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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眉叠千重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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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蹭什么?和你一组算倒了八辈子霉了。你不会打过肩!嫌脏?嫌脏你别来净事房。当过主子了不起啊,看你那德行一辈子也翻不了身……”三十多岁的老宫女阿济正喋喋不休呵责新人燕代。
眼看要入夏了,净事房的差使变得更加难熬起来,气味熏得燕代有时几天都吃不下饭,阿济又仗着自己年长资深常推身子不适让燕代一力承担。今个儿一早阿济就叫燕代把三十几个净桶装车。燕代昨晚多洗了几遍衣服白天又疲劳过度到夜里不免身子沉重发起热来,口里干渴得要命同屋的阿济最近又经常晚归,勉强起身提水壶却是空的,只得跌跌撞撞摸到院子里水井旁去拉水桶,试了几回气喘吁吁坐在地上,歇了一气预备再试,忽听见院门外脚步细碎有两人边走边窃窃私语:只听见阿济小声诺诺,另一个声音颇年轻,两人似在商量些什么。
燕代竖起耳朵只听见没头没尾的一句:“明日就在这净桶里见真章。”又听见一个脚步声略重的推门进来,情急之下只得俯身在水井栏上装昏。
阿济入得院门见燕代趴在水井沿上,蓦地一惊,上前去喊叫推攘却又不动,一摸额头发烫,这才放下心肠用手乱掐一气把燕代叫醒进屋,少不得说几句“主子身子奴才命”的话便自呼呼睡去。
燕代忍住干渴一夜没睡,第二天竟也挺过来了,只是浑身软绵绵的没力气,奇怪的是阿济也没为难她,只叫她和自己去梅夫人处收净桶。俩人入了薇霄阁庭院内,往常都是提篮不避污秽把净桶提来其他人都躲得远远的,这次修玉也凑上前来向阿济挤挤眼指指左边的桶,动作虽细微却没逃过燕代的眼。
阿济叫燕代提左边的桶自己提起右边的,燕代疑窦丛生,假装脚软一个趔趄果见阿济惊慌扶住骂道:“要死啊!拿稳了。”这当口几个太监急急闯了进来,燕代认得为首的是宫内总管许公公再偏头看阿济满面喜色,情急之下趁阿济不注意背过手褪下象牙金的镯子沿阿济的桶边溜下去。
许公公大摇大摆停在燕代和阿济面前,左手掩鼻尖声细气叫道:“有人报告薇霄阁主子私将御赐冰镇燕窝倒掉,事干重大,请薇霄阁主子出来回话。”
早有人报告梅夫人,梅夫人不敢怠慢赶紧出来向许公公陪笑:“公公明察,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我哪里敢做。”
许公公挥挥手拂去恶气:“我也是照规矩办事,事情有没有还得看实据,得罪了!”说罢招招手,身后闪出两个太监上前抢过两个净桶就倒,净桶里的秽物倾了一地:一桶里有团团发红的东西,另一桶里却有一只镯子。
阿济原自洋洋得意,待看清自己桶里的东西吓得脸也白了,结结巴巴开口道:“不…不是…不是我…”
许公公斜睨了阿济一眼:“好啊,今日收获颇丰,还查出疑似挟带宫中财物利用净桶偷运,你胆子可不小!”
燕代知道那镯子是她当夫人时宫里赏的常例宫中颇多,这下子阿济可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从旁小声提醒:“莫不是修玉……”
阿济此时六神无主听见提示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修玉的窃笑,一头抢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哀求:“公公饶命!公公饶命!都是修玉出的鬼主意叫我陷害梅夫人,顺道整治燕代,许我事成之后可以回乡。我一时鬼迷心窍才信了她的鬼话。”
此言一出,在场除了燕代都变出意外。梅夫人脸色微变向修玉质问:“我一向倚你为心腹,待你不薄,你为何如此回报我?说,谁指使你的!”
修玉咬紧了牙关只是啼哭,许公公向梅夫人赔个礼向修玉喝道:“这会儿不招,到了刑房看你还嘴硬。给我带走!”早有人拖了修玉和阿济下去。
隔了几日,阿济被放回来,因受了惊吓神志不清,整日喃喃自语,修玉不久被毒死,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燕代忙于照料阿济本也以为事情了结了,谁知过了几日宫里派人来遣送阿济出宫,阿济以为是要杀他拽住燕代不放,又哭又喊:“我没错!我今年三十六岁了,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我不想将来到死都抱住净桶来过。我要出宫过几天真真正正的日子,哪怕穷点苦点。有错吗,你说,有错吗?”燕代安慰了她一番,替她收拾了东西,送走了阿济,提篮忽然来请,说是受了梅夫人命。
燕代到了薇霄阁正殿,见梅夫人单独靠在窗边坐着呆呆出神,瞅见燕代冒出淡淡一句:“我以前想你是个无关紧要的人扳倒比较容易,这件事没有别人,一定是葵夫人陷害我。今天看来应该先收拾了她才是。你……有没有兴趣和我联手?”
燕代摇了摇头:“燕代无意与此。”
梅夫人有点意外,端详了她一会儿,不解地道:“提篮说你这次救了我,不要什么报偿?你年纪还轻,相貌也并非一无可取之处,如有人相助想东山再起也不是什么难事,不想借我的手再爬起来?”
