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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掉馅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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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岸边怪石嶙峋,深夜里黑色的海水翻涌。
郑伯庸独自一人站在摇晃的甲板上,他眼前是辽阔无垠的海面,海面上漂浮着无数闪烁的渔灯,犹如碎落的星晨。
每一盏渔灯都代表着一艘满载着郑氏族人的帆船。
他们终于等到了这次机会,不必再隐姓埋名,不必再苟且偷生,能够举族迁离这湿瘴荒蛮之地,去拿回属于他们的东西。他从一个青年等到双鬓斑白,已经等待得够久了。
“阿耶。”
郑克己从船舱里走出来,走向那个背影宽厚高大的男人。
“事情办得如何?”
“所有郑氏族人已兵分六路离开建宁道,有三百人分三日从宁州那条山道前往洛阳,两百人陆续从闽州离开去江东,李刺史没有阻拦。剩余的族人皆走海路,已和东瀛南朝室町幕府的大将军谈好了价码,他会派武士一路掩护。”郑克己有大半的面容都被宽大的风帽遮住了,他低低咳嗽了几声,“我们是最后一艘船了。”
“很好,”郑伯庸低头抚摸着腰间刀柄,“建安县如何?”
“族人们都是从地道离开的,依然令送菜送柴的奴仆每日驾车出入,武侯铺的那些宿卫不敢闯进我们的宅邸,等到他们发觉之时,我们的船已经一路向北航行在东海上了吧。”
“记得别把所有眼睛都撤走。”
“是,建安还有王季,跛奴也还留在魏良义的府中。”
郑伯庸满意地点点头,自己这个体弱多病的次子从来不曾令他失望。最后看了一眼黑夜中空寂的码头,他下了命令,“此去没有回头路,让他们割断绳索,起锚吧。”
郑克己低低应了一声是,离开前,他也回头望了一眼黄葛县空无一人的码头。魏良义如李刺史一般假作不知,三天前便宣称要修缮港口而封闭了码头,否则,他们也不能这么悄无声息地离开。
忽然消失了上千人,那位女官定然会有些不知所措吧?
一个庞大的家族消失在她眼皮底下,她要如何面对上官的质问?更何况,他们离开后,去向何处,何处就将掀起风雷。放跑了上千名反贼,她这个县令的乌纱帽可还能戴锝稳?
郑克己翘了翘嘴角。
这就算是他送给那位还没能见上一面的女官的一份大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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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郑克己想象的那样,陈棠的确震惊了一会儿。
跟随蓝鲲前往盛仁坊,郑家平日里不会打开的正门已经被宿卫们强行破开了。陈棠走进去一看,亭台楼阁,游廊水榭,真是处处精致,步步是景。但眼前这景透着一股诡异的寂静,风卷起地上的残叶,竹林哗啦啦地响,入耳的尽是空荡的回音。
此处早已人去楼空。
每一间屋子都被搬空了,没有留下任何一点有意义的东西。
唯一能够昭示他们是如何做到悄无声息离开的证据,是东北面后花园假山下面一条已经掘塌掩埋的地道口。
“一夜之间消失的?”陈棠看向那两名带路的宿卫,“我看不像吧?他们走得并不匆忙,那么多的金银财帛,一点都没剩下。据说是郑家家主住的那个观涛院里的花都被人连根挖走了。你说这一夜之间能干得完么?”
那两名宿卫羞愧地低下头。
陈棠瞥了一眼那地道:“他们是蓄谋已久。”
上千人的家族,短时间内从一个地方悄无声息地离开,能做到这一点,就说明这个家族的人不简单。除非他们每天都在做着这样的准备。
可是迁徙就迁徙,大楚也没有法律不许老百姓们到别的地方居住,又何必这么遮遮掩掩?陈棠觉着郑氏背后可能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联想到了那两封阴符。
这做事的风格真有点像……
可是没有证据,她也不好乱下定论。
而且郑家举族迁离建安这件事对她还有些仕途上的影响。她要怎么跟朝廷交代?一年风调雨顺无灾无难的,人口怎么就锐减了上千人?这不是授人以柄么?李刺史要是知道了,非给她小鞋穿不可。
更别提郑家要是迁到什么不属于大楚国土的海岛上去生活。
那就是叛国啊!
