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一夜听春雨

114、26-29

　　26
　　铁路说话的时候，表情温柔而倔强。
　　高夫人看着他的样子，突然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一个故人。那个时候，她还不是高夫人，那个时候，她姓萧，名挽澜，是野战医院的一名护士。好像也是这么个阳光明媚地下午，经过极为短暂的得失衡量，她对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男人说，她年轻她漂亮她聪明，她有攀高枝的资本，她已经受够她的出身为她带来的痛苦，她想过好日子，她一定要嫁给一个姓高的营长。当时男人的表情，就像今天的铁路一样，温柔而倔强，甚至明明难过的都要哭出来，还咬着牙向想她证明，现实并非如她想像中一般残酷。可是，这又有什么用，不管是二十几年前的男人，还是现在的铁路，似乎都没有明白一件事情——人并不能光靠理想活下去。至少，她不能，高原也不能。因为，当年她对现在这种生活的向往已经成为她生命中唯一重要的事情，而对高原来说，现在这一切则是构成他这个人的基础，一但失去，他将什么都不是。因此，即使得知铁路的到来，高夫人依然保持了一颗平常心，她相信，她的儿子，会做出和她一样的选择。而关于铁路的未来，高夫人几乎也能预见，虽然这么多年过来了，她依然隐约记得，当年那个男人，在她婚后不久，便参加了对印自卫反击战，然后永远地留在了那片土地。再然后，高原三岁的时候，男人的一位战友，给她送来了男人的遗物。一本笔记本，毫无悬念，她认出了那本子，那是她参军后用第一个月的津贴购买，然后送给男人当定情信物用的。只是她没想来，那本子竟然还在，而且会重新回到她手中，虽然已是血迹斑斑。
　　等男人战友走后，她打开了那本笔记本，想看看男人临死前心心念念想交到她手里的东西，到底是存了怎样的怨恨，但是出乎她意料的是，整本笔记，二百页纸，虽然写的满满当当，却全无任何含意。因为，从头到尾，那笔记里，，终只有两个字——挽澜。每时每刻第天每月每年，几百遍几千遍几万遍地重复，力挽狂澜的挽澜，萧挽澜的挽澜。不知怎得，她当时便笑了起来，做为一个有夫之妇，她几乎没有考虑，便将这本子扔进了火炉。她很清楚，她欠他的，但这辈子肯定是还不了，所以，还是不要记得的好。
　　想到前尘种种，高夫人笑了笑，然后，她走到铁路身旁，对铁路说，好吧，我叫高原下来。
　　而此时的高原，正穿着睡衣在书房看书，拿书的姿势很奇怪，坐的姿势就更奇怪，就看见人半倚在椅子上，一双腿，却放在偌大的书桌上。听见有人推门进来，高原抬眼，等看清楚是高夫人，高原又面无表情地收到视线，重新开始研究手里倒着拿的书。
　　高夫人看他这个样子，不由地笑了出来，说，我刚才去你房间找你，阿姨说你在书房，怎么了，睡够了？
　　高原没答话，好像眼里好像根本没他妈这个人在，丢了手里的书，又从桌了拎了一本，随手乱翻。高夫人对儿子这种反应，一点生气的意思都没有，笑眯眯地走到桌前，说，高原啊，你明天就结婚了，这会怎么着也得准备准备吧？
　　这下高原再也坐不住，扔下书，一脸冷笑，说您弄错了吧，明天结婚的那个是我吗？从头到尾，一步一步给安排好的，怎么看也应该是您准备结婚才对吧。
　　事情是我安排的，但是，高夫人抱着胳膊笑，去领结婚证那天，可没人拿枪顶着你脑袋让你签字。
　　你……高原猛地站了起来，隔着桌子，眼睛瞪地老大，却半句话说不出来。
　　我怎么了？我告诉你高原，别在我面前装什么受害者，我承认你结婚是我和你父亲逼的，但你别忘记了，你有手有脚，要是真不乐意，我和你父亲还能把你绑着去啊？！高夫人厉声道，
　　高原，我知道，在你眼里，我和你父亲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你自己就一点干系都没有吗？你是我们的儿子，你不无辜！今天走到这一步，也是你自己选的，就算你有牺牲，那也是为你自己！怪不得别人！
　　好！很好！你说的全都对，我和你们一样无耻！高原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把话说完，我现在不想看到你，请你出去！
　　回答他的，是他母亲的一记耳光。高夫人抬起下巴，用几乎可以称为凶狠地眼神盯着高原，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不记得，我有教育过你，用这么没教养的方式和父母说话。
