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念少年》泥衣疯马

2、少年滋味

　　2004年，林家人在林子佩四年级的时候搬了家，原因是工厂之前安排的职工房因为工厂的扩建需要拆除。同时，林继成的职位得到了提升，家里还得到了厂里头的一笔经济补贴。
　　辛辛苦苦工作十几年的老爸眼眶和脸一样红，兴奋地接过同事祝福的酒一饮而尽，被妈妈派来监督爸爸的林子佩怎么拦也拦不住。
　　后来，他索性不拦了，因为今天的爸爸似乎比平时放的开，既然高兴就让他喝个痛快吧。
　　谁知路上就出了点事。
　　林继成骑着吱呀吱呀响的车，左摇右晃地带着林子佩，就这样摔在了尘土飞扬的大马路上。林子佩刮破了点儿皮，觉得脑袋有些晕乎乎的，爬到林继成身边就开始没命的喊爸爸，可是林继成怎么都没醒。
　　他一瞬间就想起了很久以前之前林继成头裹白布躺在医院重症监护室的那个场景，眼泪刷的一下就下来了。那场事故是在林子佩五六岁的时候发生的，高空作业，没带安全帽，就这样林继成不小心摔了下来，住了好长时间的医院。也就是那个时候林家开始捉襟见肘，生活拮据了起来。
　　所以一直小小男子汉的林子佩哭的像个女孩子，生怕爸爸不再醒过来。
　　幸好喝酒的同事都是一起回家的，他们的酒被这一摔吓醒了一半儿，后来一个人驮着林继成，一个人扶着自行车，一个人带着流眼泪的林子佩，去了刚装修没多久的林家。
　　半夜醒来的林子佩听到爸爸和妈妈的声音，才脱离了噩梦。
　　梦里的场景晃来晃去让他想吐，医院长长的走廊和白晃晃的廊灯像是在拖拽他，把他拖拽到一个房间。那里面爸爸头裹纱布躺在床上，妈妈的刘海盖住了眼睛，对了，还有一个穿军装的人，手里牵着一个小孩子，爸爸一脸怒气地看着自己，抬起的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尖，口中说着话让自己过来。而自己觉得害怕，害怕医院的白色，害怕平日随和爸爸的怒气，害怕那个军人严肃的模样，他在梦里使劲看使劲看，那孩子竟越看越像孟起康。
　　醒来后的他擦掉头上的汗，才想起来自己是被一个叔叔背回来的。
　　爸爸刚刚还倒在地上不起来，现在已经在和妈妈说话了。
　　林子佩蹑手蹑脚地开了房门，偷偷摸摸走到了爸爸妈妈的房间门口，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然后就是一些奇怪的声音，很像亲嘴的声音。
　　林子佩觉得更不舒服了，便跑到了卫生间，开始呕起来，梦境和现实的虚晃让他恶心。

　　很久以前的事情淹没在时间长河中，有时候回想起来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新学期，五年级的林子佩凭借着优异的成绩当上了大队委，胳膊上的二道杠被班主任换成了三道杠，同学在座位上啪啪的鼓掌，孟起康手都拍红了。
　　于是，他得起的更早，有时候饭都来不及吃，就急匆匆地往学校赶。
　　林继成也给孩子买了辆自行车，还是捷安特的。
　　他们的日子似乎是越过越好了，林继成回家越来越晚，工作越来越忙，而妈妈方柔也在正则小学不远处开了一家卖衣服的店，这样中午林子佩也不用回家，直接去妈妈店里吃一顿就能应付过去。

　　林子佩威风凛凛地站在校门口，黑溜溜的眼睛像小冰棱一样刮过每个低年级和高年级的孩子。
　　以前都是他怯生生地望着大队委，现在已经不一样了，孩子的虚荣心已经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拥有权利的感觉让他飘飘然了很久。

　　“你哪班的，红领巾呢？”他叉着腰拦住了一个皮肤黝黑的小孩，凶巴巴地说。
　　大队委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多厉害。
　　小孩吓得眼睛一眨一眨的，奶声奶气地回道:“大哥哥……我忘带了……”
　　“忘带了回去拿，否则就告诉我你哪班的。”没说完，林子佩就拿出小本本和笔，作好了扣分的准备。
　　“嗯……大哥哥……我……”小孩整张脸都皱着，看起来怪可怜的，但是林子佩一点儿也不心疼，还是那副门神一般的样子。
　　这时候孟起康跟着队伍进了校门，看到执勤的林子佩便兴奋地喊了一声。
　　林子佩一看是那张白白微胖的脸，笑容一下子泛到了脸上，腰杆挺的更直了，转身就大声地对这小孩说:“没带红领巾就去门口小卖部买啊，五毛钱一个快去。”
　　小孩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我……我没带钱……”
　　“那我不管，今天周一，必须要带红领巾！”
　　后来林子佩长大了想起这段日子都忍不住扶额，要是给他一次机会回到童年，他一定不会干出那么多的缺德事——
　　没带红领巾的孩子，带饮料的孩子，带早饭的孩子，只要是不愿意给班级扣分抹黑的都被执勤的林子佩拦在学校门口。
　　没带红领巾借钱也得买，饮料早点当着他的面喝完吃完，直到校门要关上上课预备铃响起，他才让那些红着眼眶急的满头大汗的孩子进去。
　　而且，他还让别的大队委跟踪过带饮料的孩子，看看到底是哪班的，然后毫不留情地扣上两分。
　　升旗结束后，班主任把队伍后头的林子佩叫住，笑着说:“这周你执勤对吧，年纪卫生也是你查？”
　　“是，老师。”林子佩仰着小脑袋乐呵呵地说。
　　“那好好做，我们班的分不能扣太多哦。”老师小声说，像是和他交代了一项秘密任务。
　　林子佩点着头，满口答应。
　　能帮老师做事情一直都是让他自豪的。

