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你江山如画》贝利亚Belial

4、江山如画

　　容天回去以后，并没有过多提及这次出城遇袭的事情，只是告诉几员大将厉兵秣马，准备作战。半个月后，容天军奇兵突出北山谷，连下三城，兵逼襄阳，黄仁桤震怒，抽调大量兵力回援襄阳并围剿容天，却遭遇空城三座，而防御不足的荆州一带连夜告急，黄仁桤情知上当，忙派大军驰往，反被容天军水淹七军，元气大伤。
　　至此，黄仁桤自知大势已去，龟缩襄阳不出，容天则进驻荆州，威震江北，而令李镜语等人不解的是，先前令他们深为忌惮的骆云归，竟至始至终都未曾露面，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三月过后，除襄阳主城之外，黄仁桤在荆襄一带的势力几乎尽被容天囊括，而襄阳城屯兵八万，高墙深壑，粮草充足，容天一时也拿它无可奈何，于是暂停了攻击，养精蓄锐。
　　这夜下了霜，天气已有些寒了，容天从堆积如山的卷宗里抬起头来，看见对面屋瓦上白楞楞的一片，映着天空中的一轮满月，尤显清冷。而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了骆云归，明明刚才还什么都没有的屋顶，他好似凭空现形，忽然间就出现在了那里。
　　还是一身的白衣胜雪，在夜风中猎猎飞舞，仿佛随时都会飘向那高高的月宫，容天保持着抬头的姿势，就这么看着，没有喊也没有动，好像这是一个梦，而他愿将这个梦维持到天荒地老。

　　“咕噜”一声轻响，将他拉回了现实，容天瞥了眼滚落脚边的物事，是个灰色里透出大片深褐来的粗布包裹。略感不解地再抬起头时，那空荡荡的屋顶哪里还有骆云归的身影，于是，容天只好蹲下身来解开那个布包——
　　赫然竟是黄仁桤的人头！

　　翌日，黄仁桤被刺身亡的消息传出，襄阳城中有将领反出，与容天约定开门献城，大军进入时并没有遇到多少抵抗，也算是和平交割了。占据了兵家必争的荆襄之地后，容天也终于确立了，在这乱世之中一方霸主的地位。

　　靖平七年的春天，比往些年来得更晚了一些，容天从御书房里出来，看见光秃秃的树干上那些浅褐色的新芽，像是凝冻了般，没有一丝抽条的迹象。
　　这时候，李长吉风风火火地从外面跑进来，后面跟着一个内监像是皇后身边的，容天倒是先开了口问道，“怎么了？可是皇后出了什么事？”
　　李长吉跟容天本来还有段距离，听他这么一问，连忙两膝跪地，高喊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皇后娘娘有喜了！”
　　“什么？皇后有喜了？”容天惊叫了一声，几乎忘了皇上该有的威仪，就要飞身而去，“快，快，朕要去看看皇后和宝宝。”
　　“是，是，”李长吉赶紧起身，对外高声唱道，“皇上起驾熙宁宫——”

　　容天早些年勤于治国，以不愿耽于美色荒废朝纲为由，对大臣请立三宫之事一再推拒，直到前年才正式纳了后妃。如今，皇后传出喜讯，大统后继有人，也无怪他会整日沉浸在将为人父的喜悦之中，直到一名不速之客的到来。

　　就像当年骆云归在月夜凭空现形一般，云龙子也是踏着雾水而来的，以至于容天在看见他的第一眼，就错将他当成了那人。
　　不过，云龙子可没有他师傅那种“高处不胜寒”的习惯，所以，在确认不会再有侍卫为难于他之后，就索性大大方方地落在了容天面前，一揩折扇，拜道，“草民云龙子，见过皇上。”
　　见过刺客，但没见过这么大胆的，容天不禁被他弄得愣了愣，好半晌才道，“你来找朕，可是有什么事？”
　　云龙子见他如此反应，倒也是始料未及，不由失笑道，“吾师说当今皇上，是个有趣的皇上，此话诚不欺也。”
　　容天听罢，心中“咯噔”一声，竟是漏跳了半拍，于是忙问道，“你师傅是？”
　　“月衣夜魈骆、云、归。”
　　“是他？”容天一听，连退三步，哑了嗓子道，“……真的是他？”

　　那是登基大典前两日的一个晚上，容天脑子里塞满了行典时的繁杂礼仪与规矩，从紫宸殿里出来，抬头就望见了一轮硕大的满月，和月光里那个清俊的身影。
　　那人朝他扬了扬手，手中一件圆圆的物事，容天一下子就懵了，心想现在都天下太平了，你来见我怎么还是提着颗人头？
　　许是见他半天没有反应，庑顶上的人索性一掸长裾坐下身来，拍开了手里的东西，——原来竟是一坛好酒。容天放下心来，飞身上去与他并肩坐下，“嘿嘿”笑道，“真难得，你会来找我喝酒。”
　　“酒可以助兴，亦可以解忧。”骆云归说罢，就着酒坛豪饮了一口，再递到容天手里。容天接过来狂饮了一通后，咂了咂嘴，道，“我以为，刺客都是不沾酒的。”
　　几绺黑发被风拉扯着飞舞在月光里，骆云归淡淡地笑，“本来是，但过了今晚，我便不再做刺客。”
　　“哦？”容天听了，心里也不知是惊是喜，好一会儿，才深深地说道，“这些年，真是辛苦你了。”
　　骆云归摇了摇头，接过容天手里的酒坛，饮了一口才道，“得到了我想要的结果，过程再怎么样也是值得的。”
　　“时至今日，我仍然很想知道，你到底为何执著于这个结果？”容天记得在谷底那次也问过他同样的话，而这次的答案会不会有所不同？

