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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菊与剑 ...


  •   九月初九,本是前朝“重阳赏菊”的传统佳节,每年的这天,公卿世家的主事者都会携刚刚成年的子女一起入宫,参与盛会。
      玉清池边丛生着各品各色的菊花,这个时节正是一片姹紫嫣红,美不胜收,九曲溪水的上游,宫女们不断地将精漆的酒盏放入水中,那些饱读诗书的青年才俊,便候在溪边捞起顺流而下的酒盏一饮而尽,然后吟诗作赋,希望博得皇上的赏识和仕女的芳心。
      这个旧俗,在容天入主皇城之后就告废除了,一来可以节省宫内开支,二来容天本来就是个马背上的皇帝,并不喜欢这种附庸风雅的事情。所以,当他漫步到玉清池附近的时候倒是颇有些惊讶,原来菊花已经开得这么盛了,即使这几年来一直都无人欣赏。
      那个人,倒也是像极了这凌霜而生的菊花,清清淡淡的样子,却是“我花开后百花杀”的习性,明明是让他恨得咬牙切齿的,那时却不知为何怎么也下不了手杀他。

      在骆云归光顾临风楼那晚之后,容天很是沉寂了一段时间,损失的三员将领虽然不致影响大局,但要选拔合适的人选顶替他们,还是下了一番功夫,何况骆云归依旧伏于暗处,在没有想到对付他的办法之前也不敢妄动。
      但容天毕竟是闲不住的,尤其是在与军师葛清明,商讨出一个可能出奇制胜之策后,翌日清晨,便私自带了几名得力亲兵和葛清明一道出城探看去了。

      一队人马绕着关卡走,到达景山上时已近中午,虽然入了秋,但日头还是烈的,大伙儿都热得乏了,于是决定找处山溪洗把脸再下沟里去。又转过几个弯后终于听到了一阵水声,众人牵了马小心地拨开前面茂盛的长草走去。
      而就在这时,容天忽然听得背后响起了一声尖啸——
      夜半魈叫,追魂夺魄,这不知何物所发的怪声,直刺得容天耳鼓突突作响,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再清醒时已见葛清明死命扭住一人,半截剑尖从他背后穿透了出来!

      “军师!”容天狂吼一声,几近目眦尽裂,只觉心中又怒又痛,直如一把烈火烧着般,霎时理智尽失,脚下一蹬就飞身扑前。
      骆云归见容天不知逃跑,还主动上来送死,嘴里怪叫了声“好”,随即一掌拍在葛清明胸口欲将之震开,哪料他临死偏生了一股牛劲,虽然心脉已被摧碎殆尽,但也令骆云归一时拔不出剑来。
      眼看容天已扑至近前,骆云归果断地撒手弃剑,侧身滚过他来势汹汹的第一次扑击,不待对方去势变老,便已鹞子翻身拔地而起,两手化做漫天掌影,从下而上向容天袭去。
      容天一击未中,立于半空之中脚点树干,返身折回,此时见无数掌影罩来,竟也不躲不避,熬着硬挨几掌的炽烈痛楚,破影直入,趁着骆云归一时愣神的空挡,四肢齐上将他缠住,借着冲力,两人竟抱做一团从先前找水的草坡滚落下去。
      容天见军师丧命,一时怒火攻心,虽则失了理智,但实力上的差距却让他本能地选择了近身搏斗,但意外之处,却是这个长草蔓生的斜坡,二人几个翻滚之后,竟猛地发觉身子忽然腾空,接着急坠而下。

      “悬崖……”
      容天跟骆云归几乎是同时作出了判断,但这并无助于他们及时自救,何况他们正以膝顶对方肚子,手掐对方脖子的姿态奋力搏斗……此刻耳边风声忽忽,两个人互瞪着近在咫尺的对方,心里想的倒都是“难道我就要跟他一起死了”?
      继而又是一声巨响,处于上方的容天只觉腹部被猛力一顶,痛得差点晕厥过去,手也不自觉地放开了骆云归的脖子,最后浑浑噩噩地跌入了黑暗里。