在这一点上,她无从辩驳。身为县官,辖区里那么大的动静她都不知道,说出去人家都不会信,说不定恶意揣测一下,还能得出她和郑家有什么秘密交易呢。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积极认错,主动写奏折去跟朝廷承认错误,要先把这件事情定下一个过失的基调,免得别人再扣帽子。
陈棠决定回去就写密折。
虽然这么做,就基本断绝了她三年任期到了之后升官的可能性了。
犯了错的官员,不被降职就不错了。
不过,这郑家没了,也不全是坏事。
陈棠背着手在这有大学校园那么大的郑宅里慢悠悠地踱步。
人跑了,这宅子不是还在呢?
还有郑家名下那么多田地,那也是带不走的。
陈棠舔了舔嘴唇,转头问钱一贯:“钱县丞,你可还记得郑氏名下一共有田产几何?庄园几座?商铺几间?”
钱一贯略想了想便回答道:“怕是有田产万亩,庄园……卑职记得的便有三座,商铺那就多了,西市里有三成商铺都是郑氏所有。”
“你这几日没有经受过郑氏变卖田产、商铺的文书吧?”
“未曾,若是经手了这些,哪能一点风声都不透呢?郑氏是大户人家,忽然间变卖田产铺面,不是令人生疑么?”
“太好了!”陈棠有种天上掉馅饼的感觉,她兴奋地搓了搓手:“那也就是说,郑氏名下所有田地产业,如今都成了无主的咯?”
钱一贯被陈棠那冒着绿光的眼吓到了,抹了抹汗道:“正是。”
“充公!从此之后,都回归官府名下!”陈棠急不可待,“你现在就去办,把西市所有郑氏名下的铺子全部查封贴条,所有郑氏的田地立即转为官田,郑氏一走,那些租种他田地的农民还懵然不知呢,不要让他们感到惶恐,田租暂且还是便按照他们之前和郑氏签订的旧合约来收租,合约到期后再以官田的价码来计量,你手头上的事情都放放,马上就去办这两件事。”
“是,大人。”钱一贯见陈棠说得郑重,只好赶紧回衙门叫人。
钱一贯走后,陈棠又在空荡荡的郑宅里逗留了很久。
之前她一直在想,建安县城里已经没有多余的地块可以用来办官学了,她本来还打算入学的孩子不多的话,不然就先借用善济堂的地,作为建安官学的临时办学点应当足够。
但郑氏这么急哄哄地拖家带口跑得干净,倒让她凭白得了一大块地。
郑宅用来改造成建安官学,不是很好嘛。
教室操场都不用建了,郑宅屋子多得数不尽,而且士族就是不一样,家里还有专门用来学习“君子六艺”中射艺的靶场。
陈棠兜了一圈都快感动到流泪了。
本来建安三家士族里,陈棠最不喜欢的就是郑氏。
一直有种敬而远之的态度,今天,她觉着郑氏族人简直是大好人。
省下一大笔钱了!开心!
