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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9、鱼沈雁杳天涯路(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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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岫并不回答他的问话,望着他的眸光悯柔,“季显是驰骋沙场几十年的老将,即便你是百步穿杨的神射,他也不该躲不开那一箭。”她缓缓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酒,酒入喉舌,如火灼般沿着脏腑漫向心肺,“你就不曾有过怀疑吗?”
不是未曾有疑,但季显是大军统帅,有什么理由会以身犯险?当时战况焦灼,彼此攻防都已经快要筋疲力尽,他的那一箭搭上了毕生功力,箭锋直对敌方主帅。本来没抱有多大的希望,未曾料到居然一击得手。他那时在想这可真算是天佑北齐……然而此刻听她意思,季显受伤退兵,其中怕是有诈。
他并不说话,看着苏岫的目光却一寸一寸凉下。
对他的漠然,苏岫不以为意,自顾自的又添酒酌饮,“倚天骑是闻名天下的精骑,若要与中都大军正面交锋,未必没有胜算。再加上泸州军,又是半夜时分偷袭,原本五五分的成算,可不得又添上两三成。”她一杯一杯的喝着酒,一壶酒很快就见了底,可她言语间并未见有一丝醉态,还是那么清醒,那眸光看向秋衍时,忽冷忽热,“可闻名天下的精骑,并非只有倚天。”
他终于明了她话中意思,撑在膝上的五指握紧成拳,胸口起伏一下重过一下,他却还在隐忍,还在按捺。
“若将帅无能,虽有强军也一败涂地。”苏岫痴痴的望着他,眸光里似灼落了火焰,焕然有光彩,“可你是名动天下的倚天骑首帅,是智勇双全的名将,倚天骑有你在自是如虎添翼。”
此时此刻,她的目的昭然若揭,秋衍霍然从椅上站起,却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脚下一软的又跌回位上。
“你说,若你不能领动倚天骑出战,与中都大军的对决还能有几分胜算?”她幽寒语声拂过耳畔,入心生凉,“宋之远为了英郡王,意图借此机会压制倚天骑,他已有了私心,五万倚天骑恐怕有去无回。”
“你在酒中下了毒?”秋衍声音冰凉,眸光望向苏岫时再无温度,“你难道以为就此便能将我困住?”
苏岫低垂了眉眼,长睫掩住眼底黯然,淡淡道:“这毒无色无味,对身体并不妨碍,只是让将军暂时行动受困而已。”
那味毒并非不能伤身,若剂量稍许重一点,受毒之人便会伤及脏腑,如重伤般昏迷不醒,若有内功则会气弱寿短,功力折损。然而只用了微末剂量的话,则只是短时间内让人周身麻痹,无法施力。
秋衍冷笑一声,单手扶住桌沿撑起身子,脚步略有踉跄的推门而出,苏岫却盯着面前桌上未曾动过筷的几碟菜肴,怔怔发呆。
秋衍步履维艰的走到小院,不过几步的距离却让他走的万分艰难,即便用内力撑着,却也抵不过毒性漫延,让他手足乏力。眼前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从花苑里蜿蜒穿过,然而他再迈不开一步,脚下一软便单膝跪倒,一手撑地不让自己摔得难看,全凭最后一股气在支撑。
“你该知道,我与你说了这番话,必然是不会让你再踏出此间半步的。”身后传来她的声音,忽远又忽近,那漠然语声听在耳中,恍惚的并不真切。那个为他受累,为他挡箭的女子,曾经的所有美好都如过眼云烟般,原来一切的一切,全是她为了接近自己而演的一出戏,可悲自己的情与爱终究是错付给了她。
他的心头一阵空,一阵凉。耳中听到不一般的破空声,脑中甚至未来得及深思,口中却早一步断喝出声,“不要伤她!”
