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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面对钟铭 ...

  •   医院的走廊窄窄的长长的,灯光昏沉沉的,显得很拥挤。各式各样的亲戚,七大姑八大姨一群群地在那边小声说些什么。难免让武强想起小时候。老武把母亲打得住院好多天,却没一个亲戚来探望一下。

      如今不一样了。武强的脸上挂着讥讽的笑:这些亲戚都等着巴结钟铭呢。偌大的中鼎集团,钟老头拼搏了大半辈子,涉足多种行业,员工数万人。钟铭作为唯一的继承人,手指缝里露下点,也够他们花的。

      他还在路上就接到刻薄的大伯母的电话:“小强你在哪里呀?不要着急唷,铭铭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在他们家医院的vip病房。恐怕你一时半会也脱不开身,其实你不来也没关系,有铭铭在呢。你先忙你的。”
      他不用在现场,也可以想象出大伯母的样儿,她一定是一边埋汰他,一边对着钟铭讨好地笑。

      那死老太婆最擅长捧高踩低,眼里只有好处,针尖大的都不放过。
      当初也是这老太婆硬吵闹,盯着他家的宅基地,说:“啊呀,小强不是咱们武家的种,那可没资格要这老宅基地。”
      老武醉醺醺地不说话。母亲低头垂泪。

      老太婆当时还是半老徐娘,不依不挠,叉着腰问老武:“哎呀,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按理说我这个当嫂子的不该提,可是,小弟,你自己不也经常怀疑。”

      武强那时年少气盛,15岁正是冲动的年纪,想起老武经常醉酒打骂他和母亲,句句不离野种。现在老太婆挑起来,看着母亲受欺负的样子,他实在憋不住,他想好了,不是野种就要他们好看,如果真是“野种”的话,那老武也不是他爹了,他一定要把以前挨的打全部打回来,越想越觉得有底气,冲着老武喊:“有种去亲子鉴定,不去的是孬种!”

      老武带他去了,那天的老武最像个父亲,他们一起去坐了大巴,老武给他买了许多零食让他在车上吃。下了车,他跟在老武身后走着,突然发现,老武的黑发中已经夹杂着不少的白发,衣服也洗得发白了,不再是那个他不敢直视不可逾越的高大身躯了。他们到地方的时候,武强看着他,突然想起那个词,满面风霜。

      在机构里抽过血,老武带他去吃了他慕名已久的肯德基,之后还带他去了游乐园玩耍
      坐在摩天轮上的时候,年少的武强突然有些后悔了。他想,万一真的是个野种,老武不要他了怎么办?

      好在拿到亲子鉴定之后,老武召集亲戚到一起说:“小强千真万确是我的儿子。以后不要乱嚼舌根。”

      从那以后老武再没叫他野种,不再对他动手,也没打过母亲。他也试着亲近老武,老武却连一个眼神都不给他,甚至是躲着他。只是更爱酗酒,却不再撒酒疯,喝了酒后死人一样一睡一天。有人劝他少喝点,说这个喝法不酒精中毒才怪。老武依旧我行我素,不到一年就酒精中毒死了。

      武强诅咒过老武很多次“喝酒喝死他”,之前一直不管用,却在他已经不想诅咒时成了。从老武身故到老武入土的那些日子,武强一直恍恍惚惚,几乎不敢相信老武就这样没了。

      老武死后许多年,武强才明白,老武为何酗酒而死,亲戚也都恍然大悟。母亲对着老武的遗像哭了一宿又一宿。

      而他,在老武死后多年,反反复复想起去亲子鉴定那天,他人生中,唯一拥有父爱的一天。

      秦施儿安慰他时说:“天底下到处是受了委屈的灵魂,最后在委屈中死去。我告诫自己,永远不要觉得自己最委屈。”

      他的养父老武,当真是受了极大的委屈——委屈地活着,又在委屈中死去。
      而这些人,老武的亲人,没人会在乎老武当初委不委屈。他们只在乎能不能从老武这门亲戚里得到好处。

      武强脸上冷冷地,见了人却不打招呼,一路旁若无人目不斜视地向病房走去。
      老武这边的亲戚都知道他完全继承了老武身上的那种“随时同归于尽鱼死网破”的架势,虽不是老武的亲儿子,可毕竟言传身教多年,那暴脾气真不是盖的,也都不出言指责。

