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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   卯时,天际蒙蒙亮起。

      晨曦落在宣政殿前的汉白玉广场上。宣政殿的台基高于平地四丈,几乎可以俯视宫外,直入九天。
      至卯时正,宣政殿便在赞者的唱和中升朝了。

      萧怀瑾坐在高高的龙座之上,大殿中文武百官肃然而立,左列文官,右列武官,按着递交的奏章议题顺序,例行地一件件论述国政。

      议政的争论持续了半个多时辰后,果然,终于有人提起了前夜德妃诈尸一事。

      德妃诈尸,京中大街小巷已经流传开,甚至编出了童谣。京兆尹抓了几个人去官衙问话,却也无甚所获,只能把童谣禁了。

      这事实在太离奇了,大臣们顿时找到了八卦同好,一时间,水患也不议了、匈奴也不理了,纷纷撸起袖子,议论起了德妃一事。

      比如吧,那个姓韩的御史,已经喋喋不休地说了半柱香的功夫。

      萧怀瑾托着腮,他分明看到了天光微熹中,那位韩御史喷薄而出的口沫。

      “《后汉书·五行志》曰,至阴为阳,下人为上。死而复生为妖人,乃下人篡位之征兆。事发后宫,乃天降警示,阴阳祸乱,盖有昏聩,甚至乱纲……”

      说了那么长一串,归纳无非便是天道示警,帝王需下罪己诏。

      萧怀瑾相信,这个韩御史只是被人撺掇着跳了出来而已。但自己身为天子,若在朝堂上忍不住脾气,发落了对方,反而会落得“偏听”“昏聩之君”的骂名。并且,还会让世人以为他是被说中了,才恼羞成怒。

      然而,是谁撺掇的呢?

      若非是有意,京中怎么会如此迅速地传唱起了童谣?

      天子失德,失了民心,对谁有益呢?他又无嗣,那是陈留王?还是临淄王?

      萧怀瑾不由冷笑,目光扫过每一个大臣,观察他们的形色——有人垂头,有人目光转动,有人闭目养神,有人蹙眉似在思索如何反驳。

      “陛下,微臣有异议。德妃之事涉及后宫,怎能说是陛下不敬天道。分明是中宫失德,天降示警才是。”

      朝臣队列中,一个穿红色官服的文官站了出来。是御史台谏议大夫刘偃,御史大夫郑有为的门生。

      郑有为是丽妃的父亲。

      萧怀瑾记得,郑有为在先帝朝时,舌战群官,为当时的奉国公韦长庚,弹劾倒了众多兰溪派官员。当年“兰桂党争”中桂党大获全胜,郑父可谓是功勋卓绝。

      当年郑家女儿还差点与韦家嫡次子韦不宣结了亲,朝堂上下无人不晓,俱为这桩高攀的姻缘艳羡不已。然而世道无常,谁让韦氏要在后宫作乱呢?终引出来了韦氏灭门之祸,韦家一夜间覆灭,郑父为免受牵连,迅速倒戈相向,列出十八条罪状,弹劾韦长庚、韦不宣父子俩骄奢跋扈、意图谋反……

      这种投机之辈,朝中最是不少,也最是为萧怀瑾所不齿。

      因郑父的缘故,萧怀瑾对丽妃都心存了不屑,也懒得宠幸。

      现在,这个御史大夫刘堰,想来是为了郑有为,以及郑有为背后的——汝宁侯,何氏。

      算起来,何氏算萧怀瑾的“外家”了。太后也好,贵妃也好,都是何家女子。但何贵妃没能当得了皇后,她所出的皇子,也就非嫡子,未来肯定是无缘帝位的。

      何家做着梦都想改变这一局面。

      “帝后大婚四载,一无所出,后宫其余妃嫔,竟也无人延续皇嗣。皇家血脉关乎国运,而国运迎合天道。此番后宫有邪,当是皇后失德,应由皇后祭天忏思,自省其身。”

      刘偃这话,看似是替皇帝和太后解围,但实质上,依然是把谢令鸢当做邪物,意图引导皇帝废后。

      刘偃的话激怒了谢家人。
      若谢令鸢成了邪物,那他们谢家之人都成了什么?

      谢令鸢的大伯谢节忍不住站了出来,大声道:“枯木逢春死而复生,难道不是天降祥瑞吗?”

      大理寺少卿贺迁此刻也出面道:“正是陛下、太后英明,福泽众生,德妃才有此造化。且佛道高人皆对此事有颂扬,太医局九位太医会诊更是无可质疑,刘大人难道只凭红口白牙,就要妄自判定天意吗?”