　　如果你希望我有教养，那先请你和你的丈夫，用对待儿子的方式对待我！高原咆哮道，把我扔到越南的时候，你们有没有想过我是你们的儿子，逼我和一个我根本不爱的女人结婚的时候，你们有没有想过，我是你们的儿子！
　　够了，高原！我不想再和你纠结这些无聊的问题，高夫人伸手揽了一下耳边的碎发，我现在找你，是想告诉你，你的心上人，现在在楼下。
　　我现在不想见到战心。高原重重地坐下，重新拿起本书，在明天婚礼之前，我不想见到你们当中任何一个人。
　　你就这么讨厌战心？好甭人家要和你过一辈子啊？高夫人瞬间又是喜笑颜开的模样，方才的暴怒仿佛只是幻觉一般，然后在高原再次被她的话激怒之前，高夫人笑着说，高原，现在在楼下等你的那个，叫铁路。
　　如果说一定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高原听到他母亲这句话时的反应，那只有万念俱灰四个字。这是他预料中的结果，却远比他想像中来的溃败地更加不堪。
　　没关系，要是你不想见他，我可以保证你结婚的时候，他绝对不会出现，甚至，我可以保证他这辈子，都不会出现在你面前。高夫叹了口气，眉头紧皱，不过，高原，你真的不打算和人家说清楚吗？铁路那孩子，好像把你看得比我想像中还要重。
　　我不是那个意思，高原想站起来，双腿却一点劲都使不处，扶着桌子试了几次，终于摇摇晃晃地往门口走。我的事情，不用你操心，我自己会处理。
　　站住！高夫人没回头，眼睛看着一柜子的书，对着身后的高原说话，我给你二十四小时时间，我不管你去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情用什么方法，你都必须把这事给彻底了结了，战家不可能会接受一个和男人有说不清道不明关系的女婿，高家也不可能有一个让人耻笑的儿子。
　　二十四小时？高原转过身，看着母亲的背影，我明天晚上结婚，你现在给我二十四小时？
　　有我在，你怕什么？高夫人顺手翻起桌上的书本，你只需要在婚礼开始前回来就行。
　　等身后的脚步声音逐渐消失，高夫人扔下书，对着门口的方向说，你还准备看多大时间笑话，话音未落，高军长神色讪讪地走了进来。
　　高夫人就着高原原先坐地那张椅子坐下，看着丈夫，神情安祥，说你都看到了，事情解决了。
　　这个……这个……高军长有些犹豫，万一他要不回来怎么办。
　　他肯定会回来的，高夫人笑着说，他是我的儿子，我了解他。
　　你为什么就这么肯定高原会回来？高军长摇头，从小，这孩子性子就专门和人拧着来，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为什么会回来，其实原因很简单，因为他还太年轻，所以，他还不知道，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所以，他就一定会犯这个错误。高夫人笑眯眯地端起茶杯研究起杯子里的茶叶，没想到啊，真没想到啊，我们母子，竟然会犯一样的错误。
　　这个解释听高军长越发的糊涂，也就不再深究，转而问起另一件事，高军长说，我是说万一啊……万一啊……高原要是真不回来，怎么办？！
　　那就等他真不回来再说，高夫人放下茶杯，声音带着厌烦，你慌什么，不就是个战家吗，就算是□□又怎么样，还能把你我吃了？看看你那个样子！
　　高军长本来就惧内，这会更是给夫人训得哑口无言，灰溜溜地回房间看电视，留下高夫人一个人坐在书房，对着茶杯发呆。
　　而此时此刻，楼下客厅的场景也是极为尴尬。
　　高原归心似箭地冲下楼，却在看见铁路背影地那一刻停下，站在楼梯口，再不敢向前走半步。
　　铁路听见脚步声，回头看见高原，在离他七八米地地方，穿着天蓝色的睡衣，低着头，靠楼梯站着，不敢看他。铁路想，这是怎么了，怎么乖成这个样子？不就是犯了个错吗，只要和他说清楚，和他一起回去，他一定原谅他。难道高原忘记了，他答应过他的，这辈子，他保证绝对不生高原的气，无论他闯什么样的祸。
　　铁路笑了笑，走过去，捏着高原下巴，让高原看着自己，说怎么啦，让我看看，又闯什么祸了。这一看，铁路心里越发不踏实，用张卫国的话来说休息了好几天的高原看上去竟然比他这个大病初愈的人更憔悴，身上瘦地有些利害，半边脸上还有明显地红肿。铁路说，高原，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告诉我，好不好。
