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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独活 ...

  •   一岁一枯荣,元狩二年转眼及至,一年多前刘彻封皇长子刘据为太子。同一时间,刘彻在上林苑中猎到了一只独角五足的猛兽,故而把年号改为元狩。
      世间到底有没有如远古神话中的仙兽,皇帝又是怎样如有神助捕获了它,这都不重要,重要是的是他的国家需要借此来提民心,振士气。
      狩者,痛击蛮夷,开疆扩土。
      长安城外,风雪越来越大,天与地白蒙蒙融成一片,古道长亭渺无人烟。突然,光秃秃的森林中黑鸟尖叫着,从东向西连续拍着翅膀,惊慌逃走。
      林中传来“嘿呀——嘿呀——”的低吼,声音浑厚有力,如擂鼓一般,震荡在每个人的胸膛。
      二十里地外,营地本部东西南北四角皆有至高瞭望点。主帐高垒,在校场东侧高出平地两层楼高,站在上面可以远看长安城。
      主帐之外是一个露台,可供将军校尉二十来人观看操练,此时风雪狂吹,露台山放了一张偌大案几,上面放了一只滴漏,细沙悄无声音,慢慢滑落。
      账内迎面而来是一张巨大的行军图,仍旧是张骞出使西域后所绘,行军图下一个男子席地而坐,着黑甲,盔甲锃亮,背脊挺得笔直,背对风雪,面对行军图,闭着眼睛,一根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着,似乎在等待。
      账外左右各有四人把手,肃穆而立,目不斜视,气氛凝重。
      “将军,”东方制高点喊道,“回来了!”
      那被唤作将军的人利落站起来,转身走出账外,四名守卫齐齐低头,他大步走进风雪中,正是霍去病。
      他微微眯眼,嘴角紧抿,看向东方。不远处乌泱泱一片黝黑头颅正成龟甲阵往营地行来。
      “嘿呀——嘿呀——”的号子如冬雷滚滚,越靠越近,再仔细看,那约莫有几人千士兵的龟甲阵中,每五个人一列扛着一根巨大的原木,战袍系在腰间,赤膊上场。他们每一个人双肩青紫,上身肌肉膨胀,脸色却异常兴奋红润,他们步步扎实,身负千斤重,可脚下生风,踩下去溅起厚厚的泥土和白雪,就是一个深深脚印。
      那是骠骑营日常训练的印记。
      十九岁的霍去病作为刘彻的新封骠骑将军,已经独领一只军队训练半年有余,此时他看了一眼滴漏。
      最后一缕沙落尽的时候,先头部队到了营地大门,张瑞指挥众士兵把巨木放在脚边,几十根圆木同时撞击在地上,发出闷闷的巨响,大地都颤了一下。
      赵破奴不像张瑞一般力气大,他此时有些胸闷气短,纵然不是第一次在一个时辰拉练二十里,纵然他成长于匈奴那也够呛。
      他与张瑞到队伍面前来清点人数,本以为放下负重之后,会有很多人晕倒,就像前几次一样,可是这一次他面前的士兵只是略微晃了晃,赵破奴赶紧扶了一把,那士兵轻声道谢拨开赵破奴的手,扬起脸咬着嘴唇坚持。
      正如霍去病当年所言,刘彻结合他的意见,在骠骑营中多半是边境郡县的良家子和匈奴降兵,他们熟悉游牧狩猎,知晓匈奴脾性。最重要的是,他们长期受匈奴劫掠和欺压,意志很坚定,也能吃苦。
      霍去病看着那一张张已经成猪肝色的脸,并不多话,勉强点头,吩咐了句休息,而后回了主帐。
      片刻之后,赵破奴和张瑞赶到主帐,霍去病已经负手等候。
      “太慢了。”霍去病道。
      “我,”赵破奴小声道:“我洗了把脸,喝了热水。”
      霍去病仍旧看着他,瞬也不瞬,赵破奴心中哀呼一声,自认倒霉,拱起手来,“请将军责罚。”
      霍去病并未责罚他,而是转向张瑞,郑重其事道:“陛下有命,河西开战在即。”
      匈奴以左为贵,漠南是的单于王庭和左贤王重兵把守的地方,汉庭以往出击漠南难免硬碰硬,而这次为了打通河西要道,刘彻将进攻的重点放在了河西,一则右贤王部不是匈奴的主要兵力部署点,二则汉庭从未对河西用兵,可打个出其不意。
      “已经决定了么?”张瑞问。
      “是。”
      赵破奴不甘心,小心翼翼插嘴道:“主将是谁?”