　　有一天倒垃圾路过学校的小花坛，林子佩听见班级里一个和他关系不错的同学在和另一个和他关系也不错的同学说着话。他有些不太道德地听了一会儿，手中的垃圾撒了一地也没反应过来。
　　那对同学后来走了，他才开始捡地上的垃圾。
　　油腻腻的零食包，黑乎乎的香蕉皮，用的只剩三四厘米长的铅笔，画满卡通人物的草稿纸。
　　林子佩平时总是这样……当了大队委就天天嘚瑟……因为老师喜欢他啊……家里穷学习好……我啊……我都是假和他玩的……我也是呢哈哈……
　　林子佩没觉得生气，只是觉得胸口空落落的仿佛没了心一样。他本来就比同龄人过早的成熟，见过奶奶儿子们的争吵打架，知道就算是亲人也是会反目成仇不相往来，何况是毫无关系的人。
　　反正只要老师喜欢自己就好了，只要孟起康真心和我做朋友就好了。这样想的林子佩才觉得舒服。

　　正则小学之所以是山城最好的小学，除了教学质量高以外，就是因为学校有直升的初中部，只要学生成绩不是很差就能直接升学，所以在一方面减轻了孩子的负担，给予了正则小学的孩子一定的福利。
　　但是初中没有实验班普通班的区别了，所以大家伙的班级都是随机的。
　　林子佩私心里是不太愿意和小学同学同班的，但是有个人除外。而缘分就是很神奇的东西，林子佩刚进班，就看见了那个人站在窗户边，空荡荡的教室只有他一个人，一个人安静站着像是在看窗外的树。
　　“嘿，太巧了呀，我还想着搬完桌子去各个班级的名单上找你的。”林子佩拍了一下孟起康的肩。
　　一个暑假不见，孟起康瘦了，也高了，但是还是皮肤白白的，倒是林子佩晒黑了些。
　　孟起康也是很惊喜，说：“我也没想到，不过真是太好了。”
　　他们聊了聊暑假的趣事，林子佩说爸爸带他去游泳，第一次看见大海的他还有些晕海，而孟起康倒是什么都没说，低着头显得有些落寞的样子。
　　“你怎么了？暑假过的不好？”林子佩本来就敏感，觉得不对劲。
　　但是孟起康还没说，有新同学就进来喊他们下去搬桌子和椅子了。
　　这场对话只能不了了之。

　　林子佩以全班第一的成绩入学，在新学期的班会课上占据了绝对的优势。但是他并没有参与班长的竞选，似乎是因为厌倦了出风头，只是在老师的强烈要求下担任了没什么事情只是个学习榜样的学习委员。
　　孟起康被选为生活委员，说白了就是管理打扫卫生的，理由是年轻的女老师觉得他长得干干净净。
　　这个理由让林子佩和同学都笑成了花。
　　女老师红着脸，继续开班会。
　　初中的课程确实比小学难了一个档次，很多同学一开始都不能适应过来，包括林子佩。
　　林继成也说过自己的儿子，一旦换了个新环境，你就得适应一段时间，这样不太好。但是林子佩觉得没那么夸张，反正在山城的日子都是平平淡淡的，环境又不是天天换。
　　林子佩也不理会课堂上留下来的疑问，下了课就还在校门口等着孟起康跟着队伍走出来，然后便推着车子，和他并肩走着。

　　直到初二的时候，林子佩的成绩才稳定在班级前三，这让林继成和老师都松了一口气。
　　看来孩子是适应下来了。

　　十四五岁的时候，班里的同学都悄悄发生了些变化，为什么？因为调皮的青春期。
　　首先，班里来了一个转校生叫杨斌。别看这名字文质彬彬的，却和他的形象一点儿都不符合。林子佩只在街头的小混混头上见过那种黄毛，当然还有电视上的偶像剧。老师让杨斌自我介绍一下，杨斌倒是很特立独行，抽出一根粉笔，在黑板上龙飞凤舞地一画，然后投篮一样把粉笔扔进了粉笔盒，坐在了最后一排。
　　女老师一脸尴尬，却也没说什么，倒是班里的同学窃窃私语起来，林子佩还听见身边的女生在那说好酷好帅之类的话，他只是继续做数学题。
　　转校生在平静的班级中带来了不小的漩涡，学习不好的孩子以他为中心成堆的混在一起，在课间占据了走廊和教室后头成日嬉笑打闹，大冬天也穿着极少的衣服一边冷的发抖一边装作很酷的样子。
　　然后就是外形的变化。初中的男孩子个头噌噌噌地往上长，孟起康就是个典型的例子。但是林子佩长得却比较慢，渐渐的看出了和孟起康的差距，心生悲悯，潜藏已久的自卑冒出了个小芽。

　　“你都是吃的啥，长得这么高？”
　　“喝牛奶啊。”
　　“我也喝啊，现在每晚都喝，我倒只是横着长了。”林子佩觉得自己比以前胖了好多。小时候他吃的没营养，现在家里条件好了方柔顿顿烧肉，就是想弥补弥补自己的儿子。
　　孟起康笑着说：“阿姨这么疼你，你还抱怨啥。”
　　“她把儿子当猪喂好吧……”
　　对方靠在栏杆上，在阳光下仰起脖子，闭着眼睛，很享受的样子。
　　林子佩不说话了，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微动的睫毛，和漂亮明显的喉结。
　　“下节课是作文课，学习委员你得去抱作文本。”直到孟起康说话，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愣了很久，拍了下脑袋，忙跑向语文老师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