　　高原生平第一次觉得后悔，像铁路这么好的人，根本不应该和他在一起。虽然他老想着怎么不让铁路难过，可是最后一点都没成功，他就得这么着血淋淋地往铁路心上插把刀。高原拼命想让自己笑，可眼泪却一点都不受控制地往下掉，高原像是用尽所有勇气一样对铁路说，对不起，铁路，我要结婚。
　　27
　　高原说，铁路，我要结婚。
　　铁路说，高原，你是不是又闯什么祸了？
　　高原说，铁路，对不起。
　　铁路说，高原，这次又要写几份检查？
　　高原说，铁路，你明明知道我在说什么。
　　铁路说，高原，我上辈子一定是欠你的。
　　高原说，铁路，我求求你，你不要这样子好不好。
　　铁路说，高原，谁让我答应过你的，要一辈子对你好，无论你犯什么样的错，我都一定原谅你。
　　高原说，铁路，我不想这样，但是，我没有办法。
　　铁路说，高原，你先上楼加件衣服好不好，天冷，小心感冒。

　　高夫人站在二楼楼梯口，楼下，她视力听力所及范围之内，她的儿子，正在和一个叫铁路的孩子进行一场明显有着交流障碍的对话。前者，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在咆哮，近乎于歇斯底里。后者，明明又慌张又难过，却努力放慢声音，让自己看上去很平静很温柔。于是，那一刻，时光宛若轮回一般，穿透由所谓幸福生活构成的重重迷雾，以至于二十多年的那个下午突然间如昨日般清晰，血淋淋地重现于高夫人心中。还有那本早已毁去的笔记，那些早已应该忘却的记忆，此刻仿佛被解开了所有束缚，从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涌出，片刻不得停歇地提醒她，萧挽澜，曾经的萧挽澜，为了成为现在的高夫人而被她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抹去的萧挽澜。这就是她当年的选择，没有人在她旁边为她出谋划策告诉是非得失，所以，现在她连个怨恨的对象都没有。可是，高原不一样，她是他的母亲，即使今日大局已定，但是至少她还能给他个机会，让他自己选择的是否让曾经的高原被抹杀。
　　最后，高夫人无声地微笑，终于在局面陷入完全地不可收拾之前，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梯，走到铁路面前，高夫人说，家里人多，是非也多，为了高家的名声，也为了你们的名声，你们去外面解决好不好。然后没有给铁路任何开口的机会，高夫人又递给铁路一大串钥匙，铁路，你先去把车从车库里开出来，我让高原过会去找你好不好？
　　铁路即没同意也没反对，拿着钥匙带着微笑往外走，牙齿在下唇上留下带血的印子，却好像完全没有疼痛的感觉。高原则还是那副方才样子，靠墙站着，眼里有泪，表情近乎于绝望。于是，高夫人方才对着铁路的一脸温柔顿时化为冷笑，高夫人说，高原，我和你爸还没死呢，你一脸如丧考妣给谁看啊？！
　　此刻的高原似乎却连反驳的力气都已丧失殆尽，他用带着哭腔的声音一遍遍地重复，事情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不应该的。
　　于是，高夫人的表情愈加的讥诮，声音里甚至带着不屑，高原，那你告诉我，事情应该是什么样子的？然后不等高原回答，高夫人冷笑道，高原，你考虑过你和铁路的未来吗？你知道你要是什么吗？你知道铁路想要的是什么吗？你没考虑过你也不知道！请问，这样的你，有资格让铁路相信你们之间有未来？高原，我所说的这一切，就是事情的本来面目！你不承认也没有用。对于你的所作所为，说好听一点，是太年轻，说难听一点，你是个懦夫。
　　我不是！如同被突然被打中了要害地野兽，高原咆哮，虽然声色俱厉，但明显已是强弩之末，轻易便能让人看穿，高原又开始一遍一遍地重复，我这样做也是是为了他好！
　　你结婚是为了铁路好？高夫人突然低下声音，语气温柔，神情婉约，高原，你又不是铁路，你凭什么替他做出判断，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
　　这还不是你逼的？！如果你没有逼我结婚，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吗？高原说，你现在凭什么摆出一副无辜的样子来指责我也是你，真正从一开始就错了的人是你!
