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生物管理局》霜未

12、12鱼生饭球

　　能拍到17号的所有电子眼都被关玮调出来，从各个角度回溯她的反应。

　　从进入会议厅开始，她几乎目不转睛地盯着彭彬，表情很难以用单一的词语来概论，好像混合了仇恨、失望、痛心、讥讽、死亡以及说不清的许多情绪，但她既不紧张恐惧，也不激动愤怒，只是冷静自持地坐着，旁观者般地打量彭彬，无论是谁发言，她的目光都没有移开过。

　　直到隔着七八排人墙的彭彬都被这尖锐的目光惊扰了，向这边转过头来，她才迅速垂首，机警地避开了他的搜寻，之后再也没抬过头，关注度悬崖勒马，急速下跌。

　　这也是魏澜与她失之交臂的原因。

　　但此刻，关玮将她的嫌疑升到了首位，所有人的主光屏上，17、1、8的红色圆圈变成了亮黄，警报似的闪烁。

　　肖恩差点把眼珠都瞪掉了，“还真有个女同啊？”

　　虽然嫌犯已浮出水面，关玮并没叫停会议，一是做戏要做足，二是利用后半程又筛了一遍，但没有再发现漏网之鱼。会议即将结束时，关玮取消了软怂的8号，简洁下令，“17、1，带走！”

　　邢经理将他们当众拷走时，其余僵尸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17号，关玮看得分明，那是一种群龙无首的焦虑感。

　　“那个女的，”她对冯敏说：“我来审。”

　　两个僵尸被分别关进审讯室，晾了一下午。换成别的犯人早就心里发毛了，然而看到关玮等人进来，17号居然反客为主地首先开口，“给支烟行吗？”

　　关玮向肖恩示意，请外头守门的邢经理帮忙买盒烟。

　　烟买回来，关玮拆开包装确认无异才交给她。她双手被铐在椅子扶手上，活动不便，却只用单手就熟练地弹出一支，指甲不知怎么一蹭，香烟的打火封条就掉了，自动点着了火。她俯身凑近叼起烟，深深地吸了几大口。

　　透过青白的烟雾，许之铭凝视着这个最符合凶手画像的姑娘。资料上说她才二十多岁，跟温迪一样年纪，但她举手投足却有一种洞察世事的沧桑。

　　“叫什么？”肖恩问。

　　“路璐。”

　　许之铭边翻译边将这两个字写在共享光屏上供关玮肖恩查看。

　　“知道为什么把你带到这吗？”

　　路璐直言不讳，“温迪的案子。这个，地下城没有不知道的吧。”

　　“说说你和温迪什么关系？”

　　路璐正喷云吐雾，闻言弯下腰把烟送还指尖，仿佛叼着烟说出这句话显得不尊敬似的。做完这个费力的动作，她才回答：“淡淡如水。”

　　这句话引起了关玮的注意，她提笔通过光屏询问许之铭：“是直译还是你的润色？”

　　许之铭在“直译”上画了个圈。

　　如果从教育程度上做个类比，僵尸——尤其是黑户——基本相当于大洋彼岸南北战争前的黑人，名字都不见得能写全，像路璐这样能达到“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文学造诣的，关玮鲜少遇见。这也从另一角度印证了她对路璐的判断：具备一定的文化水平，的确是带头大姐的素质。

　　肖恩没想到路璐如此痛快地承认了与温迪的交情，愣了一下才继续问：“6月29号晚上你见过她吗？”

　　路璐的眼角蓦地挑了一下，不知被踩中了哪根筋，整个人突然变成个刺猬，话里带刺地说：“她最后见的谁，你们查不出来吗？还是根本就不想查？”

　　坏了，关玮想，她不打算配合了。

　　肖恩猛地一拍桌子，“现在是我在问你话！老实交待！”

　　“还能在哪，前半夜在上工，下了工回宿舍，所有僵尸都能证明。”

　　“除了僵尸有其他人可以做证吗？”

　　“哦，原来僵尸不值得信任。你们认定是我杀了她对吗？就因为我是僵尸？那何必惺惺作态地假装调查呢？”

　　“你这什么态度！”

　　路璐嗤笑一声，把烟塞进嘴里，封了口。肖恩接连十几个问题，回答他的只有冷嘲热讽的白烟。

　　“路璐！看清这是什么地方！你现在有重大嫌疑，少在这装聋作哑！”

　　路璐弹了弹烟灰，冷冰冰地说：“你们要有证据，直接把我送进执法处好了，异管局不是最擅长这个吗？要没证据，我只能说，恕不奉陪。”