　　望着天边的一线浮云，骆云归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你相不相信，人生下来就背负着他的使命，而终其一生，就是要不断地去完成它？”
　　“我不知道。”容天摇了摇头，认真地回答，“老实说，直到现在我都不敢相信，我能做到这天下的皇帝，十年前的我，全心想的不过是能当一名仗剑天涯的侠客。”
　　“但我是信的。”骆云归肯定地说，“无论你明白不明白，这双使命的手，总是在冥冥之中推着你往前走，不能回头。”
　　“能告诉我吗？是什么让你明白了自己的使命？”对别人的过去刨根问底，并非君子所为，但是容天就是按捺不住自己，想要了解这个人的事情，想要知道得更多。
　　又是一阵沉默后，骆云归终于开始了轻描淡写地述说：“君王荒淫无道，朝廷奸佞横行，却有人妄想蜉蝣撼树，清明纲纪，最终落得个全家抄斩的下场……而有一个孩子幸免于难，那他就注定要为死去的人背负一生。”

　　容天曾经猜想过他执著的理由，却没想到会是因为这样一段悲惨的身世，他心里顿时涌起了一阵酸楚，但是又立刻想起身旁的人是那么骄傲，总是孤独地战斗，孤独地舔舐伤口，从来不需要别人的怜惜与安慰。
　　似乎感觉到了容天的心思，骆云归拍了拍手中的酒坛，笑道，“你不必为我难过，在这茫茫世间，又有多少人能够像我一样达成夙愿？所以，我已经很知足了。”
　　容天听了，微微偏过头去看他线条优美的脸，才想起上一次这么近看他，竟已经是七年前了……七年，就像是个魔咒，横亘在他心间，也许是今晚，也许是明天，这个人就再也不会出现在他面前，那时，他该是多么寂寞。
　　抓过他手中的酒坛狂饮，直到再没有液体可以流出来，容天忽然开口，喃喃不成声的低语，不知是说给自己，还是说给他听。
　　“其实，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喜欢看你站在窗外把人头抛进来的样子，但是你后来学会了飞鸽传书……还有你送来的那些字条我都留着，夜深时就拿出来看看，逼着迫着自己快一点更快一点，因为不想让你等太久……”

　　“你……醉了。”骆云归闭了闭眼，轻声打断了他的话，因为有些事不用说出来，只要放在心里就够了。
　　“醉了……就醉了吧，人生难得一场醉。”容天自嘲地笑了笑，难掩苍凉，“你不爱听也就算了，但我总希望你能留下来，算是为了报答你这些年来做的事，我到底做了这天下的皇帝，要找什么神医什么灵药，也该比寻常容易些。”
　　夜风渐渐起来了，吹得他一头未束的乌丝和着月白的长裾飞舞，容天在等着他回答，仿佛可以等到天荒地老。
　　可是，他能回答他什么呢？这一副被邪功侵蚀的的身体，发作起来将是多么触目惊心，更不愿他为医治这样的自己，劳师动众，罔顾江山社稷。

　　“我们，定一个约吧。”终于，从骆云归那边传来这样幽幽的一句，“我不会放弃寻访医治的办法，也请你好好治理这个天下……七年以后，如果我们都做到了，我自会再来找你。”
　　虽然此后，容天无数次地后悔那时竟会答应了他，但他心里其实是明白的，对于那么骄傲的骆云归，这已经是做出最大的让步，不能再苛求什么。

　　云龙子看着明显走神的皇帝，轻咳了两声以示提醒。容天回想起骆云归那时的话，再睹现在眼前的人，心中忽然一阵抽紧，好半天才吞吞吐吐地问出一句，“你师傅……他可还好？”
　　云龙子听了却是一声叹息，“不好，他怎么能好呢？都是被那劳什子冥寰玄典害得，我这出来一趟心里也是放不下的。”
　　“那他……”容天心里一急，竟然上前两步揪住对方，问道，“那他到底怎么样了？连亲自来见我一面都办不到了么？”
　　“那也不是……”云龙子本来想说师傅不发作的时候也是能跑能跳爬山上树的，但是转念一想看这厮的表情像是做过什么对不住师傅的事情，不如就让他再心酸内疚自责一阵的好，于是立刻换了一副沉痛的表情，说道，“只是，师傅说，见了也是平添难过，不如就这样罢……”
　　“什么？他真这么说？”容天像是受了极大刺激，两手一攥，差点把云龙子上好的金丝罩衫揉成一团麻花，“那当初说什么七年之约，难道只我一个傻傻地守着吗？”
　　什么“七年之约”？师傅压根儿就没跟他提过，云龙子情知自己这下可捋在了虎须上，于是赶紧拿出了师傅交待的东西，劝道，“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师傅虽不能亲至，但也有件物事让草民转交。”

　　容天接过那一卷不知何物，手也微微有些抖了，小心翼翼地铺展开来，才发现那竟是一副巧夺天工的长画。
　　借助廊下风灯的光芒，容天可以清楚地看见那一片片浩渺江山，和点缀其间的城镇，甚至市坊间叫卖的商贩……可谓纤毫毕现，沥尽心血，末了，仍是用他所熟悉的笔法，提着四字——

　　江山如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