　　关我什么事？高夫人突然笑了起来，高夫人指着儿子鼻子说，高原，我承认我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心狠手辣六亲不认翻脸无情。可是你是我儿子，虎毒不食子，所以，我给过你机会，整整一年时间，路怎么走，让你自己选。现在这种结果，就是你自己选的，你能怪谁？
　　也许一切正如他母亲所说，高原想辩驳却无从说起，一切的一切，他虽然费尽心思想往最好的方向发展，但事与愿为，他高估了自己低估了铁路，他抓住了现实放弃了理想，于是，所有的打算全部成为一场泡影，铁路，他生平唯一不愿放手的东西，虽然近在咫尺，却即将遥不可及。这是最坏的结果，这不是他想要的，却是他自己一手创造的现实，以爱的名义。高原咬着，不让自己哭出声音，眼泪却落得越发的利害。
　　高夫人见再说下去，难免有落井下石的嫌疑，便不再深究，让高原上去换衣服，然后出去与铁路好好说清楚。高原转身上楼，走到一半，却又被高夫人叫住，高夫人用一种二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对儿子说，高原，如果你已经打定主意要对不起铁路了，那就请你让铁路保留他最后的尊严。
　　高原觉得她母亲言重了，事情至少还有转机。可是等他换好衣服，出了门，再次铁路之后，他觉得，是他错了，事情远比他想像中更加严重。因为，他发现铁路慌了，即使表情平静声音镇定，可是，铁路还是慌了，握着方向盘，因为用力而苍白到完全没有血色的手指关节在向高原证明，铁路同他一般，已是强弩之末。只需要一根稻草，便能压垮。这不是高原想看到的，更不是高原想要的，事情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事情本应该比现在来的更加理智与平静，事情应该是只需要他三言二语铁路便能完全明白并且配合他将事情了结，然后安心等他三年五载双方功成名就从此与子执老。可是，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铁路竟然慌了，那个永远云淡风清温润如玉即使在战场上直面生死也一派从容淡定的铁路，此时此刻竟然在害怕。高原想，一定是那里出错了，可是到底是那里呢？
　　于是，平静冷漠之下暗潮汹涌刀光剑影一片混乱无始无终。
　　于是，当下了车，上了楼，到了之前他们曾经的家，当两个站在客厅铁路突然转过身问高原饿不饿的时候，高原的耐心终于被这种永远处于即将到来状态的绝望所完全耗尽。
　　于是，如同数小时前一般，高原近乎于歇斯底里的咆哮，高原说，铁路，你明明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在做什么，我想要的是什么。
　　铁路摇头，声音很平静，铁路说，我不知道，从头到尾，你都没有给过我机会让我知道。高原，如果你希望我知道，请你亲口告诉我。
　　高原说，好，那我现在就亲口告诉你，我，高原，现在要结婚，你明白了吗？
　　我不明白，铁路摇头，脸上带着微笑，铁路说，高原，你难道忘记了，我们俩都发过誓言的，同生共死，不离不弃。
　　可是那只是我们的理想！人不能永远只生活在理想之中！高原说，铁路，我爱你，我根本不爱我那个所谓的妻子，可是，我不能和你在一起，因为，我们关系见不得光的。你明白吗？我们只能存在于黑暗里！
　　我从来不认为我们只能存在于黑暗之中，铁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连表情都很少见的认真，我也不认为，我和你之间的感情，是什么值得羞耻的事情，更不会认为，我和你的关系，是见不得光的。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向任何人公开我和你的关系，包括我的父母。高原，我爱你，这就是全部事实。
　　可那仅仅是你的理想！高原摇头，铁路，你有没有想过，一旦我和你的关系公开，我们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会被强制复员，然后有极大可能，被发配到了无人烟的地方过所谓艰苦朴素的日子，铁路停下来，用力吸了口气，然后铁路说，可是，那又怎么样？高原，我们都是上过战场的人，我们出生入死，我们经常离死亡一步之遥，在经历过这些之后，你们还有什么好怕的？