　　要不是许之铭在场，肖恩早就把她揍得满地找牙了。刑讯逼供的禁令只针对人类，在僵尸这百无禁忌。

　　一直不声不响的关玮忽然轻笑了一声，背着手在她面前踱了几步。

　　“你说得对，我们最擅长的就是把罪犯送进执法处，不过看样子你不太了解我们的办案流程。不怕告诉你，异管局办案用不着什么证据，”她突然声色俱厉，“今天我空口白牙说你有罪，明天你就得躺进执法处的行刑室！”

　　这番流氓属性一下子把所有人都震住了，她又恢复毒蛇般的微笑，“当然了，我得编造一份报告，阐述一下你的作案动机和过程。过程乏善可陈，动机倒有点意思，我有预感会成为花边网站津津乐道的头条。想听听吗？不好意思，反对无效。”

　　她双手按住扶手上的两只胳膊，居高临下俯视路璐，表情简直和电影里冷酷的纳粹军官如出一辙。

　　“你说你跟温迪只是君子之交，没佐证，我不信。恰恰相反，我认为你们关系非常非常亲密，亲密到可以同床共枕、肌肤相亲……”

　　路璐愤怒的吼叫打断了她。

　　“怎么？有话要说了？很遗憾你已经错过机会，现在只能闭嘴听我说——温迪真是个天生尤物对吗？可惜她怎么是个双性恋呢？喜欢男人就算了，还脚踏两只船。于是你举起了妒火中烧的屠刀，让她死在了你的怀里，从此永永远远地属于了你。你把温迪比喻为‘君子’？我怎么觉得像个荡|妇呢。”

　　在僵尸的咆哮声里，肖恩一脸懵逼，老大疯了吗？

　　疯了的是路璐。

　　“荡|妇”那个词狠狠击中了她的七寸，她怒吼一声，身形暴起，张开森森白牙，猛地扑向近在咫尺的关玮，朝着她的脖颈死命咬了下去。

　　“关玮！”

　　肖恩还没反应过来，许之铭已经闪电般跃出，但关玮早有防备，路璐蹿起的同时，她上身向后微微一倾，路璐的牙尖惊险万分地从她下巴一厘米处掠过，随后被手铐的拉力拽倒在椅子里。

　　肖恩冲过来就是一脚，连僵尸带椅子地踹开了。许之铭则默默地退回座位，神情复杂地望着关玮的背影。

　　关玮不慌不忙地坐下，没事人似的听了整整十分钟的污言秽语，僵尸语版的。这些话连身经百战的许之铭都尴尬得难以启齿，关玮却无动于衷地一摆手：“不用翻译了。”猜也知道都是极品词汇。

　　“你认为刚才的话都是扯淡？对，没错，统统是扯淡。可是如果你顽固到底，扯淡就会变成现实。”

　　剧情峰回路转。

　　路璐戛然停口，愕然地盯着她。

　　她表情庄重起来，“我当警察7年了，送进执法处多少僵尸，我自己都记不清。不敢说百分百没有漏网之鱼，但有一点可以保证，我送进去的，都是罪犯。”

　　“路璐，你很聪明，难道看不出为什么你被带进审讯室而不是执法处吗？你处心积虑设这个局，既然已经引我们走到了这里，仅仅因为偏见和偏执就打算半途而废吗？你把温迪曝光在我们面前，原本想表达什么？”

　　她推心置腹地说：“如果你还想还原那个真实的版本，现在，这里，就是你唯一的机会。”

　　至此，肖恩方才恍然大悟，她利用路璐不经意展露出的软肋——对温迪惺惺相惜的感情，在其刀枪不入的盾牌上劈出了一条裂缝。

　　路璐垂着头，望着身前地毯上的一小块地方，默不作声。指间的香烟不知何时已燃到尽头，几乎烧到手指，她却浑然不觉。

　　关玮走过去，从她手中掐走香烟，“时间不多，你自己想想吧。”

　　她向肖恩许之铭示意退场，走之前没忘记向路璐致歉，“抱歉刚才对温迪和你多有冒犯，并非出自我的本意，请你原谅。”