      霍去病望着二人,目光炯炯。赵破奴猴精的脸涨得通红,他推了张瑞一把,“没白练,没白练啊。”
      “那,”张瑞继续问道:“哪位将领策应呢?”
      “无人策应,我带一万大军深入西河通道。”
      “何时出发?”
      “过元旦三日后出发。”
      张瑞讶然,刘彻的河西之战策划多时,一直在准备阶段,他们有针对的勤加训练,本以为就算出战,也只是先策应卫青李广等人,没想到霍去病居然是主将,更没想到只有一只万人部队孤军深入。
      赵破奴和张瑞两人相觑,神色微妙,这小动作霍去病自看在眼里,并不陌生。他们正如刘彻在宣室集议时,抛出这个想法时李广等人的神情一样,连舅舅卫青也有些诧异。
      不知道是刘彻疯狂,还是霍去病疯狂。
      或者说这两人的冒险精神出奇一致,李广没有与匈奴正面作战的经历,而卫青太过沉稳,中央也需要他来镇守,刘彻思虑再三,把这个重任将给了军中新贵骠骑将军。
      “其他的不必再说。”其他人的看法他一点也不在乎,他拿起马鞭,指着行军图道:“陇西出发,过乌鞘岭...”
      “将军,乌鞘岭隘口狭窄,盛夏也有飞雪,那儿...”
      霍去病看了赵破奴一眼,后者噤声闭上了嘴。
      他继续道:“行至温围渡口...”
      “将军,有这么多的渡口,金城郡不就有渡口嘛,干嘛要舍近求远去温围县...”
      霍去病闭上眼睛,吸一口气,唤道:“张瑞...”
      “属下在。”霍去病睁开眼,轻声问道:“你懂么?”
      “这个,”张瑞仰头看了看行军图,拱手行礼,道:“属下拙见,乌鞘岭确实惊险,但他是河西通道东侧入口,匈奴自持天险,觉得汉兵不会跨过常年积雪的乌鞘岭,正是为我们秘密行兵打了最好的掩护。”
      霍去病马鞭敲在手心,耐心听到:“至于渡河,金城郡确实靠近长安,又是汉地大郡,将士们可以得到比较好的休息。但是...”
      张瑞伸出两指,指向行军图,赵破奴凑过去仔细端详一番,长长哦了一声,对霍去病道:“原来湟水和乌逆水由此处入河啊。”
      “水流落差大,速度湍急,且河面太宽,我们一万多兵马过去,时间长,危险大。不如选择温围渡口。”
      霍去病在帐中来回踱步,张瑞眼睛追随者他的身影,朗声道:“其实,决定此时突袭匈奴是有好处的。一我们从未对河西用兵,右贤王庭肯定猝不及防;二前些年陛下和大将军一直对北面单于王庭作战,现在王庭北牵,匈奴大部分的兵力都去保护单于和左贤王庭了,剩下的骑兵都是牧民,战斗力上稍显弱势。”
      张瑞说完,霍去病执马鞭指向赵破奴,他挑挑眉,“还有什么不懂的吗?”
      赵破奴砸吧了一下嘴,低头嘟囔道:“我,我又没有一个出使过西域的爹。”
      “你不是爹不爹的问题,”霍去病走近些,敲了敲他的头,“你是要不要动脑子的问题。”
      赵破奴臊得慌,瞥见张瑞嘴角边的微笑,脸更加红了,索性耍赖道:“哎呀,战略布局这样的事,我没张瑞脑子好,反正将军指向哪里,我就打向哪里。”
      霍去病难得嘴角含笑,道:“好了,废话不多说,我再给你们布置行军任务,”他抬起眼皮,目光凌冽,“此时我说的,都是军事机密。大汉的战刀能否插入匈奴腹地,搅他个天翻地覆,就看我们这一次了。”

      新春首日,霍去病进宫行朝岁礼,此时他已经不再住在卫青府中,而是长安城中置了一块大府邸。他鸡鸣即起,穿戴完毕从府中出来之时,天空又飘起了雪,群芳把坐骑牵来递给霍去病,此时街上无人,一路高门大院的红灯笼照亮几寸地堂,门外有人在等他。
      “舅舅。”
      卫青并未乘车,亦骑在马上,黑色大氅在雪中凸显英姿,“去病!”
