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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浪家子(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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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体这个‘很长时间’到底是多长时间,松阳早就在五百年的人生中没了参数。但这‘很长时间’里发生了很多事,历经波折。比如说,胧被奈落捉了回去。比如说,松阳捡到一个食尸鬼小鬼。再比如说,村塾里来了一个口是心非的踢馆少爷。
松阳看着自己的村塾,自己的心愿一点点壮大着。
他在院子里种了一棵樱树,大抵是最丑的樱树,因为它太慵懒,难得开花,开花也是蠢蠢的落上几片粉嫩的花瓣。松阳时常想,是不是自己的喂养不够?可是自己已经非常用心的照料他了,果然是不是银时那个小鬼总在树底下撒尿的缘故,惹得这棵树非常不高兴?
不知道,这棵树为什么会这么破败,他不知道。
再之后的松下村塾,遭遇到了各种各样的危机。松阳对外界各种的夸大抹黑毫不在意,唯一在意的是他的学生会遭受怎样的羞辱?最近他家的银发小鬼好像和讲武馆的两个少爷走的比较近,这很好,那两个孩子都是很好的孩子,武士之间的友谊或许最为纯粹,为着抱负,为着生存,为着追求,或多或少都有这样那样的原因,可这并不妨碍希望的产生。
那个来踢馆的紫发小鬼每天都会拜访外加踢馆,似乎成了常例。
扎着马尾的清秀孩子,手捏的饭团也很好吃。
日子过得还是很祥和的。
吉田松阳第一次注意到某个人的存在是在那个时候。
她的身上总带着沉香木的味道,所过之处,都多少留了些痕迹。所以在那一天,他突然在樱花树下问到了那不同于淡淡樱香的气息,他便在想,你成功抗争命运了吗,你在与一个星球的龙脉的争夺中,抢到时间了吗?...久坂真瑞。
松阳开始怀念起,她举着酒杯,流连在百艳之中的样子,然后笑吟吟叫一句‘松阳老兄’,其实她是个活的十分雍容的人,或许任何男人都没法活的像她那样放浪不羁。想去游廊,便去游廊,想在艺妓的香塌上睡上一晚,那便去睡。想喝酒,便喝酒。明明被那么恐怖的组织追杀,她却敢在其眼皮子底下来来回回,潇潇洒洒,不知她每每经过奈落杀手身旁的时候,会不会扬起一份戏谑的笑?笑奈落无人睁眼,笑奈落把兵力放在她这样一个——无依无靠,也无所牵挂的人身上,因为她觉得,杀了她,和让她活着,其实没有区别。
但她迟迟没有现身。
松阳本想着,像她这样时时刻刻都透着与众不同的、翩翩荡漾气息的人,应该会有个令人深刻的再会场景,比如说,在樱花树上侧躺饮酒,笑眯眯的对他打声招呼,或者在夜色下执着画着美人图的纸扇,映着月光款款踱步,再其次,也是怀拥美人,在花柳之地的附近和他打个照面,哪一种场景都符合她的性格。可是她——久坂真瑞,这个做事总出其不意的人,偏偏选择了最不适合她的那种,在一个月夜,银时迟迟未归,松阳出门寻找,就这样遇见了她。
她的笑容戏谑无奈,正对着银发小鬼说教,“我说,别这么小气嘛,看一下都不许?”
“喂喂你是谁啊!我跟你这种走在路上乱和别人搭话的一看就是哪里的花花公子的人不熟啊!”
银时死死抱着自己的木刀,对她吐槽。
“真的哦,我真的会介绍给你几个超棒的花魁的,不管是东街的十菊还是西街的阿香...”
“但是一上来就想看别人刀的人果然还是太奇怪了吧!我的刀可不会奉陪你的变态爱好啊!乱玩女人的人渣!小白脸!"
“哈、哈哈哈——什么啊你这小鬼。”
其实她一点儿也没变,还是那样包裹厚重的男式和服,与正反面都刻印着极品仕女图的扇子,只是今天她加了一折纸伞,因为有些飘雨。高耸的马尾,描的刚好的剑眉,深红加葱绿的羽织,簇丛繁花。
下一刻,她抱起银时,夹着他的腋下,将他举了起来,眼神从未这么柔和。被无辜举着的银时自然是蹬腿挣扎,却在她平静似水的眼眸中渐渐缓和了下来。银时看到,面前这个小白脸的眸中,映着的是他的脑袋和后面的一轮月亮,发是银的,卷的,月也散着银光,波澜荡漾。
“这就是,松阳的希望呀。”
双肩披上的月色,唇间刮着若有若无亲近的一抹色彩。这样美好的场景,银时却想,啊,这个可恶的小白脸,干嘛长着这么好看的脸,肯定是刚刚祸害完姑娘才来骚扰自己这个纯情美少年的。夜夜笙歌,小爷我果然最讨厌有钱人,干脆把他这张脸揍成猪头算了!还有,这家伙到底要举着我到什么时候,别以为那张脸我揍不下去,我真的会揍哦!我要打了,下一秒我就打——!