      武强推开病房的门,里面也挤了一堆,是外婆那边的亲戚,一眼就看到了惹人生厌的小舅妈。
      武强心里来气,关门便用力了些,发出“砰”的声响。
      小舅妈有意见了,脸上挂着虚假的笑,摆出一副长辈的架子教训武强:“小强你也和铭铭比比,同样做儿子,你怎么就这么不懂事,人家铭铭安排好一切,你没出力不说,一进来就摔门,你圝妈还在床上昏迷着呢,有你这样对待病人的吗?”
      说完还小声嘀咕:“到底不是亲的,养不熟。”
      “养你圝麻圝痹!滚出去!滚远点。”武强看到钟铭鹤立鸡群被一帮人围着的时候,已经快要炸了,现在终于忍不住。
      小舅妈长了一张贱嘴,飞快地往外撤,嘴上仍不闲着:“没人要的货。”
      武强恨不得撕了她的嘴。小时候母亲将他寄养在外婆家,每天听到最多的就是小舅妈圝的尖嗓子:“没人要的货。”

      那每一个炎热浓黑的夜晚,小舅妈圝的话就和逮不完的蚊子一样哼哼个不停。他问母亲自己是不是没人要的货之后,母亲就把他接回了家。一开始是很开心的,不必听小舅妈尖刻的声音。哪知没过多久,耳边终日是老武酒醉之后的唾骂,那满屋子醉醺醺的酒气,常常让他也要醉了,头疼欲裂,小小的年纪便开始苦苦思索这样的日子怎样能够到头。

      他沉浸在乱糟糟的回忆里,小舅妈见他没有回应,壮了胆子,又说:“像人家铭铭这样的,谁不抢着要。”
      武强忍无可忍,这么多年念着她是长辈,听了无数尖酸刻薄的话,生生折寿几年。左右不再是自己的长辈了,他大手一伸,要揪住小舅妈教训。
      亲戚们一拥而上,拉住他。耳边是小舅妈得意的声音:“哟哟,连长辈都要打啊,是不是?”
      刚刚还说他不是亲生的,这又开始以他的长辈自居,武强嗤笑一声,觉得自己竟然和这种不讲道理的泼圝妇一般见识,真是自讨没趣。

      正好大姨劝他说: “小强你先看看你圝妈吧。”还帮他推了身旁的人,他便由大姨拉着要挤过去看母亲。

      “是啊,赶紧看看你圝妈妈吧,小强。”亲戚们转而分散武强的注意力。

      在没人注意的时候,小舅妈脱了鞋,一个鞋底照着武强后脑勺拍了过去,嚎着:“打啊,有种你打啊。”她活了50多岁,从来都是她去搞别人,还没人敢动她一根手指头,今天她不把面子赚回来,一世英名都毁了。以后只有被亲戚笑话的份。

      谁也没料到小舅妈身手如此迅捷,胆子如此包天,在众人惊吓的目光中,武强结结实实挨了一鞋底。病房内一瞬间安静得可怕,呼吸声清晰可闻。武强黑着脸转过身来准备揍小舅妈,还是小舅反应快,扑过来抱住武强的腰,声音听起来窝窝囊囊的:“小强,小舅舅对不住你。你别和泼圝妇一般见识啊。”

      亲戚们七手八脚地要把小舅妈给叉出去,小舅妈一边挣扎一边叫:“放开我,让我打死这个没大没小的野种。”

      武强气极反倒平静了。房间里随着小舅妈圝的离去空了不少。武强拿开小舅舅的手,说:“我看看我妈。”

      转过身去时,正好对上钟铭的目光。他一直在病床尾部的椅子上坐着,将所有的一切看在眼里,此时他的目光冷淡疏离中夹杂着嗤笑,不知是在嗤笑武强还是嗤笑这一群小丑般的亲戚。

      刚才小舅妈圝的刺圝激武强还可以忍,可是现在,钟铭无需言语,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武强最大的刺圝激。

      武强最恨钟铭淡淡的目光,好像天底下没什么能看在眼里。

      他和钟铭是大学同学。开学第一天,晚上开班会时,同学们轮流做自我介绍,大家认真地思考说些什么才好,大部分同学上了讲台都难免紧张。钟铭却是淡然自若地走上讲台,一开口就是毫无口音的标准普通话,声音低沉柔和:“晚上好,我是钟铭,钟灵毓秀的钟,铭刻的铭。”