      待到容天再度睁开眼时,看见的竟是满天星斗,他动了动手指,随即感觉到全身散了架般酸痛难受,于是他又躺了一会儿,渐渐看清楚了四周群山环绕的轮廓,回想起先前发生的事情,终于判断出自己大概是跌落山谷了。
      小心翼翼地坐起身来,容天意外发现自己伤得并没有想象中严重,除了肚子和挨那几掌的地方火烧火燎痛得厉害之外,都是些不大不小的擦伤挂伤,另外就是左手骨折了,大概是最后落地时摔的。
      然后,容天想起了骆云归。借着朦胧的星光扫视了一圈,他雪白的衣服还算显眼,此时横在不远处一动不动,许是还没有清醒过来,于是容天爬起身来慢慢向他走过去。

      开始时,容天还保持着一定的警惕,毕竟那个人的武功身法都远在他之上,但很快他就发现,骆云归之所以还没醒是因为他受的伤实在太重,右边肩背到腿骨几乎关节尽折,不及时接驳并好汤好药养上几个月,恐怕会就此残废了吧。
      当然,他是犯不着去救他的,临风楼那场旧帐未清,他又在他面前残杀了他的军师,如今苍天有眼,让他摔得半身骨折,只要不去管他,大概熬不过今晚就死透了,容天高兴地“哼哼”着在他旁边坐下来,试着接驳自己的左手。

      更深露重,又时至中秋,容天熬过接骨那会儿的剧痛之后,更觉寒冷彻骨,似乎全身的伤口都骚动了起来,他起身四处摸索了一些枯枝残叶,摸出怀里的火折子点燃,又借着光捡了一些粗点的木头,终于搭起了一个小小的火堆。
      火堆虽小,但在这寒夜里,却能给人带来温暖和希望。容天伸出两手在火上烤着,因为疼痛而一直紧绷的唇角也渐渐放松了下来,他的目光又重新落到了骆云归身上。

      冥寰玄典,骆云归所习邪功,李镜语当日在临风楼提过,后来容天又向他详细询问,才晓得“修炼者大多活不过七年”的说法,竟然并非夸大其词。
      这部邪功,相传乃春秋时期有盗墓者潜入神陵所得,其中记载的武功心法,身法,和招式都非世人所能想象,偶有得此邪典修炼者,无不成为绝顶高手,但都过不了几年就功破身亡,后世便很少有人再学,关于冥寰玄典的传说也渐渐绝迹,却没有想到如今会由骆云归将之重现世间。
      他是知道的吧,修炼冥寰玄典的后果,看那日他对李镜语的质问并不诧异的样子,他确是知道的吧。那他,到底为了什么还要修炼这种邪功?即使活不过七年,即使将性命押注其上?为了天下无敌的名号?为了追求至高无上的武道?却甘心隐身暗处当一名刺客,一名爪牙?
      这个人,也许有什么苦衷也说不一定。

      容天这么想着,忽然觉得自己真够无聊,战场之上杀人如同割草一样,哪有空闲去管对方是不是无辜,家里是不是还有孤儿寡母,这个世道,本来就是弱肉强食,胜者为王。
      但是,当初的自己,究竟是为何而站出来的?不就是看不惯强权欺压弱小,百姓水深火热吗?那么,现在的自己,是要看着这个人死去吗?
      容天看了看自己的手,已经烤得有些发红了,他终于站起身来,走近了骆云归身边。

      骆云归生了一张十分好看的脸,这个容天早就知道了,但现在这张脸上,有些轻微的擦伤和血迹,在橘黄的火光映衬下,反而越发凄艳起来,竟让容天一时看得有点发呆。
      失去了平时笼罩全身的那种冷戾,骆云归整个人看上去稚气了很多,阖起的眼睛睫毛很长,双眉间因为痛苦而微微纠结,看起来像个生病的孩子一般……还没有成年吧,容天估摸着,应该比自己还要小上好几岁。微微叹息了声,容天蹲下身去,重新检视对方的伤处。

      骆云归从昏睡中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只是谷底枝蔓丛生,遮挡了大部分阳光,而显得还有些昏暗。
      全身疼痛难忍,他想起了之前的事情,他和容天一起从悬崖上滚落下来,但运气不好的是,他被压在下面,而且撞上了一截突出的岩石……居然还活着,骆云归简直要感叹生命力的顽强,他试图坐起身来,但很快发觉使不上力,整个右半身似乎被绑在了什么上面,直挺挺地动弹不得。他努力思考着这是怎么回事,敏锐的听觉忽然捕捉到了逐渐接近的脚步声——是容天。