      卫青未等霍去病靠近,笑着对他喊道:“趁时间还早,行人未至,你我比赛一段。”说罢大将军纵马扬鞭溅起一道飞雪,朝长街尽头疾驰而去。
      “等,等一下。”霍去病见呼喊无望,即刻反应过来,翻身上马,“好!比就比。”
      霍去病年少时喜欢弛马过闹市,喜欢带着一帮混小子踏碎农家的青苗,被人告了,就扔下一袋金子,万事搞定。
      他现在也很年少,但却有很久没有这样放肆过,他身上有疾,却不是病,而是心中的结,是不能为外人道的痛。
      这痛告诉他,不能荒废时光,不能沉迷享乐,连刘彻都说骠骑将军这一年来越发少言寡语。

      “驾!”霍去病朝卫青离开的方向奔去,冰雪迎面而来,打在他的脸上,凝在他的头发和眉毛上,霍去病全然不管,两边楼宇快速退去,他沉着脸一路追赶,终于在看到卫青影子的时候,露出一点笑容,“舅舅!”
      他的青色披风猎猎作响,卫青听到他靠近了便放慢了速度,等人上前来,突然伸出马鞭拦了霍去病一下。
      坐骑前蹄高悬,霍去病连忙缩紧缰绳,“吁————”
      他的马原地折返了好几次,才慢慢冷静下来,霍去病喊道:“舅舅,你做什么?!”
      “还行,反应倒算快。”卫青点点头,“我听说,你跟陛下拍胸脯,不要过多辎重,要以战养战?”
      霍去病微微笑了,略带苦涩,“舅舅可是又要批评我狂傲不驯了?”
      “我不批评你,后方辎重动静大,速度慢,”卫青顿了顿,道:“你若真能做到以战养战,全部以轻骑兵打赢这场仗也是开创了先河了。”
      “舅舅赞成我?”霍去病眼中蓦然有了一些光彩。
      一个人的成长需要多少时间,一个将领的成长需要多少时间,都是说不清的。卫青不禁感慨,自己为奴十几年,才有幸得了机会崭露头角,而霍去病能在短短一两年里从士兵变为将领,他既欣慰又感慨。
      他们已经快行至未央宫,站在此处看长安,城中处处张灯结彩,红光灯海接天而去,宁静祥和,悠悠岁月,大浪淘沙,可能一代人真的强过一代人。
      “知其不可而为之,”卫青沉吟着,然后用力握住霍去病的肩头,道:“放心去,舅舅等你凯旋归来。”

      朝岁礼之后是宴饮,刘彻大宴群臣,霍去病独自坐在一处,除了曹襄卫伉几个兄弟,甚少与人说话。
      入夜,宴饮还在继续,霍去病悄然退了出来。春节长安没有宵禁,可街上人并不多,连远方的游子都回家过节了,他一人牵着马走在长街上。不知不觉到了一处宅邸,他站门外站着,没有去叫门。门外并无守夜之人,想必窝在屋中烤炭火吧。
      红灯笼把霍去病一个人的影子拉的很长,一点一点转移,不知道站了多久,远处传来几声马蹄,霍去病抬眼望去,一辆小车行至面前,那车上下来两人,脸上皆堆满柔情笑意。
      “母亲..”
      霍去病放开缰绳拱手行礼。
      卫少儿压根没想到霍去病会在今日过来看她,她身子一顿,险些摔倒,好在丈夫陈掌扶住了她。
      “去病...”卫少儿慢慢慢走近,望着他肩头的雪,掂量了一下,柔声说:“怎么今日来了。”
      “来了好,来了好。”陈掌拐了拐卫少儿,堆起笑脸道:“骠骑将军难得来,我这就去叫下人们准备一下。”
      霍去病扯了扯嘴角,目送陈掌欢快跑进詹事府。卫少儿看着他离开,才转过头来,伸出手想拂去儿子身上的雪粒。
      霍去病稍稍退后了一点,卫少儿的手僵在空中,下一秒连忙收了回来,“去病,进去说罢。”
      “不去了。”霍去病仍旧拱手回答,“儿子三日后出征,特来相母亲辞行。”
      “你,”卫少儿鼻发酸,“你又要走?”
