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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近乡情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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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铁呼啸而过。
铁道两边一望无垠的嫩黄色油菜花海涌起阵阵波浪,鼻间飘散着记忆中的香气。
穿过起伏不已的油菜花海,到了故乡的火车站。
高铁进站声音叫起了许多乘客,狭窄的过道上,三三两两地站着等待下车的人。
武强挤过去下了车,跟着人流,穿过长长的廊道,到了站台。
颇有些四顾茫然。恍惚间回到多年前……
读大学时,一到放假,武强便总是和夏芜月一起坐火车回来。有一回寒假,武强感冒了一个多月没好,武强的母亲谢玉秀执意要去火车站接他,他百般拒绝,母亲总算答应了不去。可是刚一出站台,武强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个个翘首以待,脖子伸了老长,在人群的最前方,贴着栏杆的地方,看到了母亲惊喜的脸、热切盼儿子回来的双眼。
虽电话里百般拒绝,可看到母亲来接自己还是很惊喜的。武强开心地叫了声:“妈!”。母亲对他招了招手,转身想钻出人群,可个子瘦小,被后边的人群给挤得难以动弹。还是武强人高马大的,挤过去,给母亲开路。
“怎么带了这么多东西回来,一身都是包的,买了新的行李箱怎么也不问家里要钱。”
“不是新买的。”
说着两人挤出了人群,便看到夏芜月在一旁等着。
武强快步走到夏芜月旁边,目光充满骄傲地介绍:“妈,这是芜月。我本来准备明年带给你看的。”
“伯母好。”夏芜月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武强走到夏芜月身边时,他母亲的目光就被夏芜月身旁的行李箱吸引了。这不是武强的行李箱吗,还是她带武强去买的,当时武强特意挑了个小的,她说“不要省钱,买个大的用着宽松”,武强却说“小的用着方便,哪有那么多行李要拿”。
刚才看到武强拎着,她还以为是武强新买了个行李箱,现在明白他是替夏芜月拎着的。心里便对夏芜月有些成见,武强都感冒一个多月了,做女朋友的也不知道心疼,也不是说她必须要拎着自己的大行李箱,可至少背个背包吧,而不是让武强前后都背着,一身的行李。
可她也不好明显地和个小辈计较,也笑着回:“你好。一路辛苦了。”
“去打车吧。”武强说着拖动行李箱,武强的母亲却拦着武强:“你感冒了,身上大包小包的,累了一路了,妈来帮你。”
行李箱在瘦小母亲的身旁显得硕大无比。武强连忙阻止:“箱子不重的,拖着也不累,我来。”
夏芜月也过来抢:“我来,我来。”
武强的母亲立刻说:“那哪行,你衣裳这么好看,还穿着高跟鞋,看着也不像拎箱子的人。还是我来吧。”
夏芜月有些尴尬地缩回手,拉起小箱子走了。武强拖着大行李箱跟上,对母亲说:“妈,咱们和芜月顺路,坐一辆车,待会叫司机在楼下等一下,我把芜月送到家门。”
夏芜月家是旧小区的顶楼,没有电梯,拎着个大行李箱爬楼梯太费劲了,武强不放心她自个儿拎。
那天的天气挺好的,虽是冬天,可是因为将近年关,大街小巷都是一片喜庆。孩子们都放假了,穿得圆圝滚滚,三三两两地在路边玩耍。可是车里的气氛却有些压抑。无论是夏芜月还是他母亲,每句话都不超过5个字。嗯,是的,快到了。诸如此类。
回到家里,武强向母亲说:“妈,芜月人可好了,你看她带了这么大个行李箱,都是给亲朋好友带的礼物。”
母亲没有说话,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说:“长得是很好,不过呢,娶妻娶贤,娶个漂亮的媳妇天天捧着,日子很累的。”
“妈,芜月很贤惠的,做菜特别好吃。”
母亲立刻换上质问的目光:“你们同圝居了?哪弄的钱?”
“没有,去年班里组织野炊,芜月做了很多几道菜,班里人人都赞不绝口。都夸她长得漂亮又贤惠。”
母亲无奈一笑:“没见哪里贤惠了。你这次感冒发烧一个多月,她自己只拉这个小箱子,其他的都扔给你,怎么看也不像心疼你的。”
“这不是她穿了高跟鞋嘛,她要自己拎的,可是走路一瘸一拐的,我一个大男人,有的是力气,不觉得累。”
“她也很内疚呢。”武强补充。
母亲便不再说了。
回校后夏芜月问他:“阿姨是不是不喜欢我?”