‘小白脸’像是听到了银时心中的呐喊一样果然把他放了下来,后来银时才明白,那不是真的听到了他心中所想,而是——‘小白脸’捂着嘴痛切的咳嗽起来,银时这才发现其实他的脸,苍白的很,他的胳膊也太瘦弱,于是哆哆嗦嗦的问道,“喂、小白——不对,你这家伙没事吧?”
看吧看吧,成天酒与女人就是这样的下场。银时本来调侃一下,可是在开不了口,因为面前的‘小白脸’看起来真的难受的紧,还没等他纠结,‘小白脸’便被人扶起了,是老师,吉田松阳。松阳皱紧了好看的眉,看着久坂真瑞的帕子上留下的那一抹鲜红,他就知道,久坂没有赢,她果然是输掉了,这实在是个不好的征兆。
“你蠢啊,松阳。”久坂的脸上挤出一抹惯用的戏谑的笑容,“院落里的樱花,可不是那种吃高等肥料就会长起的骄纵样子,偶尔也要喂喂它吃剩的鱼骨啦,水果皮啦,或者这样那样的东西。”
松阳也笑了,“是吗,这些我倒是没有想到。”
“但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松阳,那棵树要死了,它没能开花,就要死了。虽然樱树是最好养活的东西,但是它也是很娇贵的,第一年不开花,第二年也会不开花...然后...每年都...”
或许上天注定,久坂真瑞‘呕血而亡’的终结委实不是这一天,尽管身体已经这么虚弱,但今天还是活下来了,不知是见到松阳,还是见到了松阳的希望,让她摇摇欲坠的从死亡线上退了回来。
阿鲁塔纳给了她太多的东西,曾经的力量,现在的头脑,引以为豪的外貌,但给予的同时也会夺去,阿鲁塔纳的诅咒没能留给她时间,缠绕在她身上的不是病,其实是身体的不可容纳与颓废,先是从造血系统开始,然后便是肺、心,可怕的是,大脑才是最后坏掉的,所以她将要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变成一个废人,从风华绝代,雍容无双的潇洒少爷变成恶病缠身,死在床榻上的病夫。但是为什么去找了松阳,她也说不清,大抵是想着自己人生的最后一段历程,如果能在那个男人身边就好了。
于是,坂田银时发现,自从那个‘小白脸’从村塾住下后,他的松阳老师便总是带着忧虑的神情。
“喂,松阳。”
那是一个天气很好的晴天,坐在走廊上晒太阳的、懒洋洋的久坂神色已经好了很多,于是开始抱怨,“虽然我是说过樱树有时候要用厨鱼垃圾施肥,但是也不能这样啊,你看,那棵树下,分明就成了垃圾站了。”
松阳端着药,坐在她身旁,一脸不解,“啊,是吗,太多也不好吗?”
“当然了!你要臭死它吗!”
“但是我想让它快点好起来。”松阳笑着把那溢着草药苦味的碗塞到她手上,“不管是这颗樱树,还是你,都要快点好起来。你还没能杀掉我,怎么能先走一步。”
那药真的是苦的很。
一饮而尽,仿佛真的把生存的希望寄在这汤药上,久坂真瑞摇着还剩一星半点液体的碗,看着残沫在碗底调皮的旋转,“松阳,我有时候,真的搞不懂你是什么人。你说长生很痛苦,难道你经历过吗?我不信有这样的人存在,阿鲁塔纳的悲剧在我身上一次,如果还有别人,那就太可悲了。”
松阳笑而不答,心里却想,你我都是阿鲁塔纳的悲剧。
他有的时候在挣扎,他想,既然把活下去的机会给了胧一次,那么给她一次也没什么不好。但是他亲口承认过,不老不死很痛苦,本就有阿鲁塔纳的力量在她身体巡回的她,要是在身体中再注入一份诅咒,那会变成什么样子?她也会...变成像自己一样的怪物吗,被人类唾弃,惧怕,生生世世陷于轮回,被利用,成为工具,不知多少年才会出现一个想要抗争的存在,那样太可悲了,她不能是这么卑微的存在,她怎能受得起,她的尊严与高傲与潇洒与风流怎能受得起。
“最近,奈落对我的追杀好像少了,不,应该是完全没有了。”久坂真瑞换了个休息的姿势,墨色长发铺在地板上,阳光下泛着微微的光,“是胧那小鬼吗,那小鬼还在奈落么。”
“...这...”
松阳何尝不知。
他的下落一直未被奈落找寻,正是胧在奈落暗暗保护着他。
“你有见过他么?”松阳问。
“嗯,怎么说呢,好像隐约见过,也好像没见过。”她含混的回答,“在地球龙脉的所在处,我看到了他的身影。”
“你找到了,龙脉。”松阳踌躇道,“但是没道理,地球的龙脉应该能治好你的病...”
“那个地方被天道院占领了,没有‘钥匙’的话,龙脉则不会喷发,我几次尝试混进去,但都失败了,就连这样,能一点伤都不受的回来也已经是我竭尽全力了。”
“...天道院...”
