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1、折磨(一) ...
-
031
阮鲤的信件被送出了春申集。
她知晓,父亲很看重与仲伯伯的这段情义,他也认为孝太后一党危害国家社稷,以父亲的胆量,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起兵清君侧的。
可是一旦知道心爱的女儿在敌方手里,父亲又会投鼠忌器……
这封信,注定了会令父亲在忠义和亲情中摇摆两难。
可是她没有办法不屈服于宁绝,此时的阮鲤一心想要和父亲家人团聚逃出洛阳,从未考虑过什么家国大义。在她看来,就算没了大魏,也会有其他朝代,其他帝王产生,对于她而言唯有亲情才是最为重要的。
等待回音的日子漫长煎熬,偏偏自从信件送出以后,每一天的午后,宁绝从郎署公务归来,都会邀请阮鲤过书房来坐一坐,同她谈一会天。
谈话的内容离不开闲话家常,可是阮鲤却如坐针毡,宁绝这个人的心思难以看透,再寻常的一句话由他说出来,不晓得里面又藏了什么含义,她每一回应付,都要暗暗出满身的冷汗。
这一日,宁绝又叫来阮鲤,这天郎署事情不多,他手头的公文都处理完了,站在书房前的台阶上看风景。他问阮鲤:“姑娘对于‘血缘’二字,如何看待?”
他眺望着的槐树枝丫上,有只老鸟在风中瑟缩。
在这个时节,候鸟都早已结群南迁了,但此刻因为巢中有受伤不能飞翔的幼雏,老鸟便守着这残破的鸟巢,任凭秋意寒浓也不忍离去。
阮鲤道:“有情众生,唯独血亲最难割舍。”
宁绝笑着瞥了她一眼:“诸般情果,血亲至上,那么倘若为至亲所弃,岂非人生最大的遗恨;如果姑娘为至亲所累而死,是否会恨?”
阮鲤一愣,看到他等着自己反应的样子,明白过来。他指的是父亲的回音。
两天了,仍不见回音,亲的决定左右着她的生死。阮鲤也数着日子度过,日日经历煎熬,对于生死倒也稍微释怀了些。
如果父亲选择了家国大义,她绝对不会责怪父亲。父亲永远是父亲,同她相依为命的亲人。
面对他有点挑衅的笑容,阮鲤低下头:“阿鲤知道大人所指,我不会。”
“很动人,很柔情,可惜,”宁绝的笑容意味更深了,“抱团取暖并不能让它们活过冬天。”
阮鲤悚然地望向宁绝,他却只是淡淡然地看着那绕着破巢打转而飞的老鸟。秋冬之交,虫死草枯,老鸟觅食无门,面对稚儿唯有哀哀鸣叫。
宁绝发出了一声冷冷的、戏谑的笑声。那满院凋残落叶,似乎预示着它们无可挽救的命运。
……
每一日的午后,宁绝都会向阮鲤提出奇怪的问题。更多的时候,他像是没有话在找话说。
譬如访客送来了糕点,他会问阮鲤对甜和苦的看法;譬如有人送来马匹金银,他又问阮鲤对钱财的看法;也许有人送他棺材的话,他也会照样问她对这个的看法的。
他的问题千奇百怪,阮鲤不敢怠慢,每一个都仔细斟酌回答,却似乎没有一个能令他满意,或者说,宁绝这个人,就是没有人什么东西能够令他真正满意。
这日,有巴结讨好的官员上门送了两名美女给宁绝,她们站在垂花门前面的廊柱下,虽然隔了一些距离,但阮鲤依然可以看到她们既年轻又娇艳的身形体魄。
于是顺理成章地,宁绝问起阮鲤对“美人”的看法。
阮鲤作为一个皮相成色很不错的姑娘,对于这个问题显得很有发言权,但是对方是宁绝,她不能像同一个朋友那样闲话家常地说,我自己就是个美人,我对此很得意。
于是阮鲤思量一番,自觉很有分寸地答道:“皮毛骨肉皆是色相,不值一提。”
宁绝抚掌大笑:“好罢,好罢!”
