他心里却无比安宁。也好，就此死去，去黄泉路上陪伴他心爱的女子。
　　却不想耳畔响起一声凄厉的嚎叫，不是琪月，不是宁琅，更不是知岚。
　　是明军。
　　他睁开了眼。视线还只是一片模糊。他眨了眨眼，使劲看向前去，只看到明军仰天长啸，面目扭曲可怕，像是经受着噬心的痛苦。
　　“知岚……虹裳！你这个贱女人！你，你做了什么！”他冲着祭坛中央的神柱咆哮，而那个孱弱的女子正无力地倚在神柱之上，眼神决绝地看着他。
　　“火灵之息……没错……让烈火烧死你吧！你这个恶魔，哈哈，你没想到吧……你以为利用我……就万无一失了么？”她完全没有了平日的温和，恶狠狠地对着明军呼喊。
　　“你也别想活下去……”他只来得及说完这句话，整个人便燃烧起来，烈焰窜起，映红了天。像是烟花一样，只有一瞬的灿烂，下一刻，便化作灰烬簌簌落下，一切就这样重归宁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所有的人都仿佛还停留在上一刻的状态之中，刚刚在地狱里走了一遭，却只是眨眼的刹那，又回到了人间。刚才发生过的一切有如幻梦，让人难以置信。
　　只有孟辉突地意识了过来，直接冲向了神柱边的女子。她的身体轻盈得如同羽毛，在他的怀里软软倒下，声音纤细而微弱：“他死了？”
　　“对，他死了……你怎么样？”他急切地问她。
　　“我没事。”她努力地笑，脸色却苍白如纸，“你还是没想起来，对么？但还是要谢谢你，刚才愿意相信我，拖延他的时间……我已经很满足了。”
　　“知岚，知岚……”他叫她的名，“你别再说话了，别说了。”然后转过头去对着宁琅大吼，“假神医，快过来！救救她！”
　　宁琅扶着琪月走了过来，琪月一见到知岚这个模样，径直就跪了下去，嗓音因为焦虑而嘶哑：“姐姐，你还好么？你的样子好可怕……姐姐，别着急，宁琅她会救你的……”
　　“小越……”她向他伸出了手，他把手送了过去，她轻轻地拉住了他的手指，“能够和你姐弟一场……我真的很开心，很开心……你要原谅我……是我封印了你的记忆……都是我的错……”
　　“姐姐，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我，我知道，我都知道。”他找不到措辞，只是胡乱地表达着，心已经乱成一团，找不到归属，找不到凭靠。
　　“不，不是的……我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无力地摇头，却说出了让所有人都匪夷所思的话，“我不是知岚……小越，小越……真的知岚已经死了……她已经死了……”
　　她的身体渐渐地变得透明，像烟岚一样飘渺，而面上的疤痕也出奇地一点点褪去，逐渐变作他们都无比熟悉的一张脸。
　　“虹裳！”是孟辉第一个反应了过来，愈发抱紧了她，“虹裳……怎么是你，怎么是你！”
　　而琪月却呆在了那，看着自己朝夕相处的女子变作了屡屡相遇的敌人，平日灵敏活络的思维此时就像僵住了一般，再也无法转动。他愣愣地看着她，头脑一片空白，只听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宛如从梦境传来。
　　“我犯了很多错，真的抱歉……一直以来，都是我在犯错……我只是想找到映河的转世，便听从了明军的安排，制造了那场大火，让你们经历灾难，却只是为了满足我的私欲，利用那场灾难，把孟辉和他的过往分离开来……我真的成功了，我带回了你，孟辉，用金针封去了你所有的记忆，为你捏造了错误的身份，好让你和我一直生活在一起……而我也在同时，为你寻找散落的风灵之息，期望能够重新带你返回神界……
　　“对不起，我骗了你们所有人……那场大火里，知岚就已经死了……对不起，没能救得了她，眼睁睁看着她死去……她教给我方法，乞求我，读取她的记忆之石里的记忆，期望我能够为她达成她最后的愿望……所以，我拿走了那块记忆之石……我没有想到，想到她记忆里，是那么灿烂而美好的过往……还有，孟辉，还有你们曾经拥有的幸福……我真的好嫉妒她，好嫉妒她。
　　“可是我答应了她，要满足她最后的心愿，那就是，照顾好小越，找到你，孟辉……在那段记忆里，我看到了她是如何的爱你，如何地关心小越……我体会到了在天界没有体会到的情感……所以我最终还是选择了接受她的记忆，代她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下去……可是，可是……这十年来，在那些记忆里，我越来越能够感受到她对你的爱……所以孟辉，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她还在继续说着，声音越来越细，像是梦呓。
　　“我不知道，你更爱她，还是更爱我……我越来越不确定了，孟辉！在遇见我之前，你爱的人是她，那么我抹掉你的记忆，你会不会还会想起她……我很不确定！而我更不确定……在天界，你对我那么冷淡，却在人界对她那么好……你是不是更爱她，而我只是在拆散你们……孟辉，刚才你还是没能忍心，你都不记得她了，却还是留有余地……那一刻我就死心了……你还是更爱她的，不是么……孟辉……”
　　“虹裳，别说了，别说了！”孟辉残暴地喝断了她，再也不忍心听她那样无助地叙述下去，一边对着宁琅说，“你快想办法啊，假神医，你不是自诩医术很高的么！”
　　“你别勉强宁琅……她也无能为力……这些年我渐渐察觉出了明军的目的，我还不是那么蠢的呢，孟辉……我知道他不是那么单纯地想帮我……所以我就暗地里使坏……我把蕴神珠和我体内的火灵之息连了起来……所以每次他吸纳风灵之息，其实都是在吸火灵之息……他的身体怎么能够经受火灵之息……只能是自取灭亡……”虹裳轻声笑了起来，笑容像个婴儿一般简单而美好。
　　“傻子……虹裳……你真傻……所以你的体内才会风火失调？你相信我，我一定会为你找到协调风火之息的方法，你知道么，这些年我已经找过好多地方了，我一定会找到的，一定会的！你等我，你一定要等着我！”孟辉语气肯定，抱着她的手越来越紧，像是要把所有的力量全都给予怀中的女子。
　　“不……不……没用的……一切都是没用的……”她的呼吸愈发地浅了，“你不记得了吧……守护风火之息的神灵是一体的……其中一人灭亡，另外一人也不能独活……所以……所以明军刚才会阻止你杀了我……”
　　“我不信！一定会有解决的办法的！虹裳，你不能放弃，你不能放弃的！”他撕心裂肺地怒吼着，宛若暴怒的狂狮，“我不会让你死的，虹裳，我们还要在一起许多年的，你答应过我的！”
　　她的手颤抖着拿起橙色的坠子，慢慢地塞入他的手中：“她的东西……我都还给你……”又抬起手来，轻轻地贴在他的颊边，“这一世，能够再遇见你，和你在一起，已经胜过我们在天界千年万年……”
　　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深情地看了看他一眼，然后再缓缓地看向了宁琅：“宁琅……我知道，有件事情……你一直恨我……那就恨吧……对不起……”
　　“小越……姐姐最后还是把记忆还给你了……小越……以后姐姐不在身边……你可要照顾好自己……”
　　她终于转过脸来看他，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细，终究化作夜风里的一缕，飘荡而去，散落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