“我说啊,松阳,你可不要想什么傻事。”
看着松阳微微握紧着刀鞘,久坂真瑞敏锐的感受到松阳身上泄出的一抹萧肃,“你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要是为了我这样要死不死的人去硬闯天道院的话,我干脆现在就以死谢罪好了。”
“但是、...”
用手撑着脑袋,侧躺在走廊木板上的久坂慵懒的打了个哈欠,今天的装扮着实有些狼狈,只单薄的披了一个羽织,尽管那颜色鲜艳到奢华,真是一个不管到哪都要贯彻自己美学的浪家子,“今天天气真好啊,那我差不多也要出去逛逛了。”
“等下,如果你要出去的话,我叫银时——”
“不要啊,松阳,你知道我想去哪里的。跟月华太夫约好了今天见哦。满月之夜,还是让我在美人与酒怀里吧,和你这样无趣的男人呆一块着实无趣。”
“啊啊、真是的...”松阳无奈笑。
在她起身准备回房更衣时,松阳叫住了她,取下腰间佩刀,稳当的放在地上。
“那种地方夜晚也会有危险,拿去防身。”
久坂真瑞扬起笑容拿起,这确实是把好刀,锋利的刃,恰到好处的重量。她熟络的拔刀,尽管那动作委实加了一份犹豫与陌生。刀刃凌冽的反射她的面庞,上一次有这种经历,好像已经是十年之前。刀刃全部出鞘,她尝试的挥舞几下,她舞刀的样子真的很好看,眼眸流露出怀念的神色,尽收松阳的眼底。
——但是...
墨色俊俏的男人与一把锋利的刀,怎样都是让人移不开视线的场景。
但那把刀坠地了,狼狈的掉在地上,她那不恭的笑容连收回都未收回,那把刀便因为她的脱力掉在地上,是啊,她自己早就知道,已经无法拿起刀了,在桃源乡的覆灭之后,她便没有力量了,正如那树,樱花还未盛开便凋零,枝繁叶茂,却开不出花。
“看来这把刀不喜欢我。”
她说,样子倒是挺无奈。
松阳这才发现,原本她总是身着的厚重和服的振袖下,层层掩藏着的是她手臂上的伤痕,深刻,也恰好伤在要害,要不了她的命,却也几近等于抹杀了她拿刀的可能。如若不是今日她穿的如此单薄,恐怕再久,松阳也发现不了。
不是她不想拿刀,而是拿不了。
不,倒不如说,刀已经不喜欢她了,于是她也不想去喜欢刀。
“算了,”她重新坐到走廊上,清俊样貌又带上事不关己只会享乐的轻浮神色,“今日不想去了。”
“...真瑞...”
“啊。”
她突然一怔,随即笑出来。
“松阳,我叫过你这么多次名字,可这次,你第一次念我的名。”
相处的时间其实不算久,认识的时间也不算太长,可松阳的确没有叫过她的名姓。
倒是她一口‘松阳’‘松阳老兄’‘地球人先生’叫的欢腾。
沉重沙哑的咳嗽声突兀的传来。
久坂真瑞深深的吸了口气,才调整好自己的呼吸。
“我说啊,松阳。”
她一点点的,把沾着血迹的帕子折叠好,像是不堪望向那抹鲜红一般,一层层的用角叠上去。
“我一直觉得,我是喜欢女人的,尤其是吉原的那些绝色,每次看到她们,我就忍不住想要与她们多亲近。她们斟酒的样子很美,弹琴的样子也很美,就连用虚伪的动作勾引男人时也很美,在她们身边,我觉得很自在,她们比任何都要真实,其实也很高傲,有时候我想,在她们脸上的厚厚的粉之下,会是怎样的表情,冷冰冰的,绝望的,还是放弃一切的?”
风吹过,帕子踩着风飘了起来,久坂一笑,“她们的自尊被很多人糟蹋,所以她们保护这些自尊,保护的不得了。但是我一向讨厌这种笨蛋,所以我忍不住去欺负她们,当然,我只是觉得她们很可爱,也很羡慕她们,于是越陷越深。我诚爱女人与酒,并不是为了躲避奈落的伪装,我是,真的爱。”
纤长的食指伸出,她用指尖抵着松阳的脖颈,然后从锁骨,滑到胸口,“但是此时我却疑惑了,松阳,在你身边的时候,我的确是在想一件事,想一件明明不可能的事。”
她像是用甜言蜜语讨好那些艺妓一样,语气轻柔暧昧,却带着半分的自我疑惑。每个人都会觉得她是一个太漂亮的男人,艺妓都会被她勾了魂,轻浮潇洒,慵懒高贵,这一直都是松阳对她的第一印象,甚至知道她是女人后,这印象也不曾改变,所以松阳心痛她的落魄,其实她同艺妓一样,如同保护一汪泉水一样保护着自己为数不多的自尊。
她喃喃问着自己,也问着松阳。
“松阳,我、或许其实是喜欢男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