他一连说了两个‘好’字,阮鲤头回见他这样肯定大笑,很奇怪地去看他,却见他一边笑,一边袖中飞出两枚流星镖,光芒一闪而逝。
那头“啊”地两声惊叫,两位美人捂着脸凄声大哭,竟然同时被他击中,毁去了容貌。
宁绝对她回眸一笑,他意态越温雅,就越使人不寒而栗:“你不是说皮毛色相不值一提吗,如今毁掉,有何可惜。”
阮鲤惊得花容失色,不由得捂住了双颊,生怕他衣袖一振,再飞出一枚流星镖来。
她当时太过害怕,又陷入极度的恐惧和自责中,以为两位美人是因为自己一句无心之语而破相,却没有立刻想到其中的缘故——宁绝作为孝太后的宠臣,绝对不可能在身边长留两位美女。
经过这次之后,阮鲤回答宁绝的问题,便显得更加小心谨慎。
“姑娘对生死的看法是什么?”
阮鲤心念一动,感到他今日态度微妙不同于以往,不禁苦笑:“以阿鲤现今的处境,怕是没有资格主宰自己的生死了吧,多思无益。”
“为什么不呢?趋向于生,畏惧于死乃人之本能,何况,今日还有一个好消息,”宁绝从袖中取出一物,“阮司隶要我将此物转交于你。”
他拿出来的东西,阮鲤一眼就认出是父亲的枪头上的红缨,她一把抢过:“爹!”这一回是由衷地露出笑意。
父亲能如此回应,看来是应承了孝太后,所以宁绝才没有对自己下手。
宁绝欣赏了一阵她的这个笑容,末了,不紧不慢地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司隶有此明智之举,我替姑娘深感欣慰。”
谁要你假慈悲。阮鲤一想到这一切都是他造成,心中便有说不出的恨意,笑容在脸上僵了僵:“大人什么时候放我离开?”
“不必急,如今京城多有动荡,不如再住段时日。过了秋猎之期,本官亲自送小姐回府。”
秋猎就在重阳之后,重阳还有不到七日,看来,京城很快又要有大事发生了。
阮鲤掩饰着心中的憎恨,怯怯地望了宁绝一眼:“阿鲤谢过大人。”
宁绝抱起双臂端详了她一阵,露出愉快的表情:“阮姑娘,你与其如此劳神地恨我将你限在这里,倒不如多写几封家书劝劝你父亲,确保他不要临时变卦才是。”
阮鲤吃了一惊:他怎么看出来的?自己分明很小心地掩饰着表情。
“我怎么看出来的?”他竟然读心术一般地微笑,微微俯下身,紧紧对视她的双眸:“你有一双,非常诚实的眼睛,我很喜欢。”
这一瞬间,阮鲤惊恐放大的瞳孔里,映着一个笑容邪佞放肆的男人。
他比前一世更张扬、更高调了,可是骨子里那种驾驭别人的精准老辣却没有变。
也许正因为他是这样一个人,所以在前一世才把她吃得死死的吧。
前一世,阮山虎死于薛康之手,宁绝许诺一定会帮助她复仇,所以阮鲤投靠了宁绝,接受他的残酷训练,成了他手下一名冷血刺客。
不过薛康具体是怎么死的,阮鲤却不大清楚;外界关于薛康无端暴毙的传言固然不可信,但是她记得,当时是宁绝派出雪鹰出了一趟任务,回来便传出薛康的死讯。于是她便理所当然地觉得,薛康一定是宁绝派雪鹰杀死的。
阮鲤原先以为,宁绝弄死薛康的原因,单纯不过是履行承诺,为她报仇做交换而已;但如今来看,宁绝本身对于薛康或许也持有杀机——薛康对宁绝的觊觎出于美色,而且以他的无耻和银乱,极有可能在寻着机会时对宁绝下手;以宁绝的作风,绝不可能这样坐以待毙。
如此看来,不论她同薛康有没有仇恨,宁绝都会动手,只不过一箭双雕,顺势借着帮阮鲤复仇这个由头将她揽入了麾下。
这一世,她虽然还没有被他看中,但已经强烈地感觉到这个人对自己抱有的兴趣;这种兴趣宛如无形的囚牢,阴魂不散地笼罩着她。她很害怕,更加痛恨,为什么她越是想要摆脱这个人,就越是被他拉近?
这样下去,难保不会重蹈覆辙。突然,一个全新的想法在饱受精神折磨的阮鲤心中产生——
既然避无可避,为什么不能先下手为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