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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明月如昨(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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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8
阮鲤前世的印象里头,在同白玉沉的喜宴以前,一共见过明月光三回,头一回是因为她为白玉沉大闹景仁堂,教他一招制服;第二回发生在七夕,他莫名其妙就对自己表白了心意,弄得正在为白玉沉打翻醋坛的她一头雾水;第三回,发生在白玉沉逃婚的那一晚。
那晚,喜宴不欢而散,阮鲤一个人捏着龙凤和鸣的红喜帕发了半宿的呆,直到明月光过来跟她说:反正他也不会回来,不若跟我走吧。
阮鲤心如死灰,就愣愣怔怔地给他拖了出来。迎着盛夏里闷热的晚风,问他:“为什么你们明家人,就是不肯放过我?”
这一回她不想等七月那么久,她想快些见到明月光。
小满一过,景仁堂的月季、海棠开得正艳,明小刀随着父亲外出收购药材,嘱咐明月光一定要记得给她的芍药花浇水,免得错过六月上旬最后一段花期。这日明月光一大清早便在院里给花浇水,景仁堂便来了病人,父亲同小刀不在,他只好拾鸡毛凑掸子,充数作一回临时大夫。
然而那瞧病的贵女一见他,小病变大病,似乎更严重了,扶着鬓角儿娇喘吁吁:
“公子,奴进来成日头晕,进食无味,茶饭不思,不知得了什么病?”
明月光打量,这贵女身形圆润,记得刚才她是来看暴食症的,不禁有些疑惑:“何时开始此种症状的。”
“明公子,我听说你在东观任职,不知任什么职。今年多大,是否婚娶呀……听口音不是本地人吧?刚巧奴也刚到洛阳,奴今年十八,爹爹乃是荆州刺史帐下……”
“你什么时候发现头晕?”
那贵女的瘦丫鬟见状,白眼翻起道:“装什么傻,瞧你这穷酸破落的地方,咱们小姐看得起你是你的福分。这世道,寒窗苦读十年也比不上做个太守金龟婿,你说呢?”
明月光把眉一挑,冷笑:
“我问你几时开始的头晕,没问你姓名;我问你是男是女,你说你吃过饭了?”
丫鬟怒道:“臭穷酸别不识抬举!我家小姐清明时来过,因为欣赏你才专程回访,她思念你还减了三斤,你还敢出言不逊?”
“清明都过了你还不下去,是在等七月半么。”
“你这人怎么给人看病的,怎么能咒骂病人呢?我要找明大夫告你!”
“找他便对了,本穷酸没那耐性听你在这闲扯瘦了胖了,劳您挪动尊驾,给后面病人让道,下一个。”
那丫鬟牵着傻笑的贵女气冲冲地往外走,一路还叫嚣改日要带人来砸医馆,明月光不为所动,继续看诊。
因为他搬到这里有一段时日,父亲明景漱的医术又颇有名气,所以附近人都知晓景仁堂里有位英俊倜傥的年轻人,同白府往来密切,在东观任职。于是借口前来问诊的姑娘不少,明月光看了一上午,遇着许多诸如此类的,心里头不免烦闷。
譬如这个,来了便盯着他瞧,一面瞧一面流着口水笑,未免太超过了罢!
明月光耐着性子问:“请问你来瞧什么病?”
邻居张婆婆从队伍里挤出来道歉:“对不住对不住,这是老身曾孙女,前年因被夫家抛弃受了刺激,得了见到俊俏男人就笑的毛病,实在对不住。不过呢,你这个脸生得也太白了,老身乍一看还以为是家里丫头。”边说边将姑娘拉走,一面骂道:“他看的是跌打,不负责治花痴!你个找麻烦的。”
“下一个。有甚么不适。”
也是笑声。明月光诧异地抬起头,是阮鲤,微微一怔,又垂下眼帘:“你也得了花痴?”
阮鲤模仿着张婆婆口吻:“你这个脸生得也太白了,乍一看以为是我家丫头。”又一阵哈哈笑。
明月光面无表情:“下一个。”
“哎且慢,我真的来看病。”
阮鲤捋起袖子,露出葱管般的手指。细嫩的手背上肿着一块淤青。
明月光目光里掠过一丝狐疑,她总不至于为了找个借口,故意打折自己的手。
他取了一面布隔在掌心,托起阮鲤的手。“这样可疼?”
“不疼。”阮鲤另一只手托着腮,笑吟吟地瞧着他。
手往右挪了半寸按。“这里呢。”
阮鲤笑得更花痴了:“不疼。”一双秋波粼粼的眼睛从没离开过他。
她一对吊稍眼眯起来,既妖且柔,颇似狐媚。冲他的笑容既似调戏,又像是赤果果的勾引。
明月光不多说,朝她淤青最浓处一摁,阮鲤果然表情吃痛地颤抖了下,笑不出来了。
然而她再看着他的时候,仍是弯起笑眼,摇头:“不疼。”
金石不化啊,明月光无语,不疼,还来瞧甚么病?