从暗影间飞身掠出的女子,手中长剑停在苏岫心门前,只差寸许就能让她香消玉殒。然而手中运势终究还是因为他的阻喝而生生遏住。
苏岫站在那儿,身形凝立不动,眉目澹定,对于即将刺到她心门的那一剑仿佛并不在意,目光只落在他狼狈的背影上,不曾移动半分。
女子是他部属,被他安排在此照顾苏岫起居并保护她的安全。两人在屋内的谈话她不知晓,却在听到苏岫站门口对着他说的那番话,心中疑云倏起,秋衍此刻行动受困,必然是苏岫所为,因此她手中出剑毫不迟疑。
“将军此刻中毒,是她施为?”女子虽然是在问着秋衍,目光却落在苏岫身上,对她十分戒备。
秋衍用内力强撑着一口气,此刻连开口说话都显得困难,却听见苏岫语声轻缓,幽幽响起,“确实是我下的毒。”
听她直认不讳,女子眼中杀意顿时暴涨,却仍旧按捺,“把解药交出来,我或可饶你不死。”
苏岫终于转眸望住她,露出一个淡淡的笑,神色无惧又无畏,“此毒无解,只待过了明日便会自行化去。”
女子冷笑,手腕一翻长剑推进直刺向她胸口,苏岫也不躲闪,似乎并不在乎,却在长剑堪堪刺到的刹那间,一枚暗器袭到打在剑身上,震得她手腕一麻,让她顿时失了准头,剑锋划过,削断了她衣襟上扣着的一枚翠玉珰。
将离从暗影中走出,手中软剑缠上她的长剑,将她桎梏住。脚下一个飞踢就将女子踹翻在地,半晌也爬不起来,手中软剑收回霎时抵上她的下颚,只需稍许用力,就能让她身首分离,她不敢再动,任由血丝淌过嘴角。
苏岫还是站在那里,整个人仿佛神魂离体。
幽长的花园小径两旁挑着几盏灯笼,莹莹的几缕光芒照耀路上,此刻正有一人阔步走来,秋衍勉强撩眼望向前头,看到来的人是他副将,心下莫名惊动,此刻他应该在城下点兵为晚上偷袭作准备,绝不应该在这出现。
果然见他上前,似是没瞧见他一样,朝着苏岫方向抱拳一礼,也不出声。
见他到来,苏岫这才像是从大梦中醒来,举步朝秋衍走去。她来到他的身边,俯身朝他趋近。淡若微缕的一丝丹桂花香掠过鼻尖,刺痛心房。
苏岫摸走了他藏在胸前可调令倚天骑的虎符,转身递给了他的副将。副将接过令符,转身疾步离去。
夜已至深,月光被流云遮蔽,夜空如沉沉的一段墨锦,没有星昼没有光辉。
泸州大门悄无声息的打开,从城中涌出的骑队人衔枚,马摘铃,如海狂澜般奔赴偷袭。过不久,一枚流火令信飞窜入高空中,瞬息光芒闪没。
此刻在另一个方位,安静蛰伏了近三万铁骑精兵,为首将领身姿窈窕纤细,戴着面甲,手中反负一把长.枪,枪尖红缨倒坠。而伴在她身旁的另一个人,面甲还未戴上,俊美容颜沉肃而冷静,正是北骑上将北雪。眼见空中信号倏忽闪过,他这才将面甲翻下,手中长枪紧握。
烽火连天,狼烟四起。马蹄踏踏,如惊雷震地,将泸州城内的百姓从深眠中惊醒,只瞧见纸窗外影影绰绰的都是火光,也没人敢出门,心下惶然的想到,这天怕是要变了。
而在闸楼上的宋之远至死都没有想到,倚天骑夜半整军出城偷袭,虽少了秋衍,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命泸州军据守城中,一炷香后才准出城。却在他刚打开城门的时候,从天而降一纵骑队,如风掠一般越过护城河上的栈桥,突破城门口的卫军,杀入了城中。
那数万铁骑奔流来袭,泸州如今留下的守备在这些铁骑精兵手中完全没有抵抗之力。宋之远忙调配守军迎敌,竟也管不得已然前往奔袭截寨的倚天骑了。
城台闸楼上早乱做一堆,苒苒的火把将半边天幕都要映透,也让宋之远看清了,杀上闸楼的骑兵颈上所系着的黄色领巾,竟然是四方骑中的北骑。
城中马蹄声如雷,宋之远伏在城台楼廓上,远眺城内,数万北骑精锐分别奔赴余下三处城门。他心下顿时凉透,寒意掠遍四肢百骸。
远离城区的这座近郊宅院,仿佛是屠刀未至之处,周围静悄悄的。
苏岫在屋中点起迦南香,一袭香氛袅娜。
“我竟从未想到,你会是皇上的人。”秋衍淡淡开口,气息幽沉。