不升官也没什么,大不了就留在建安么。
或许在别人眼里大难临头的事情,搁在陈棠身上却是小事一桩。
而且官田的数量增加了近万亩,这意味着她真正握在手里的地又多了三分之一。多了一万亩能够向官府交税的地,她春耕时就能收获更多更多的税粮,无形之中,替她增添了信心。
如果加上郑氏的一万亩田,那么官田的数量就能达到三万余亩了。
一次性偿还二十六万石税粮已经可以说铁板钉钉的事了。
只要老天爷不作妖
陈棠就这么兴高采烈地回了衙门,孙主簿抱着一叠已经批改过的试卷来找她。本来他听说了郑家这件事,心头咯噔一下,也觉着对陈棠的仕途简直是极大的阻碍,而且这哑巴亏还只能咽下去。他本以为陈棠回来会愁容满面,没料到反而比去之前还要开心。
“大人,卷子都批改完了。”孙主簿把原本劝慰的话咽了回去,不知不觉间,他已然对陈棠十分信任,若是她不放在心上的事情,孙主簿竟然也紧张不起来,觉着似乎真没什么了不起的。
他把卷子摊开,放在陈棠面前:“都是按照您给的答案批改的。”
“辛苦你了,昨天有将答案公布吗?”陈棠先去屏风后头的铜盆里净手,擦干了才出来碰那些试卷,她一边翻阅一边问,“结果怎么样?”
“有,将试卷和答案都在崔家族学中张榜公布了,如今崔氏子弟都对这场考试津津乐道呢。想必那些考生对了答案也心中有数了。”孙主簿回答,“这场考试不尽人意,唯有一名崔艋的崔氏旁支子弟过了您说的及格线,得了六十七分。其余都不及格。”
“哟,崔舫,五十九分。”陈棠刚好翻到一张卷子,噗嗤笑出来,“这人真倒霉。”
孙主簿摇头:“没想到那些从教数十年,教出无数才子的老夫子得分最末,有几位连四十分都未及,简直有辱门庭。”
“不奇怪,”陈棠耸耸肩,以前她见多了这种老师了。高中时,她被分配到一个据说数学年段最强的班级,那个教数学的班主任还年年被评为优秀教师。后来她到了那个班才知道,这个老师根本就是虚有其表,每次月考的时候,轮到他监考自己的班级他就假装拉肚子去上厕所,一上就上半小时,然后整个班就疯狂作弊。
你说他教学能力怎么样?心思都不在教学上面。
“明天把考试结果也张榜公布,按照分数排名。”陈棠把试卷丢给孙主簿,“取前六名,通知他们准备准备,五天后一起到善济堂给孩子们试讲。”
“试讲?”孙主簿怔了怔。
“就是上课,我们也会一起旁听,最后结合之前考试分数择优录取。他们中间最后录取三名。哦对了,那位白书生到了吗?这份卷子让他也做一做,试讲那天命他一同前去。”
“要考教这么多次?”孙主簿略有些诧异。
“这是自然,孩子那么小,就是一张白纸,若是请了个道德败坏的师者,那岂不是毁人一生?这个不提了。还有一件大事,我看这天气已日渐回暖,是时候准备播种了。”陈棠神情一肃,“育苗床的秧苗也长得差不多,我看可以插秧了,你去盯着点,成败在此一举,不能出任何差错。”
“是!”孙主簿神经也绷紧了起来。
过两日,天气果然暖和了不少,于是整个建安的老百姓们又迎来了最忙碌的时候,兵营里的宿卫也连忙回家帮忙插秧,筒车不停地转动着,咯噔咯噔中,水花四溅,佃农们弯着背,卷着裤腿,从日出干到日落。
大地在他们的手上渐渐变绿了。
陈棠又开始了每日往田地里跑一趟又去积鱼台瞧一眼的生活,桑树长了新叶,池塘里的鱼也愈发肥了。她仍然随身携带着小本本,走到哪儿都要记录着水稻生长的速度,记录着抽穗的时间,记录着虫害的情况。
时间转眼而过,浓烈的阳光照耀着头顶,佃农们忽然惊奇的发觉,他们地里的庄稼长势出乎意料地好,好到什么程度呢?好到都不敢相信双眼所见是真。
陈渔舟已经有两天都睡在田埂边了,手里拽着沉甸甸的稻穗不肯放,每天一睁眼他就要看个几十遍,这真不是做梦吧?这都是真的吗?
和他一般的佃农不在少数,有许多老人甚至对着自家田地里的水稻磕头,在家里还用稻草扎了个丰稻娘娘,一日三炷香地供着。
还没收割,整个建安已经沸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