　　你可以不怕，但是我怕！高原一步一步地后退，一直退到无路可退，铁路，你知道吗，我已经习惯我现在种生活了，我是将门之后，我是纨绔子弟，我已经习惯高高在上了，我已经过不了普通人的日子，更别说那种不是人的日子，一天都过不了。我承认你说的没错，我不怕死，可是，我怕苦，我也吃不了苦。你说的这种日子我过不了，我一天都过不了！
　　所以，就瞒着我，和一个女人结婚？铁路低着头，眼睛里似乎有东西要突然涌出来，铁路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即平静又镇定，可是到最后还是没成功，铁路的声音里开始带着即将要哭出来的哽咽。高原，这就是你所谓的同生共死？
　　我这样也是为你好，高原靠在门上，用手蒙住眼睛，高原说，真的，铁路，你相信我，我真的也是为你好。
　　可是，我觉得不好，一点都不好。铁路使劲地摇头，我爱你，我不想和你分开，我想和你在一起。高原，你别结婚好不好。
　　很难过很难过难过的快要哭出来的铁路，这样的铁路，高原从来没有见过，所以，看着这样的铁路，高原也很难过，难过地开始不加掩饰的哭出来。高原很想说，铁路，我不结婚了。铁路，我爱你。铁路，我想和你在一起。铁路，你别难过。可是，高原说不出来，一句都说不出来。高原只能一遍遍地重复，对不起，铁路，对不起。

　　28
　　铁路说，高原，我十七岁认识你，到现在已经十年了。从咱们第一次见面，一直到现在，你都没有变过。只要遇到麻烦的事情，你就想躲开，然后让别人给你解决。就连在你结婚这件事上，也一样。说真的，这种习惯，可真不好。
　　铁路说，高原，其实这件事情，真要解决起来，也不算太难。你不想让人知道我们的关系，对吧，好，没问题，等打完仗了，我们就走。走的远远的，走到谁都不认识的地方，然后在一起，谁也不离开谁，好不好？
　　铁路说，高原，我知道那种生活对你来说挺难的。可是，你爱我对不对？就算是为了我，为了我们，咱们试试好不好？既然我们连死都不怕了，为什么会没有勇气一起活下去？
　　铁路说，高原，算我求你了，不要结婚，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铁路说话的时候，从背后抱着准备开门离去的高原。
　　铁路的脸，埋在高原肩上。
　　铁路的声音，甚至，开始带着明显的哽咽。
　　这绝对铁路一生中最不堪的时刻，原本可以用优雅、高贵、淡定、从容等等等等一切美好形容词来描述的男人，此时此刻，几乎放弃了所有尊严与骄傲，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乞求另一个男人不要放弃不要抛弃，要如同他们年少轻狂幸福时光中所说的誓言一般，生死契阔，与子成说。可是，尽管如此不堪，铁路还是输了。不是输过现实，而是输给人心。因为，那个叫高原的男人早在一开始就放弃了，甚至从来没有过反抗的勇气。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真相，谈不上残酷，算不上凄厉，只是无奈，让人肝胆俱裂却无处话悲凉地无奈。
　　于是，铁路终于哭了出来，虽然没有发出声音。而高原，则一动不动，就这么站着，任由缠在腰间的双臂力量越来越大，大到几乎要将他的胁骨折断。
　　于是，你不言我不语，局面一片僵持，可是时间并未停顿半分，转眼天色已晚，窗外万家灯火，房内漆黑一片。就在这个时候，就在铁路以为事情会有转机的时候，高原突然笑了起来，伴随着这笑容的，是他血液里遗传自母亲的绝决与杀伐在提醒他，是该当机立断图穷匕现的时候了。于是，高原一脸戾气地掰开铁路几乎下死劲抱着他腰的手，然后转过身，看着铁路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对铁路说，你闹够了没有？
　　于是，短短一句话，短短七个字。让铁路瞬间如坠冰窟万劫不复。他倾尽全力地挽回，他牺牲一切地挣扎，在对方眼中，只需一个词，或者一个字便可以包含，闹。可是，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他与他十年的感情，生死契阔的誓言，共生共死的经历，不应该用闹这个字来作为结局。铁路不相信，也不能相信不敢相信，这就是高原所要的结局。铁路揪着高原的衣领，铁路想问清楚想要个答案，可是，除了哭泣的声音，铁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于是，看着这样的铁路，高原又笑了，那种所谓特权阶层纨绔子弟特有的笑容——三分蔑视七分戾气。高原说，铁路，放手。