燕代又摇了摇头:“碰巧救你罢了。我只想过平平静静的日子,但求无愧于心。”
“傻瓜,你真以为别人能让你过平静日子,人心能换人心吗?”梅夫人嘲笑了几句回忆道:“想我刚进宫时也曾天真的以为只要对别人好,别人就会对你好,还有一个交情过命的好姐妹,结果……”她幽幽叹了口气:“世事难料。我也不想欠你什么,已经和殿下提过让你先调出净事房。剩下的路你自己走着看吧。什么时候改变主意,再来找我。”
燕代道了谢字便起身告辞,心中毕竟有小小欣喜。
翌日,燕代被调到文书阁,文书阁是保管重要文件和封函的地方,昼夜有宫女两个时辰一轮班,四周埋伏卫队,一旦有变即可来援。燕代和一个叫筀裳的宫女一组,比起净事房和御膳房这份工作要清闲得多,地位也不可同日而语,只是有一件琮王时常来查阅文件,燕代为了避免生出事端和筀裳商量拣了子时的班,半个月相安无事。忽然一夜一大群太监列班而入,琮王随后而来,见燕代和筀裳一个低首避让一个跃跃欲试,便点了避让的燕代奉灯。
燕代提上琉璃灯带上火折引着琮王入阁,挂起灯用火折将每个书架两旁的高烛点燃,等琮王在第二排书架下站定翻检奏折,燕代在旁捧起备好的银烛台举过头顶,自己低着头连大气也不敢出。
室内烛光流曳,荧荧溶溶,偶有纸张哗哔翻动。
隔了一会儿子,燕代肩膀酸痛抬起脖子想动动,正好对上琮王晶芒闪烁的眸子,她心中一颤烛台倾晃险些撞上书架,幸好琮王左手扶住烛台。
“奴婢该死。燕代向后退了一步,放低手臂赔罪。”
“你好像很怕我?”凤暄颐凝视燕代,语气温柔。燕代听了这口气愈发慌乱,强做镇定道:“燕代乃罪族之后,怕一时不慎再有什么差池。”
“哦,看来在净事房吃了不少苦头,学乖了。不过——”凤暄颐逼近一步,“你怕我不是为了这个吧?宫中的人各个都想在我面前邀宠,为什么你处处躲着我?”
燕代又向后退了一步:“殿下对这事好奇,其实也没什么,只是燕代害怕招惹是非,图个平安。”
“奧,你不怕惹恼我,再打发你去净事房?”
“作奴才的生死祸福都掌握在别人手中。殿下要如何发落燕代都只有遵命。殿下……请自重”燕代边答话边后退凤暄颐却步步紧逼终于挨到墙上,眼看凤暄颐靠上来距离自己只有一指之遥,眉眼发梢在烛影浮映下华彩盎然,流溢出魅惑浅笑,一手夺下烛台扔在一边一手环住燕代的腰,低头吐气在燕代脸上:“听命吗?孤王命你今晚侍寝。”
燕代中心惶惶别过头用手推凤暄颐的手,哪里推得动反被剪住双手定在墙上,整个人都在他高大身影笼罩下。她一边扭动身子挣扎一边说:“奴婢不愿从命,殿下。”凤暄颐此时情热如火根本听不进去用身体抵住燕代,双唇轻吻她耳垂呢喃:“小东西,还真不老实。”燕代转头躲避,那稳却渐次强烈在她脸上脖子上乱印。
眼看今日无幸,燕代深吸一口气假装放松身体顺从,凤暄颐果然上当,松开她双手去抚摸她的身体,燕代以猝不及防之势抱住他的肩狠狠咬下去,待凤暄颐吃痛放开她已是咬出一排血印来。
“你……”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她嘴角磕破渗出血来,目含羞愤泪光莹莹,此时情绪激动也不顾身份大声说:“我说了,不愿意!”
僵持了片刻,燕代连日照料阿济本自劳累已经支持不住径自昏了过去,朦胧中似被人托住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喂,干嘛愁眉苦脸的?”祈月坐在一片蒿草上双手在黑暗的草里触摸着露水,“你调到那里已经两个多月了,还不习惯吗?”
燕代叹了口气摇摇手臂:“别提了。”自从那次以后琮王常点她奉灯,搞得筀裳和她别别扭扭的。祈月一下子抓住燕代摇晃的手腕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宫里哪有你这样的,手上光秃秃的难看死了!”说着褪下自己腕上的红玉镯不由分说套在燕代腕上,那玉触腕冰滑,燕代借月光照见这镯子莹润剔透知道是好东西,忙用另一只手去摘一面说:“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要。”
祈月摁住她手:“什么贵呀贱呀,生分了。这桌子你收了,就当是我吃你东西的报偿,愿它保佑你平平安安、遇事逢凶化吉,还有——你我情谊,永如初见!”
“永如初见!”燕代咀嚼这话里的意思,有点薄薄的惆怅,一时忘了说话,两人都悄悄坐着。
半响,燕代听见流水一般的声音说:“听说这次是梅夫人求情让你调到文书阁,你不要以为她是好意。文书阁是保管重要文件和封函的地方,稍有差池,性命堪忧。”
“文书阁的用途是机密,你怎么知道?”燕代颇觉诧异。
祈月脸上微微一红,道:“听宫里一个老宫女说的。”幸好天黑,燕代也没注意,只是抱起膝盖仰望天上的繁星,忽然一颗流星滑过,她露出皎洁的笑容:“我有种预感,我要走了。”
祈月瘪了瘪嘴:“为什么走?你以为外面很好吗?我告诉你外面一点也不好。宫里虽是人心险恶总还是杀人不见血。外面就不一样了,野蛮凶恶的人到处都是。”
燕代笑了笑:“你看这天,星星总在流动,它们也不知会流向哪里,但停下来就不叫星星了;人也是一样,总要找个心灵向往之所,虽然她也不知道宿命的方向,可总要试试。我的脚步不愿停下,是因为我的心无法停下。”
“就算是为朋友也不行吗?”祈月心下凄恻,"你一走,我在宫里就真落单了。”
“只是说说,哪儿那么容易,何必认真?”燕代受了感染,她想到阿济的下场心中也摇摇不安起来。
“这里不属于我。”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