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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家信 ...

  •   030

      春申集总共只有三进院落,剩余的部分全是过去澎化巷的老宅废墟,为了区隔开,第三进院落建在一个较高的青石夯筑的台基上,三面以黑瓦砖墙围护,台基上的二层包角大屋看起来较前两进院落精工细致得多。

      阮鲤站在种满长青树的院子里仰头看大屋,双层的楼阁里,所有的屋檐都钉了下垂半截的挡风板,窗户都垂着加了布的双层竹帘,从外面瞧不进去,但里面的人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外面的情形。

      “这边。”雪鹰指引着她拐弯,来到大屋右侧的一个角屋。

      这是个平顶瓦房,没大屋气派,廊檐下竹帘低垂,一盆淡红色的墨兰摆在阑干上。

      阮鲤倚着廊柱,透过竹帘向屋中窥视,靠窗的位置影影绰绰,似坐了一个人。

      雪鹰隔着竹帘禀告:“主上,人带来了。”

      磁沉低慢的声音从窗口幽幽传来:“请进。”果然是宁绝的嗓子。

      雪鹰就在那竹帘前面站住,回头以眼神示意阮鲤。阮鲤忙点点头,挑起竹帘,拾起裙摆上了台阶。

      宁绝坐在一张紫檀木雕螭书案前写字,抬起头望了一眼阮鲤,又笑着低头继续,边写边道:“姑娘今日气色欠安,乃是雪鹰招待有什么怠慢之处吗?”

      自己被软禁在此,日日心忧,自然没有精神,他倒三言两语地推到雪鹰身上去,仿佛事不关己似的。阮鲤不由得一阵暗恨。

      想起前一世在他手底下做刺客,他对下属可谓极其残忍无情,雪鹰是诸多刺客中跟他最久、也是绝对忠心的头一位,即使这样,一旦雪鹰办事稍有不合他心意之处,他也动辄严惩,使他身上常常有伤,想来令人发指。

      阮鲤不想给雪鹰平白填麻烦,害他无辜受难,便道:“是阿鲤昨夜未休息好。”

      宁绝头也不抬,继续明知故问:“哦,西厢的房屋住不习惯?”

      “昨夜院中喧哗,有些搅扰了。”

      “哦,竟然有这样的事。”

      他笑微微地说着,在鱼戏莲池的笔洗里浣了浣笔尖,那舒展的羊毫在清水中散开一腔浓墨,云雾一般晕染。

      阮鲤很注意地盯着他的脸看,没有一丝不自然,他的面孔、耳后、脖颈、双手……也没有受伤的痕迹。

      很奇怪。阮鲤陷入短暂的迟疑:难道昨晚的不是他?

      她明明听得很像,她也一度怀疑过,可是经过反复细听,她还是认为昨晚发出叫喊声的人很可能是宁绝。

      虽然那个声音凄厉撕裂,音调很高,同宁绝平日缓淡磁沉的声线稍有区别,但是人在那种情况下那样发声,也是有可能的。

      当然,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没有听到过宁绝惨叫,一般来说,都是他让别人发出惨叫。

      这样一想,联系此刻宁绝非常淡然的态度,阮鲤又迷惑了:他那样钢铁般冷酷无情的人,谁人又能令他狼狈至斯呢?

      宁绝站起来,阮鲤的思绪断了。

      宁绝站在书案前端详方才抄完的竹简,看了好一阵,才抬起头来,朝阮鲤莞尔一笑:“阮姑娘识字么?”

      看,他突然岔开话题,极是可疑。阮鲤心想。“认得一些,让大人笑话了。”

      “来看看这是什么。”

      阮鲤慢吞吞地爬到席上,凑近书案一边,探头瞧了一眼,注意力便立刻被吸引了过去。

      宁绝笑一笑,将竹简朝她推了推,阮鲤定睛细看,见那竹简红印泥封,心里不由得打了个突。

      这是北军内部的一份秘密文书,原本应当直达中尉仲月言跟前,但不知道为何此刻到达了宁绝手中。

      文书中上报了今年秋猎即将参与护卫的北军将官人员、营房部署、马匹和箭器数量。阮鲤仅只能看出字面上的意思,其他的并不懂。

      她看完了,侧身扬起脸看看宁绝。宁绝微微一笑,负手从她身侧走了开去:

      “历年秋猎皆有北军护卫,前年北军加上八营校尉,一共去了三千人;去年两千人;今年却上报了五千人。你知晓为何吗?”

      阮鲤胸中又是一突,仲伯伯打算往猎场增派兵力?或许出于无心,或许他另有其意,但这等事情不论真假,既然已经传到太后耳朵里,那绝不会善了。

      “阿鲤一介女流,不太明白大人的意思。”

      宁绝听到此言,在墙跟前转过身盯着阮鲤。他身后挂一幅长卷山水画,高山岭岩,飞瀑流泉,有一青服道人在布道崖前独坐冥想,将意境拉得深沉幽暗。

      阮鲤对上他那古井般幽邃的眼神,早已是一番心惊肉跳。仲伯伯意图增兵这件事,也许预示着将出现什么变化,而父亲同他交情颇深,极有可能也早已知情。那么在太后眼中,对此又将如何看待呢?