　　铁路摇头，铁路一边摇头一边哭着说，高原，不要结婚。
　　高原也摇头，高原一边摇头一边笑着说，铁路，你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你应该永远都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铁路的声音带着破碎的味道，铁路说，高原，你答应过我的。
　　高原笑起来的样子像个小孩子，高原说，铁路，给我点时间，我保证一定会回来。
　　铁路说，高原，你爱我。
　　高原说，我从来没有否认，而且我也发过誓要与你生生世世，但是计划不如变化，铁路，做人要懂得识时务。我们只是暂时分开，我发誓将来……
　　铁路说，我不要将来，我只要现在，高原，我求你，留下来。
　　高原说，铁路，别逼我。
　　铁路说，高原，不要走。
　　铁路揪着高原衣领的双手越发用力，高原试图挣脱，努力数次，却被铁路越抓越紧。一时间，高原心乱如麻。他能看出来，铁路是真伤心，可是他做出如此决定，何尝又不是真伤心？他承认铁路为他牺牲，但是他去和一个根本不爱的女人结婚，何尝又不是为铁路牺牲？眼下他推开铁路，是残忍了点，但是从根本上来说，这个决定对他们都好。人活一世，不就是为了个功成名就，以他和铁路的资质，本就应该是万人之上的人，如果为了眼前的感情，就放弃唾手可得的一切，简直就是愚蠢。更何况，他也没有打算放弃他和铁路感情，虽然他结婚了，但是他从来就没有并且将来也不会爱那个所谓的妻子，所以，他绝对没有背叛铁路。而他现在需要的只是时间，以及，铁路的理解。他希望铁路能够明白，只要几年时间，只要给他几年时间，他就一定会回来，并且他绝对相信到了那个时候，再没人能够分开他和铁路。
　　可是，铁路似乎不明白，无论他怎么解释都不明白。高原想，一定是铁路错了，铁路太年轻了，铁路进了死胡同出不来了。
　　高原低下头，看着铁路紧紧抓着他衣领的手，开始觉得厌烦。铁路见他不说话，以为他回心转意，正准备开口询问，却被人用膝盖撞在小腹，整个人倒退几步，最后撞在墙上，滑坐在地上。
　　铁路似乎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定定地看着高原，眼睛里全是不敢相信。看着这样的眼神，高原开始害怕，然后为了掩饰害怕，高原开始用更恶劣地表情更恶劣地语气说话，高原说，我说过了，别闹了。
　　铁路还是不说话，就这么直直地看着高原，好像第一次看见这个人。高原的语气更凶了，高原说，铁路，你以后会明白，我这么做，是为了我们大家好。
　　然后，高原就这么丢下铁路，打开门，下楼，甚至完全没有回头。
　　然后，又过了很久很久，铁路似乎才反映过来，在一片黑暗中，抱膝坐着。铁路开始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没事的，没事的，一定没事的。我答应过高原的，无论他犯什么样的错，我都一定原谅他。所以，只要他回来，就没事了。
　　但是，高原没有回来，一直到窗外天色发白，高原也没有回来。
　　铁路又开始一遍遍告诉自己第二个理由，高原一定是有什么事情耽误了，高原不会让他难过的，所以，高原一定会回来的。
　　但是，高原还是没有回来，一直到窗外天色又开始变暗，整整一夜一天，高原也没有回来。
　　铁路想，不能再等了，到归队的时间了。于是，铁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可是,就在直起身的时候，铁路胸口一闷，地上多了滩血。然后,盯着地板上自己吐出来的那滩血，铁路看了半天,开始莫明其妙地笑，再然后笑着笑着，铁路开始哭，因为铁路发现，他再也骗不了自己了。那个曾与他年少轻狂幸福时光的高原，是真的,回不来了。

　　29