苏岫转过身,看他坐在窗下神色木然,眸光却落在了窗台上,她捧着香炉放到两人中间,与他对案而坐,“是的,我一直效忠于皇室。”
原来她曾经的恩爱缱绻,郎情妾意全是作戏,为的都是今日筹谋,他的一言一行怕是都被她掐算在掌心里。
“呵。”他阖目惨笑,一身的失魂落魄。
苏岫看着他,终于露出了凄楚神色,开口时声音却异常平静,“以你的才能,若能改弦易撤另投明主,皇上必会重用。”
“你们休想要我背主求荣。”他冷笑一声,缓缓睁眸,眼中是彻骨彻寒的冷意,“今日是我失策,若你们要赶尽杀绝,我亦无话好说。”他字字句句说的切齿,“但凡我还一息尚存,便不会让中都大军如此轻易的蚕吞我北齐江山。”
苏岫低着头,长睫垂下让人瞧不见眼中神色。即便今日能将五万倚天骑尽数折戟在泸州城外,然而却还有十万倚天骑戍守在北齐其他众城,以秋衍的能力,经过这次失败,只怕将来会更加冷硬无情。对长公主对皇上来说,只怕又是一个难以剔除的麻烦。
此刻趁他无力反抗,早早将他处置了才是最一劳永逸的法子。
“你为何连虚与委蛇一下都不愿?”苏岫眉眼寂寂,语声低抑,以他这种脾气长公主岂能轻易将他放虎归山。
“我从不对敌人虚与委蛇。”他声音冷硬,不假辞色。手下微微施力,居然觉得有气力慢慢回涌。
“你走吧,趁长公主还未发现你的行迹,离开泸州吧。”她怅然笑了,抬眸望向秋衍的眼瞳里冷漠渐隐,有一丝一缕的温柔透出,她目不转睛的望着他,像是要在这一眼里将余生都看尽了一样。
秋衍撑案而起,瞥了眼桌案上碧烟尘屑缭绕的香鼎。
“苏岫。”明明已经心冷成灰,为何他唤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却还有刻骨的温柔,苏岫目光颤动,听他缓缓启齿,“只愿此生我从未遇到过你。”
心如流火,直坠荒芜,苏岫微弱一笑,看着他推门离去,终于再强装不得,眼泪从眼角流下,咸涩落在唇上都化为了苦意。
天际第一道晨光亮起,一束金芒透过窗棂照上面前桌案,她坐在暗处,看着在光里飘转的尘茫。
有人破门而入,将离看到她魂不守舍的坐在窗下,整个人似一抹幽魂,无声无息,她面无表情的问:“你放他走了?”
她抬起眼,眸中蒙蒙的似泛着一层雾气,她笑着说,“我终究不能忍心。”眼泪不可遏制,溅落衣襟。
将离见她凄惨落魄的笑容,心下恻隐,面上还是一派冷凝,“擅自将他放走,你怎么向主人交代。”
苏岫合了眼,再睁开时,眼中空茫,声音喑哑,“我自然会给主人一个交代。”
将离冷笑,负手看着她,“此刻泸州已经全在主人控制之下,城外大军业已准备入城。你以为主人能让他轻易走脱吗?”
清晨时分,鸟雀啾啾,连晨光都是温柔的。秋衍感觉体内劲气震荡,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桎梏了一样,让他毫无办法施为,虽然此刻已经能行动自如,但毒侵未能完全散去,脚下仍旧有点发软,四肢百骸都用不上什么劲。
郊区人烟罕至,两旁树木葱茏,然而眺目看向内城方向,蔽天的浓烟也没有丝毫的散去。
他不知道此刻中都大军将泸州逼到了什么地步,胸口似被大石压着呼吸一下重过一下,而他脚下却不曾停歇,往城内方向走去。
远处有人驾着一匹马缓缓走来,身影背了光,让人瞧不真切样子,待走近了,秋衍才看清楚,那女子驾着一匹通体如雪般的照夜白,身披银色战甲,光彩熠熠的铠甲上还有浴血痕迹,盔帽没有戴着挂在了马鞍上,手中握一把通身无饰的宝剑。
她容颜绝美,额上一点朱砂色仿佛用血凝就,红的冶艳,红的肃杀。
“倚天骑的秋衍将军。”她端坐马上,森凉目光直望了过来,“此刻你也不必再进城了,突袭中都大军的五万倚天骑,已折了二万,余部全部束手归降。”长公主不出意外的看到他震惊的表情,看到他目光里痛苦与懊悔交织,她微昂起脸,眸光如星,“季显此刻正在率领大军入城,泸州终究还是皇上的。”