武强答:“没有的事。”可心里惊觉芜月的敏感,脸上显出吃惊且心虚的表情,夏芜月一看他这表情就明白,武强的母亲是不喜欢她的。
从那之后,因为武强的母亲不喜欢她,夏芜月和武强吵了几次。越吵越厉害,两人之间的嫌隙越来越大,最终分开。
武强为了失去夏芜月难过至极,他母亲却说:“儿子,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她这个女孩子,不是咱们平常人家供得起的。”
他不明白母亲怎么想的,但说实话,他从来没觉得扛那么多行李是个事。有句话叫甜蜜的负担,他那么爱夏芜月,根本做不到看她吃苦。
如今,既没有行李需要他背,也不会看到母亲瘦弱的身影。虽然气极时,他心里就当自己没母亲了。可更多的时候,却是深恨自己深爱的母亲为什么会变成别人的母亲。
小时候盼望着长大,长大后却发现成长即失去。甚至连父母都失去了,这在小时候想来,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他一直自觉不贪心,想要的不多,为什么仅有的都抓不住呢。
“小哥,坐车吧?”武强回过神来,眼前是一张黑红色的挂着夸张笑容的中年男人的脸,久违的乡音。
“人民医院。”
车子开动后,司机说:“不远,不堵车的话,半小时就到了。”
武强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俘虏了他,让他莫名紧张起来。原本是最亲近的母亲,为何到了现在这一步?
多久没见到母亲了呢?将近一年了。
一个人无论年龄有多大,在母亲面前总是个孩子。武强也不例外。本来母亲是住在他家附近的。秦施儿也和母亲相处得很好。他也慢慢忘记了之前的芥蒂。
直到一年前。那天是夏芜月的生日。武强心情很糟,把茫然无知的秦施儿折磨一通后,心情更加不好。郁闷至极便想找母亲倾诉,因为母亲也认识芜月,知晓后来发生的一切,会温言软语地安慰他。
行驶到小区拐角,一辆低调奢华的轿车恰巧转弯。他这个人别的特长没有,就是记性特别好,一眼就认出那是钟铭的保时捷。
武强极力地按捺着怒火,才没有踩油门撞上去。到了母亲住的地方,门还没锁,武强推门进去,只见客厅摆着几个包装精美的果篮。武强假装若无其事的问:“妈,有人来看你?”
母亲一愣,说:“是一个老朋友,听说我身体不太好,托人送过来的。”
武强静静地不说话。心里已经恨得想去撞墙,委屈得不得了。原来母亲早就瞒着他和钟铭来往了。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母亲已经站到了钟铭那边,和夏芜月一样。
武强本来是要来母亲这里诉诉苦,倾吐委屈的,可如果这委屈是母亲给的,他向何人诉说。
母亲拆开果篮,说:“有你最喜欢吃的山竹,妈给你洗几个。”
洗过的山竹,鲜绿的蒂,暗紫色的皮,皮上残留着晶莹的水滴,放在雪白的骨瓷盘子里。
看着便可以想象出拿羊脂玉一样的半透明的果肉了,清甜多圝汁,余味中带有一点点酸。
武强小时候最喜欢吃。母亲每次发工资了,就会给他捎回来几个,一脸幸福地看着武强狼吞虎咽。
后来有了钱,武强可以随时吃个够。对山竹的热情便不比从前了。可是只要是母亲给他的,他仍爱吃,为的是记忆中难忘的味道。
这次则不一样。山竹还是那个山竹,甚至是顶漂亮的,他和母亲都舍不得花钱买的那种。却像一个个石头,沉甸甸的压在心上,压得武强喘不过起来。
母亲的表情依然是幸福的。可是现在的幸福,到底是因为他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吃到爱吃的水果,还是因为,她的亲生儿子钟铭送了这么多昂贵精致的水果来探望她?
母亲坐下来,拿起一只山竹,手法熟练地捏开。武强以为她要递给自己,可母亲却送到自己嘴边咬了一口,然后是才递给武强一个:“儿子,你尝尝。这么好吃的山竹还是第一次吃到。”
母亲从来都是先给他吃的。因为这是亲生儿子送来的,所以要自己先吃以免辜负了儿子的心意吗?