　　铁路按照原定计划准时归队，甚至，去张卫国办公室销假的时候，还和张卫国开了两句无伤大雅地玩笑。这样的铁路，看上去挺正常，可是张卫国却觉得，一点都不正常。因为没有人能在经历过那样的打击后还能保持正常，更何况铁路只有二十七岁，还正是年少轻狂的时候。对于这件事，张卫国很想干预，或者做点什么，可是却什么都做不了。因为眼前这个把铁路陷进去的这个局，是铁路自己设下的，除了他自己，没人能救他出来。所以，张卫国认为现在他唯一能为铁路作的，就是给铁路时间，很多很多的时间，多到能让铁路自己想通。
　　于是，二周后的一次任务，张卫国以铁路身体还未完全康复为借口，将铁路从名单中剔除。对此，铁路当时并没有表示任何异议。但是，事后，铁路去张卫国办公室找张卫国，说是想知道张卫国不放心他的理由是什么。张卫国当时被问的很尴尬，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只好打了个哈哈推说之所以没让铁路去是因为他伤还没好透，怕万一裂了什么的。铁路听完这话，当脸时就沉下来了，人站那立地跟标枪似的。铁路说，张大，其实我知道，你不让我去，是怕我借着上一线的机会作傻事对不对？
　　此话一出，可谓一语道破天机，张卫国本以为自己掩饰地挺好的那点心思，被铁路直接扒了个干干净净。于是，张卫国思来想去更是无话可说，叹了口气，坐自个位子上，一个劲地抽烟。
　　铁路倒是完全没被张卫国影响，沉着张脸，声音挺平静，铁路说，张大，其实您猜的挺对，送死这心思我不是没动过。大前天晚上，就在高原让我别再烦他的时候，不用上前线，当时我就想直接把自己给了结了。可那念头就在我脑子里过了一下，就没了，您知道是为什么？
　　张卫国冷笑，把打火机扔到桌上，从鼻子里往外一个字一个字地哼，铁路，你到底想干什么？！
　　铁路摇头说我不想干什么，我就是想告诉您一件事，往小里说，我是个男人，我有自己的底线。我承认我会一时糊涂会犯错，甚至错到连自尊自重自爱啥都不要了，但是我会醒。我会知道，就算不为我自己，为了我的父母家人朋友战友，当然，还有您，我得活出个人样子来。
　　你还记得你是个男人？张卫国坐直了身子，点第二根烟，你还记不记得你走那天的模样？难看死了，跟丢了魂似的，老娘们都比你强！
　　铁路点了点头，似乎默认了张卫国的说法，铁路说，我不光是个男人，往大里说，我还是军人。老百姓省吃俭用，让国家大把大把地往我身上砸银子，是为了让我保家卫国，而不是让我跑战场上找死的。
　　这个回答张卫国挺满意，这么多天来对着铁路第一次露了个笑脸。就带着那笑模样，张卫国把烟头给摁烟灰缸里，拿着武装带，走铁路面前，让铁路把刚才那话再说一遍。然后铁路刚开口，张卫国手里的武装带就开始劈头盖脸地往铁路身上招呼。到底是一线军人出身，虽然只用了七八分的力气，铁路偶尔被皮带尾巴扫中的脸上，已经开始有血珠子往外冒。至于身上，虽然隔着衣服，还是疼地跟剥了层皮似的。可是，铁路没躲，甚至连动都没动，人站那还是挺直地那标枪似的。
　　就这么抽了五六十下，张卫国停了手，拿着皮带，指着铁路鼻子，张卫国说，你知道错了？你终于知道错了？铁路，我之前就告诉过你多少遍了，你和高原，从一开始，它就是个错！
　　铁路眼观鼻鼻观心，几滴小血珠子顺有瘦地有些脱形的下巴往下滴，铁路说，您误会我的意思了。到现在为止，我都不认为，我爱高原，以及高原和我之间的感情是个错误。我也没有后悔过，曾经要和他同生共死。
　　这样的回答，气得张卫国怒极反笑，手里的武装带又在铁路身上来了七八下，张卫国的声音更是跟吼似的，张卫国说，那你觉得你错在那了？
　　这个问题正是造成今日局面的的关键所以，因此铁路在回答的时候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以至于说每个字的时候，都有短暂的停顿，铁路说，报告张大，我认为，我唯一做错的，就是以为高原和我一样，爱对方，远胜于爱自己。可是，我错了。
　　你不是错了，你是根本无药可救！张卫国对这个回答完全地不满意，他指着门，让铁路滚出去。张卫国说铁路我现在不想看到你。
　　可是这个命令，铁路并没服从，铁路低着头，声音也一样低低地，铁路说，张大，我知道我让你失望了，可是，我真的做不到。整整十年的时间，从十七岁到二十七岁，我不能简简单单用错误两个字就概括了。因为，如果我承认它就是个错误，那么被否定地不光有过去，还有我的人生。