      “怎么?你还不觉得渴吗?”容天手里捧着一片掬了水的王芋叶子,在怒视他的骆云归面前蹲下身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骆云归深吸口气,将先前行之于色的恼火压制下去。
      “面对你的救命恩人,这态度可不怎么好。”容天摇了摇头,也不与他计较,将手里盛水的叶子凑到他嘴边。
      骆云归却并不领情,将头扭到一边冷哼道,“怎么?想收买我替你卖命?”
      “我也可以现在杀了你。”容天也有些恼,心想你杀了我那么多人我还救你已是头脑不清,你还在这里跟我耍什么脾气?
      这话一说出口,两个人顿时沉默下来。好半天,终于还是容天先妥协了,开口劝道,“你也别想太多,把水喝了,要留要走的话以后再说。”
      骆云归还是没有转过头来,半晌后才闷闷地道,“我不是怕死,只是我有现在不能死的理由。”
      容天身上也有伤,此时一双手都举得僵了,但骆云归的话,却刚好提起了他昨晚的疑问,于是忍不住问道,“即使赌上性命修炼邪功,即使藏身黑暗做名刺客,到底是什么事情,能让你如此执着?”
      “你不会明白,又何必去了解?”骆云归说完就闭上了眼,似是不想再与他继续扯下去了。

      见他如此,容天也收回了手,心里却很是不甘,过了一会儿,他又像想通了什么似的,突然问道,“那么,黄世桤他知道吗?”
      骆云归似乎怔了怔,终于转过头来看着他,说道,“他没必要知道,我选择他,只是因为他最有可能达成我的期望。”
      “你已经察觉了吧?”容天就着地上坐下来,手里的水仍是捧得稳稳的,“刚才你之所以愿意对我吐露那些,并不是因为我救了你的命,而是你已经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可能在短时间恢复到以前那样。”
      又是一阵沉默后,这次是骆云归先打破了沉寂,“看来,这一次是我又看轻了你。”
      “你以为,我走到今天这一步,靠的全部是运气么?”容天再次听到他说这句话,不禁有些拉下脸来,“我不知道你心里的期望是什么,但我敢说凡是黄世桤能做到的,我容天也能做得到。”
      “呵……”骆云归听到他赌气似的话,竟忽然笑了出来,“如果,我的期望是要你夺取这片江山呢?”
      不同于之前的冷笑,骆云归这次笑得竟有几分明媚,容天愣了下神,不知道是因为这笑容的关系,还是他后面的那句话,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狠狠地摞下一句,“这片江山有什么了不起,我就夺给你看!”
      骆云归盯着他,半晌后终于还是摇了摇头,“你不行的,我知道你的事,你或许是个好人,但好人成就不了帝王霸业。”
      “这就是你选择黄世桤的原因?”容天有些明白,他想起军师曾经教导他的帝王之道,那些令他嗤之以鼻的驭臣之术、愚民之策,而现在军师已经不在了,他被眼前这个人杀死了,他忽然有些悲愤难当,“就因为他比我更冷酷、更残忍、更懂得帝王之道,所以他就应该成为皇帝,而我就活该去死吗?”

      骆云归不明白他为何暴怒起来,但自己现在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于是也不想作答。容天见他毫不反驳,胸中怒火更盛,一把打翻了手中的清水,愤然大喊道,“该死,我不知道你为何如此执着于推翻当今皇帝,但是我很清楚,即使换了黄世桤这样的人做皇帝,这个天下也好不到哪里去!”
      “天下是嘴里说出来的吗?”似乎也被激起了心中的那一点执拗,骆云归忽然开口道,“你以为自己很仁义?但如果连黄世桤都胜不过,连当今皇帝都推不翻,你又何以你的仁义来治天下?”
      “你说得对,那我就胜给你看,推给你看!”两手紧握成拳,容天心中第一次如此渴望成为天下的皇帝,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自己不要被他看不起。
      此后,两个人再也没有谈论过这个话题,直到找到出路的那天,容天雇了几名村夫将他送医后,各奔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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