　　路璐抬起头，虽然没有明确地接受，但神色已恢复平静。

　　许之铭走在最后，深深望了路璐一眼，然后轻轻带上了门，目光落在正与冯敏低声交流的关玮身上。

　　关玮应该是基本锁定了路璐，看过冯敏对1号的审问记录后，认为1号只是痛恨人类，与案件无关，让把他放了。

　　许之铭默不作声地想，在这个“僵尸不如狗”的社会里，会有人孜孜以求地探寻一个僵尸死亡案的廉价真相吗？尤其这个人还属于以“草菅僵命”著称的僵尸警察群体的一员？她为什么不待在安全线以内做个随波逐流的庸官呢？

　　抑或，刚才只是又一场精彩的角色扮演？

　　他看不透。

　　离开审讯室时，已是月上中天。他缓缓走在孤寂的月光里，听着地下传来的隐隐震动，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这个地下城，似乎在试图向他倾诉着什么。

　　“许翻译，”身后传来关玮的声音，“买夜宵么？”

　　许之铭对她的约饭简直产生了创伤后应激综合症，条件反射地一哆嗦，“我……就去便利店随便吃点。”

　　关玮守株待兔地接话，“不然还能去哪，食堂已经关门了呀。”

　　许之铭：算你狠……

　　关玮其实只是好奇这么个挑食到极致的家伙，能在内涵贫瘠的工地自建便利店里淘到什么东西？等许之铭轻车熟路地从冷鲜柜里拿出一盒鱼生饭球，她才恍然大悟，原来之前的约饭之所以失败，是没能投其所好啊。

　　鱼生饭球类似某岛国的饭团子，但给光着身子的饭团君穿上了一件生鱼片外套，捏出个萌萌的洋葱头形状，味道不伦不类，居然颇受新新一代欢迎，关玮第一次吃就不得不承认，她一定是老了……但今天为了显示和许之铭没有代沟，她毅然打包了一大摞鱼生饭球。

　　便利店没有用餐的地方，两个人就在外头的无主代步车上来了场月光晚餐。许之铭本打算回宿舍的，但或许因为这是最后的晚餐，心一软，没能拒绝关玮的邀请。

　　就当作，告别吧。

　　而且他也很感谢她，是因为她的努力，才让温迪魂安九泉。

　　他这么想着，也这么说了。

　　关玮瞬间觉得嘴里味同嚼蜡的饭球变成了舌尖上的盛宴。

　　从职业角度，她应该诚实地回答，现在认定案件结束为时尚早，路璐身上还有一些疑点，她所做的画像也并非神准万能等等等等。然而，月光如此美丽，男人的声线如此动听，她为什么要拿案件煞风景呢？

　　“我看见温迪的墓碑完工了，很精致。”她顿了一下，“她不是你第一个悼念的僵尸吧。”

　　墓园网站上允许通过建造者的姓名查找墓碑，她在看到温迪墓碑的当晚就用许之铭的名字进行过查询，结果不言而喻。

　　见许之铭没答话，关玮解释说：“别误会，不是要查你，就是对你有点好奇。”

　　不是要查他……才怪，许之铭才不信。但网站上的信息都是公开的，他敢做就不怕人查，只是年头太长，他回忆不起数量了。

　　“多少个……没有刻意数过，十几二十多？”

　　“温迪是第15个。”

　　关玮打开微电，登录墓园，页面上许之铭的名字下面列出了一长串墓碑的编号。他接过光屏，默默看了一会，手指从列表上轻轻滑过。

　　新窗口中变换着墓碑的样式，从7年前他埋葬的第一个僵尸，到这个月的温迪，每一座墓，他都长久地凝视，仿佛透过这冰山的一角，望见那些掩藏于时光长河中的一段段往事，那些造就今日之他却不为他人所知的往事。

　　关玮本来有许多问题想问，例如他认识这些僵尸吗？他们身上发生过怎样的故事，使得他特别为他们立碑呢？身为人类的一员，他是怎么成为一个亲僵尸派的呢？

　　但是此时此刻，当她望着沉浸在回忆里的他，忽然意识到这些问题统统都不重要了。

　　许之铭点开最后一个墓碑，温迪。网站自动调取关玮上次的个性设置，播放了一首舒缓的背景音乐。

　　“这首歌不是……”他听出曲调与放给“伏地魔”的那首歌十分相似，但歌词是英文的。

　　“嗯，翻唱版。”

　　歌声飘散在温柔的风里，与月光合奏出一曲浪漫的小夜曲。

　　气氛再好不过了。

　　“我喜欢这首歌，知道为什么吗？”关玮偏头望着他，眼角含笑。

　　许之铭不明就里地问：“为什么？”

　　“因为歌名，叫做——”夜色里，她的眼神分外明亮，“突然爱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