秋衍看着面前傲然志气,仿佛天兵如临的长公主,心下寂如死灰,只余萧瑟,“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他语气慨然,泸州失陷与他有脱不开的责任,即便能活他怕是也越不过这段心魔,此刻便是死在这里,虽不算死得其所,但到底也是不负了齐君,不负了家国。
“秋将军真是视死如归,让人佩服。”长公主淡淡的笑了,手中长剑缓缓抽出直对着他,剑尖一点寒芒衔连了灼目日光。
“请主人手下容情!”一道焦措女声忽然传来,待秋衍回过神时,只看到她已经挡身在自己面前,鼻尖浮掠过淡淡的丹桂花香,颤动了心弦。
“你说什么?”长公主神容冷凝,眼中杀意一息闪没,“你凭什么让我容情?若他今日不肯归降,我便不能让他再回返北齐。”
苏岫侧眸望向身后的他,脸上泪肆狼藉,于无声里央求他开口低头,哪怕软下身段也好的,然而秋衍看到她的滂沱泪眼,仍旧是无动于衷,他目光直直看向马上的长公主,眼中无悲无惧,无生无死。
“你可瞧见了,秋将军可是宁死不屈。”长公主嘴角噙了一丝凉薄的笑,“苏岫,让开。”
苏岫咬紧了唇,脚下寸步不退,固执的挡身在前。远处似乎又有骑队赶来,马蹄踏踏,由远及近。
“想要一起死?那我成全你们。”长公主手腕一翻,长剑脱手飞出,剑光如寒,也寒不过她的眼。长剑一击洞穿了两人的身体,秋衍伸手想要扶住面前的苏岫,却因为毒性未消,此刻又被重创,两人双双跌跪在地,鲜血自伤口涌出,沿着剑锋滚落地上。
当北雪带着亲卫赶到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一幕,他自是认识秋衍,却也看清了他们胸前的那柄绮凤剑。他勒马在长公主身后几步驻足,看着长公主下马朝那两人走近,他策了马亦步亦趋,亦远亦近的保护着她。
长公主抬手握上剑柄,毫不留情的将长剑拔出,鲜血淋漓顿时染红了脚下土地。长公主将长剑收回,俯身将已经惊痛昏厥的苏岫抱起,她头颅无力的垂下,一头长发突然散落,如一尾流瀑般,发髻上戴着的一枚琉花簪落到地上摔成两截。
长公主回身坐回马上,拥着苏岫转身勒马离去,自始至终也未再看秋衍一眼。一直在旁边的将离缓缓走近前,将那支断了的琉花簪拾起收入袖中,眸光转向一旁怔忪失神的秋衍,缓缓说道:“恐怕要委屈秋将军一阵子了。”
长风过处,抖落了大团花瓣,梨花缤纷如雨落下。
身子一会如在冥火炼狱中煎熬,一会又如坠到冰海极深之处,苏岫感觉自己在噩魇里沉沦,她想要醒过来,奈何胸前窒闷疼痛,如重重山峦压的她喘不过气来,却怎么都睁不开眼。
一袭幽绵的月下葵吸入鼻端,将心头焦躁逐渐抚平,她朦胧里睁眼,隐约瞧见床头似有身影走过,又是谁的目光静静凝视不曾离开。
“你醒了。”是长公主的声音,那温柔悦耳的音色像是一泓清泉,漫过心间荒芜。
有人将她扶起,将温热的水杯凑到她唇畔,喂了她几口热水,“谢谢。”她弱声谢道,目光看了眼将离。
将离也不说话,见她润泽了双唇后,将茶碗搁置,把苏岫放平回床上,掖好被角,转身站到了长公主身旁。
“多谢主人不杀之恩。”苏岫仰着脸,望向坐在窗下已换去军甲的长公主,一身素衣长裙也难以掩去她一身风华姣姣如中天的明月。
长公主似笑非笑的回望着她:“我不杀你,不代表不杀秋衍。”
听她这番说辞,苏岫长睫颤动,齿关咬紧,双唇褪去了血色只余苍白。
长公主见她凄楚落魄的模样,心下终究不忍,她叹息:“当真是情关难过。”
“主人。”苏岫抬起脸,掩不住滂沱泪眼,如雨落下。
长公主起身拂袖离去,将离走到床畔旁,将一支用金子包了嵌的琉花簪放到她枕边,细语轻声的对她道:“秋将军没死,只待皇上收复北齐,便会将他放出来,你且放心吧。”说罢后,叹了口气也转身离开了。
“谢谢……谢谢……”苏岫将琉花簪攥紧掌中,口中喃喃不断,终是喜极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