“没什么大碍,就是淤血不畅,给你开副化瘀的房子,照着抓药吃三天,每天一副,三碗水煎成一碗,就好。”
阮鲤忽然低声凑到他耳边:“明月光,等你看完病,我在太学后面等你。”
他神情不动,仍运笔如飞地写着方子。
他会来吗,阮鲤离开景仁堂的时候,自己也吃不准。
傍晚,城东南的一片槐树街道天朗风清,流萤飞舞。重重绿荫掩映之下,阮鲤悄然望去,如钩新月从树梢升了起来。
或者,他不会来了。
今生,阮鲤比前世主动得多,然而他却似乎比前世迟疑得多。她进一步,他就朝着相反的方向退一步。
阮鲤也发现了,尽管重生了一回,但命运的细节,似乎在许多地方有发生着细微的不同。
譬如,白玉沉并没有前世想象中那般冷淡无情;譬如,明小刀也没有她自我描绘的那般庸俗可恶;又譬如,母亲。
褪去前世的情感好恶,阮鲤看待事情的态度宽和了许多。
树梢的叶片落下一滴水。阮鲤摸向鬓角,碰到了那道疤痕。
犹自发呆时,更多的水珠一滴、两滴、三四滴地落下,下弦月也隐入云间,要下雨了。
他应该不会来了。
阮鲤开始往回走,零星的雨点打在肩膀,忽然走着走着,她停步了,笑容似明月一般从她姣美的面庞上升起。
明月光打伞站在对面,有风吹过,白袍微掀。
隔着雨帘,她想起上辈子他的话:反正他也不会回来,不如跟我走吧。
明月光走过来,黑伞一倾罩住阮鲤。
阮鲤抹去眼角的雨水,笑道:“每次你我见面都会下雨,这岂非一种很特殊的缘分。不知是我同雨的缘分呢,还是我同你的缘分?”
他不置可否:“哼,善缘恶缘,怕是难料。”
“噫,相逢一场总是缘……”
“无事我告辞了。”
“请留步,”阮鲤忙从怀中取出一卷画,“我想给你看看这个。”
树下,帛画徐徐展开,画卷上的女人肌肤雪白,嘴唇一点殷红,目光冷艳,堪称绝世美人。
明月光对这幅画并不陌生,从五官上来讲,和阮鲤近似。
所以尽管气质迥异,他还是在初次见面时认出了阮鲤。
并且,这幅画的作者他也并不陌生。他看向落款处的“秋山”印鉴。
秋山乃明景漱的字。
明景漱带着儿女来洛阳,便是为了再见昔日恋人一面,然而时过境迁,落花成冢,昔日的红颜已成冢中枯骨,明景漱得知消息,默然闭门了多日。
父亲不能够释怀,明家的孩子也不能。记忆中从小到大,明景漱对儿女们甚为严厉,除了教读书习武,医理药材,便没有再多沟通。他有闲暇的时候,多半都在一个人独自对着空白的画纸,画下那张艳冶的美人图;或是拿起那支修了又修的笛子,吹出缠绵凄婉的曲调。
小刀说过,这个狐狸精是爹的旧情人。因为她,爹委屈了娘一生。
他在旁替小刀修理花枝,听了这话放下剪刀,姐,我一定不会委屈你。
所以,第一眼认出阮鲤时,他心中不能说对她没有一丝敌意。
而且同她的母亲比起来,她的眼睛更媚,更妖,更像一泓唱歌的泉水,跳荡的霞光纱,林间奔跑的野鹿,随时随地预备着诱拐人。
阮鲤问他:“那这一段怎么念。”她的手指着画尾题诗。
对着他的眼睛,阮鲤有些羞涩地补充:“我识字很少。”
入暮白发三千丈,每岁相思一万重。
明月光念完,很严肃地道,这是一首情诗。
阮鲤舒了口气:“原来她眼里一直只有那个人,至死都不曾有我。”
看他微怔,阮鲤问:“他是你爹,对不对?”
阮鲤自打记事或不记事起便没有关于娘亲的记忆,被奶妈的奶水喂大以后,从亲戚小孩的嘲笑中发觉自己是个没有娘的孩子,她开始寻找,终于发现那个内宅净室深处终日诵经的古怪女人就是自己的娘亲。
她无比兴奋地奔去,以为会得到一个拥抱,却换来无穷的漠视。
她的生母,从未向她施予一滴奶水,一个拥抱,甚至一句话一个眼神的交汇都不曾有。
阮鲤终于明白,在母亲这个词汇里,她不属于被爱的那个人。
母亲心心念念的只是另一个男人,她将对那个人无穷的眷恋和思念,化作了对父亲和女儿深深的冷漠,直到她死去也不曾忘记。
“我曾无比好奇,也无比怨恨,能够让她至死不忘的那个人究竟长什么样。直到我遇见你,我开始想,也许你同我一样,每个人都有秘密;也许那个人的秘密也是如此痛苦,不为人所知。”
明月光静静地凝视着阮鲤。
她说这句话时,雨停了,乌云散去,一轮明月在她背后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