      “是的。”霍去病道:“陛下,派我...”他停住了,没打算往下说,军机政事不能与旁人道。
      卫少儿颔首,复又扬起脸来,净是担忧之色,“那你,注意安全。切莫,切莫,”她想了想,“切莫逞强。”
      “是,”霍去病恭敬回答,“多谢母亲关心。”
      卫少儿看他低下去的头,终于大着胆子,伸出手来,轻抚一下。犹如多年之前,她抚摸还是婴孩的霍去病一样。
      衣袖之后,霍去病感受到那些许的轻柔,竟然忽地红了眼眶。他赶紧眨了好几下眼睛,生生憋回那泪意,抬起头来,静静道:“母亲,春节安康,我得先走了。”
      “进去坐坐吧。”
      “不用了,军中还有事。”
      霍去病转身离去,头也不回。卫少儿也一直站在原地看他的背影。陈掌这时撩着衣袍跑出来,憨笑道:“夫人,已经叫他们备好房间了,将军讲究,我还用了香料...”
      他奔到门口,哪还有骠骑将军影子,只剩下一个妇人独立雪中而已。
      “人呢?”陈掌抬袖挡住落下来的雪花,拥着夫人问道。卫少儿摆摆手,无可奈何,“罢了,我们回去吧。”
      霍去病并未去军营,而是回到自己宅邸,群芳出门来迎,笑着问他:下人在玩六博,将军要不要一起来。
      霍去病摇头,淡淡道:“香案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群芳在前方引路,到了他庭院隔壁的一处大屋子,他一路而来并未打伞,满身润湿,他脱了外套拍干净身上才走进去。
      群芳看他走了进去,关上门,叹了口气,望天看绵延不断的雪,“究竟要下到什么时候。”
      霍去病撩开幔帐,转进房间里,里面炭火烧的很暖和,他跪坐在中央,面对一个香案轻声道:“阿愔,今天我回来晚了。”
      那房中只有他一个人,哪有刘愔。可香案之上却放了一个面具,正是星宿白虎君。
      群芳为他准备了酒菜,熏香,酒觞。
      霍去病倒了一杯酒放在白虎面具之下,他道:“今日新春,应该庆祝。”
      面具的色彩是霍去病叫群芳新釉上去的,这下它看起来跟刘愔送给他是一模一样。
      不,它会日久弥新,永不退色。
      霍去病给自己斟了三杯酒,全都一饮而尽。他砰地一声把酒觞搁在案几,道:“阿愔,我过几日就出兵匈奴,你保佑我,得胜归来。”
      他扬起脸来,看着面具,平静道:“你会保佑我吗?”
      面具自然不会说话,霍去病只是看着它,脑中似乎有很多事,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想,空空的。他难得放空自己,霍去病喜欢安静,下人们的住所远离他的寝屋,所以周围安静得很,连滴漏走沙的声音都能听得见。
      他端坐着,半个时辰姿势未换,动也不动。滴漏的沙落尽了,霍去病方才拿起对面的那杯酒,顿了顿,说::“女子不要多饮酒,我替你喝了。”
      霍去病仰头喝下那杯祭酒,擦了擦嘴,站起来,“今日时间到了。我得走了,我不在的时候...”
      他从怀中拿出那个荷包,放在香案前,此时声音变得格外轻柔,“我不在的时候,他陪你。”
      说完霍去病转身离开房间,他关上门时窗棂外的雪光还印在白虎君面具上,萤萤流转。
      群芳在廊下迷瞪着,见霍去病出来了,揉揉眼睛,拿出铜锁,问道:“将军,今日不多待一会儿吗?”
      “不了。”霍去病正面迎着风雪走出院落,寥寥一人,他吩咐道:“锁好了,任何人不能进去。”
      往事要铭记,但不能沉浸、贪恋于其中,一个人这样,一个国家更是这样,想要有新出路,必然要大胆勇往直前,披荆斩棘,时不我待。毕竟,一寸光阴一寸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独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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