      昏暗的灯光里,面孔看得并不分明,却能感觉到这人家教良好,很不寻常。
      开学不久以后,在大部分同学能穿上几百块一双的鞋子就飘飘然的时候,和钟铭一个宿舍的同学说“钟铭一双鞋要花好几千块。”。周末钟铭不住宿舍,而是开着自己的跑车回市区的别墅去住。

      武强记得他的一个室友有一双耐克从高中就穿了,纯白的鞋边开始发黄,室友买了补车漆来,仔细地涂着色,一边感慨:“要是和钟铭一个宿舍多好,他不喜欢的鞋子,室友可以随便穿。”语气里不无艳羡。

      武强听了不以为然,他不明白钟铭有什么好羡慕的。小时候,挨老武打的时候,母亲教育他:“男子汉的腰板,无论何时,都要挺得直直的,人穷志不能短,无需羡慕别人,只需堂堂正正走自己的路。”

      大家坐在同一间教室里,学着同样的知识,他武强是班里成绩最好的,他完全有信心他会亲手挣来需要的一切。更何况他有芜月。芜月是他梦想的开端,他拥有她,心灵趋向圆满,一天比一天更幸福,他们说好大学毕业就结婚。

      后来芜月自荐当了班长,钟铭是团支书。两人的来往颇多,大三的时候,有传闻说钟铭喜欢芜月。武强给芜月说过几回,让她尽量少和钟铭来往。可芜月反问他:“咱们这么多年的感情,你信不过我吗?”
      他和芜月从高二就两圝情圝相圝悦,一路走来,他绝对相信夏芜月不会变心。
      他因此更加觉得钟铭没什么了不起,不过是有个好爹,还不是情场失了意。可钟铭哪里有失意的样子,看人还是那般目下无尘的。

      他每回见到钟铭,心里都有些膈应。后来他才懂得,有些人,从见面那刻起注定是天敌。表面上毫不相干,甚至连话都没说过几句,暗地里却不遗余力地较着劲。

      大四下学期的时候,武强更加频繁地接活,暗自努力为毕业的婚礼攒钱。快毕业时,班里组织毕业旅行,去郊区有名的度假山庄。钟铭出了大头,同学们只要每人出100块意思一下。
      全班出动。

      武强忘不了那晚的篝火,大家围在一起着吃烤猪,喝酒,玩乐,唱歌,火光晃动着,有些人的脸明晃晃地,有些面孔隐在影子里,朴树的花儿不停地循环播放,同学们年轻的脸写满他不太理解的情感,一个个都有些疯狂,好像是平时被瓶盖堵住的啤酒,离别让他们的青春躁动起来。很多同学给夏芜月敬酒,他作为她的男人,理所当然一杯接一杯地替她喝掉。

      武强不记得自己怎么回的房间。只记得半夜被夏芜月的尖叫惊醒。震惊,凄惨,好像惊魂之声。他惊坐起来,身上光溜溜地觉得冷,低头发现自己光着身子,身边不着一物的乔雅楠睡得正香,还流着口水。

      当真百口莫辩,天塌了一样灰暗。夏芜月疯了一样冲出门外。武强裹起被单追出去,哪里还见得到夏芜月的身影。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房间里,房间里空无一人。刚才跟着夏芜月来找乔雅楠的那帮同学,刚找到乔雅楠,又去找夏芜月去了。

      他打夏芜月的电话她也不接。

      就在那样一个丁香花摇落满园幽香的初夏,他失去了夏芜月,像是活生生地被人抽去了筋。他学会了抽烟。漫漫长夜,唯有一截一截的烟屁圝股陪伴。也没有烟灰缸,那些闪烁的明暗全部熄灭在他的小臂上,只有被烫得疼了,他才能感到自己仍旧活着。

      武强一直觉得,如果没有钟铭的穷追不舍,芜月最终会回到他身边。
      更何况,这本就是钟铭捣的鬼。他有足够的理由恨钟铭。他坚信有一天自己会逆袭,重新夺回芜月。然而,之后发生的一件又一件事情,让他知道,当时的恨,多么轻描淡写。他宁愿,毕业以后和钟铭无任何的瓜葛。

      钟铭夺走芜月已经够他难过。他又夺走了他的母亲!他夺走了他的一切……
      他如今还道貌岸然地站在他面前,云淡风轻,置身事外。
      可他拿他又有什么办法?
      他最在意的两个人,是钟铭最亲的人。
      他憋着一口气想从他身边抢回挚爱的芜月,哪知却失去更多。他最终连仅仅剩下的母亲都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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