      宁绝盯了阮鲤片刻,似对事情有所斟酌:“不知道反倒成为一件好事,不过今日我想借姑娘的手,给令尊捎一封信,令他知晓这件事。”

      阮鲤明白了。

      他之所以把自己软禁在此,就是因为提前知悉了仲月言极有可能在秋猎时期采取异动,仲月言掌控着北军兵力,一旦发生暴动,对宫中势必造成极大威胁。他要稳住局势,首先就要分化掉仲月言的同盟势力——父亲阮山虎,正是这样的一个目标。

      宁绝不但要用自己威胁父亲,还要彻彻底底通过自己的手来写这样一封信,向父亲展示:你女儿已经完全落入我手,任凭我摆布,她的安危就要看你了。

      这等心思,何其狡猾险毒。

      她想至此处,冷汗早已沁出衣襟。

      不一会,下人备来笔墨纸砚,阮鲤于书案前正襟危坐,抬手用生疏的动作捏着毛笔,由宁绝口述信的内容。

      宁绝道:“阮司隶见字如晤。”

      阮鲤刚提起笔,就顿住了:“‘隶’字怎么写?”

      宁绝顿了顿,似是没想到这一幕,旋即笑道:“我教你。”

      阮鲤正要搁笔,宁绝的手伸过来,按住了她的右手。阮鲤微微一颤。

      他的手掌骨节纤长宽大,触感微微的冰凉,他握着阮鲤的手捏住笔,温柔的声音从背后悠悠传来:“拿稳了。”

      她不敢乱动,眼光低垂在笔尖,心却提到到了嗓子眼,随着他的一笔一划跳动。

      “如此,便是了。”一个沉着遵正、端庄圆劲的“隶”字便落笔而生。

      宁绝松开手,站在阮鲤身后端详那个合写而成的字,仿佛对它很满意。

      紧张的气氛像是被这一小小的插曲舒缓了稍许,阮鲤吁出一口气,方才宁绝站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一种丹砂的淡淡香味,不断传入鼻腔。

      “使君贵为司隶,坐拥千人之兵镇守京畿,与中尉仲月言约盟,窥测朝廷;此事已为晚生知晓。”

      阮鲤听到此处,不由得汗流滚滚,握笔的手一直哆嗦。

      宁绝笑着回头,莞尔道:“怎么,又有字不会写了?”

      “没有,大人请继续。”

      “……亦为太后所知晓。黄门诸员皆料使君将反,而晚生以为未必;故今日借由令嫒之笔,给你送一句话。”

      父亲当真要反太后了?阮鲤的笔尖又是一停,汗水从额头上欲滴落,又情急地擦掉。看见宁绝回头在看自己,她慌忙将笔伸到砚台里做出蘸墨的情势。

      宁绝倒背着双手,好似低头在斟酌语句,当他踱步经过那副山水画时,停了下来:

      “乱臣贼子,其罪当诛。使君忘承平之乱乎?”

      阮鲤手一抖,一滴浓墨溅到竹简,她慌乱极了,手忙脚乱地擦拭。

      当年宁府上下正是因为反对孝太后才落得抄灭三族的下场,宁绝竟以承平之祸做比来警告父亲,就是要威胁他如果和仲月言一同反对孝太后,那么也会是同样的下场了。

      那团墨迹越擦越散,终于渐渐淡了,阮鲤紧张得呼出一口气,突然想起宁绝,抬头去看他,只见他站在那幅画前沉默仰视。

      画像里,高山大泽,苍松古藤;画像外,帘帷低垂,日月晨昏。宁绝与那盘坐冥想的画中人面对面的注视着,像是入了迷。

      他微微地蹙着眉毛,红润的薄唇依旧是微笑着的,可是有一个瞬间,阮鲤却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他的全身上下,都满溢着一股奇怪的……

      孤独之情。

      正午的阳光从竹帘的缝隙照射进来,明亮地辉映着宁绝傲岸挺立的身形,他倒背双手地站立着,像一棵秀媚舒展的孤松,充满了秋天萧瑟的冷意。

      他良久着沉默着,注视着,好像画像中的世界里,有着另一方的天地……

      他感觉到了阮鲤的注视,回首朝她扬唇一笑,看起来十分轻意。

      他越是笑得这样潇洒,一直注意着他的阮鲤就觉得,他看起来越是悲伤。

      她很疑惑。

      一个人,抛弃了自己的父兄姐妹,投靠仇敌换来的荣华富贵,阮鲤自然理所应当地认为他是冷血的。他既然对人间亲情毫无怜悯,甚至拿这个去威胁她的父亲,那为什么……还会有这么一个瞬间,这样一个前世他从未有过的表情,一个正常的人的表情,在他脸上出现?

      他对承平之乱这件事究竟是何以看待的?

      阮鲤握着笔斜望着他,依然无法从那张云淡风轻,笑态自若的面孔上找出一丝别的什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家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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