　　你的人生？张卫国愤怒地扔下武装带，从抽屉里翻出张纸，扔到铁路脸上，张卫国说，铁路，你以为你现在的人生就是对的吗？铁路，你以为我不让你去一线，是真的怕你去送死吗？铁路，你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这是什么？这就是你赌咒发誓要同生共死的那个人给你安排的人生！到了这个地步，你还不承认你那十年是个错误吗？
　　铁路没有马上回答张卫国的问题，他很认真很仔细地把那张纸看了好几遍。一切如他所料，以高原凡事要么不做要做做绝的个性，既然说了让他别闹，就真的堵死了他的全部退路。短短几天时间，薄薄一纸调令，将他发配至陆军指挥学院当个□□。铁路看完后，恭恭敬敬地把调令放到张卫国桌上，敬了个礼，恭恭敬敬地问张卫国，我什么时候走。
　　这样的铁路让张卫国再次咆哮，张卫国说，铁路，难不成到了今时今日，你还以为高原心里有你吗？
　　铁路摇头，说张大，您误会了。其实我的意思是，我才二十七，我还很年轻。如果我一定要在你说的这个问题上弄出个是非曲直谁对谁错来，那我就是跟我自己过不去。我不知道，高原今时今日如何看我，但我至少知道，过去十年，他待我不薄。对我的感情，更是不假。然后不等张卫国说话，铁路又敬了个礼，铁路说，张大，高原的个性我清楚，您不说我也知道，现在陆院□□这个结果，应该是您尽全力才拿到的。所以，我向您保证，不管在什么地方，我都会记得我是个军人！

　　几天后，铁路收拾行李打包走人，张卫国没去送，直到上火车的时候，送行的人才给铁路捎来张卫国的口信，说是让铁路安心等着，他张卫国不会丢下自己的狼崽子，他一定会把他弄出来。铁路听完这话后，使劲瞪大眼睛看着卧铺车厢那顶才没让自己哭出来，可等送行的人走了，车开了，铁路还是拿起被子蒙着脸，哭了个稀里哗啦。然后火车开了三十多钟头，到学校的时候，刚好是下午。报完道，因为坐太长时间车导致浑身没一个地方舒服，铁路也不收拾行李，直接一个人跑学校的林萌道溜达。那是条很美很美的路，路两边全是高高大大的木棉花，此时正是花开的最好的时候，漂亮跟画似的。
　　铁路一个人散步，从路这头走路那头，又从路那头走到路这头，每走一遍都是不多不少一千七百七十七步。
　　第一个一千七百七十七步，铁路想起，陆院的宿舍里，十六岁的高原对他说，我叫高原，高山的高，原野的原。
　　第二个一千七百七十七步，铁路想起，陆院的树林里，十七岁的他对高原说，我喜欢你，不是朋友不是战友的喜欢，是想和你一直在一起的那种喜欢。
　　第三个一千七百七十七步，铁路想起，陆院的宿舍的走廊，十八岁的高原气急败坏地对他吼，我不管，我就是不要你和他们在一起。你要走，我就从楼上跳下去。
　　第四个一千七百七十七步，铁路想起，陆院的图书馆后门。十九岁的他抱着哭地上气不接下气地高原一遍遍地哄，好啦，我错啦，我错了还不行吗，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把你一个人放着了，别哭了，好不好。
　　第五个一千七百七十七步，铁路想起，陆院的教室里，二十岁的高原拉着他的衣袖说铁路铁路铁路，你念完书就陪我玩好不好，我好无聊啊。
　　第六个一千七百七十七步，铁路想起，开往云南的运兵车里，二十二岁的他，在黑暗中，一遍一遍地对因为恐惧而不停颤抖地高原说，没事的，有我在，没事的。
　　第七个一千七百七十七步，铁路想起，前线阵地，二十三岁的高原，在孤立无援坚守三天三夜后，如受惊小兽般抱着哭嚎，铁路，他们都死了，铁路，我好害怕。
　　第八个一千七百七十七步，铁路想起，医院的病房，二十四岁的他，被高原笨手笨脚地照顾着穿衣吃饭。
　　第九个一千七百七十七步，铁路想起，师部的会议室，二十五岁的高原，在放电影的时候，握着他的手，说讨厌死啦，他们说我像大脑袋松鼠，我那里像啊？！
　　第十个一千七百七十七步，铁路想起，张卫国的办公室，二十六岁的他，对着张卫国发誓，我与高原，同生共死。
　　第十一个一千七百七十七步，铁路想起，曾经的家中，二十七岁的高原，对他说，对不起，铁路，我要结婚。对不起，铁路，我真的不想这样。对不起，铁路，我们没有未来。对不起，铁路，你别闹了！
　　第十二个七百七十七步，伴随突然而至的雷阵雨，铁路头脑一片空白，所有记忆，似乎瞬间消失。大雨中，二十七岁的铁路对自己说，对不起，高原，我不原谅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