武强觉得母亲脸上的笑意和满足的神情特别刺眼。以致他一点食欲都没有了,便说:“妈,先放着吧,我不想吃。”
“都洗好了,放久了爱招蚂蚁,浪费了多可惜。快吃吧。”母亲递得更近。
搁以前,母亲一定会问他是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因为,但凡他正常,是绝不会拒绝母亲递给他的山竹的。
可今天母亲说的是浪费了多可惜,是怕浪费了钟铭的心意么。
“招蚂蚁就扔了呗。咱家不差这几个山竹钱。我不想吃!”
“哪能扔呢,这么贵的东西,你好歹吃一个。”母亲把山竹放到武强手里。
他是来诉苦的,对着最爱自己的母亲倾吐衷肠和委屈的。可是,这哪里还像自己的母亲?
这分明是钟铭的亲娘啊!
武强的怒气终于按捺不住,听着母亲的催促声:“赶紧吃啊!”,武强气得一扬手,对着雪白的墙壁狠狠一掷:“吃吃吃!就你儿子钟铭买得起!”山竹爆裂开来,暗红色的汁水顺着墙壁留下来。
这样还不解恨,武强将一果盘的山竹端起来,咣当咣当摔进垃圝圾桶里。
母亲愣住了,一脸错愕,眼里涌圝出了泪花,嘴唇哆嗦着,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走了。”武强甩手准备离开。
“好歹吃了饭再走,”母亲细碎的脚步追上来,“啊?”
“气都气饱了。还吃什么?!”武强头也不回。
母亲无法,眼睁睁地看武强走出房间,房门甩得震天响。
武强咚咚咚地直奔一楼,走了几步,冷风一吹,脑子清醒了不少。无论如何,不该对养大自己的母亲发脾气,耳边想起母亲小心地询问“啊?”,怎么也迈不动步子了,觉得必须回去向母亲道过歉再走。
回到家门口,母亲连门也没关,抹着眼泪在捡垃圝圾桶里的山竹。
武强的双眼瞬间模糊了。胸腔一阵酸涩涌上鼻腔。多么熟悉的场景啊。在武强小时候,有一次老武喝了酒回来,母亲正在给武强剥山竹,武强在狼吞虎咽,吃得汁圝液横流。老武看到了破口大骂起来:“他圝妈圝的惯坏了这个狗圝日的野种!”照着武强的肚子就是一脚。
武强毫无防备,老武的脚却没落到他身上,母亲伸胳膊替他挡住了,手腕肿了好多天。老武更加愤怒,将山竹噼里啪啦地扔到垃圝圾桶里,踢得垃圝圾桶咣咣响。
老武在里屋像个死猪打着呼噜时。母亲弯着腰从垃圝圾桶里把山竹一个个捡了出来,说:“只是皮裂开了点,不碍事的。妈给你洗干净。”
武强扛不住诱圝惑,做贼一样偷偷吃了,全程高度警惕,唯恐老武这个大恶人中途醒来。
如今自己成了老武那样的大恶人吗?那个用瘦弱的身躯为自己遮风挡雨的母亲,和自己分裂了阵营,因为钟铭。
发愣的当儿,母亲抬头,见他回来了,脸上是惊喜的,然后低下头,抹了抹眼睛,说:“妈这就去做饭,很快的。”
“妈,我来做吧。”
虽是他做,可是母亲坚持在一旁打下手。
吃饭的时候,他道歉:“妈,对不起。”
母亲欣慰地笑了,说:“娘儿俩有什么过不去的,妈不会放在心上,妈知道你心里苦。我苦命的孩子。”又闪出泪花来。
他知道母亲说的什么。
“妈,我不苦。从小到大,你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包容我,我只是,只是……”武强说不出口不让母亲再和钟铭来往,那毕竟是母亲的亲生儿子。
“妈都明白,我的小强是最好的儿子,为我也吃了很多苦,妈妈只有你一个儿子。”
可这件事终究使他们母子的隔阂又深了一些。时常有相顾无言的时候,彼此说话都要小心翼翼的。
没过多久,母亲说这儿住着不方便,想念老家的七大姑八大姨们,就回老家去了。
家里的表妹偷偷给武强说,钟铭带着儿子和夏芜月去老家看过母亲,一家人还上了坟。虽不是认祖归宗,也算是给憋屈的老武打声招呼。
难怪母亲要回老家。原来是为了方便钟铭回去看她,武强颇感伤心。可伤心归伤心,他绝对不会将母亲让给钟铭的。
因此决定春节带着秦施儿回老家和母亲一起过年。
然而年关还很远,母亲却突然入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