      萧怀瑾对这一出毫不意外——这人的侄儿所娶正妻,乃是虢国公、户部侍郎钱舒才的嫡女。
      也就是钱昭仪的嫡妹。

      钱昭仪的父亲,与曹丞相交好,已经不算秘密。先帝朝时,钱昭仪的母族沈氏因参与“兰桂党争”,与兰溪派交好,边境“正月之祸”一事爆发,差点导致钱家受牵连。正是当时曹丞相在朝堂上拉了钱昭仪的爷爷一把,两家交好。
      如今钱昭仪入了宫,也还是为皇后协理后宫。

      所以,贺迁这番话看似是为了谢令鸢说情,实际上还是为了曹丞相和皇后。

      萧怀瑾闭上眼睛,眼前一片漆黑,耳边是嗡嗡的争吵,他们吵的不是国事,而是各为其主。

      这个主,不是天子,不是他萧怀瑾。

      当谢令鸢从棺中爬起,萧怀瑾就知道,定是少不了各路人马,借此大做文章。有觊觎大统宝座的,有图谋中宫凤位的,有弹劾三公的……

      唯独没有为他作想的。

      他缓缓睁开眼。

      终于有人打断了对德妃的议论,礼部侍郎上前几步:“陛下,臣有要事启奏。北燕国已送来和谈国书,他们的睿七王爷将亲自率使节团来长安。礼部已经草拟了接待章程,还请陛下听臣详禀后定夺……”

      萧怀瑾心头松快了一些,没人看出他方才的极力忍耐。他一锤定音:“德妃自上界而回,乃是国之祥瑞。民间村巷,自有僧侣道人为德妃正名。此事休得再议,谢氏乃朕的爱妃,总容不得朝堂说三道四。”

      他话题倏地转向了北燕和谈一事,心里却觉万分疲惫。好像自八岁以后,他被收养到太后膝下,就再也没有过一天轻快的日子。

      ***

      谢令鸢在辰时问完了宫人们的话。

      辰时三刻,她便准备动身,前往长生殿,向太后请安了。她坐到妆镜台前,铜镜里映出的容貌,和前世几乎无异,一双杏眼灵动如水,笑起来还有两个浅浅酒窝。

      晋国后宫的服饰妆发规制十分严格,据说是景帝朝时的韦氏太子妃给太子的姬妾规定的,又被当时的韦太后采纳,成为后宫范本。

      譬如女子额间需点花钿,太后、皇后是日月牡丹,其他八夫人、九嫔也各有花纹,不得越秩。这一来也方便,初入宫的小宫女小宦官,哪怕不认人,看一眼首饰和花钿,也能规规矩矩的行礼。

      现在她在后宫里,排行老三,妆服排场更为讲究了。从前是修媛时,额间点的是海棠花,如今换成了德妃才配享的兰花。花钿以琥珀、紫晶、绿松石所缀,以一种名为“长相依”草的藤蔓汁水为胶,轻轻贴到额头上。

      出了门,谢令鸢抬头望了一眼,秋高气爽,她回忆起方才问那些宫人的话。

      ——后宫不太守规矩经常挨罚的妃嫔是谁?

      ——最冷漠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妃嫔是谁?

      她问得惊世骇俗,也把他们逼得不得不站队表忠心。她问了数个问题,譬如谁说话最惹是生非,谁最好斗,谁德行有亏……每个人答案不一,但大致圈定了一个范围。

      譬如挥霍,有人说是丽妃。因为爱美,将鸡蛋大的东海明珠磨成了细粉敷面。

      何贵妃亦是不遑多让,生辰时手笔一挥,叫何家从南诏国边境辟了条道,快马加鞭送来上千棵翡翠玉树,从宫门口一路铺到了内殿。过完生辰,又让人将那上千棵玉树赏了宫里奴婢。

      昨夜星使那句“不在其位,背离其政”提醒了谢令鸢——那不就是言行举止,正好和九星所辖之事反着来吗?

      她是紫微,紫微司统,所以落陷后,没有声望,人人喊打,谢令鸢就死了。

      以此类推,天府司库,落陷后,便该挥霍钱财、驻空国库。

      七杀司权,落陷后大概是最惨的……人微言轻的后宫妃嫔,被贬了品级,忍辱负重刷马桶之流。
      惨啊,太惨了。

      天梁司德,落陷后德行有亏,大概是个小人;天相司序,不守宫中规矩……谢令鸢脑海中飞奔过妃嫔太监通/奸的狗血剧情。

      天机主智,是最难推测的,或许是玩弄心术之辈,也可能……是个沙雕?

      巨门司言,落陷后言行有失,一张嘴惹是生非。就找找谁的嘴巴最欠抽好了。

      武曲司战,要么毫无战力,要么是撕逼前线第一人。
      而贪狼司情,则应该是无情无义。

      于是问到最后,皇后、何贵妃、沈贤妃、郑丽妃、钱昭仪、林昭媛、武修仪、谢婕妤、宋婕妤……频繁出现在宫人口中,落陷星君里,必有人在其列。

      谢令鸢捧着脸,再度陶醉于自己的机智中,智慧,太智慧了。

      ***

      长生殿在掖庭偏西,夜里常常燃起数十盏灯。

      如今晨曦已至,宫人收了灯,轮班交接,看到德妃娘娘来了,利落地跑去内殿通传。

      未几,一名穿松花绿衣裙的女官走了出来。

      谢令鸢对她印象特别深,那天她扶着太后“粉墨登场”,盛气凌人的模样,一主一仆脸上都写着“当更年期撞上青春期”。四周的宫人们称呼她“韦姑姑”,神色十分恭敬,不比对妃嫔的少。

      她的地位是最高的宫令女官,替太后掌印的,不低于一些掌印太监,可谢令鸢打眼一看她,这女官年纪大概还比自己小,分明少女模样。

      长生殿的宫女,无论是扫洒还是站班,都是一色的石青上襦和霜色裙,唯独这韦女官,耳坠红玉,戴金镶玉璎珞。她脖子上还系了一根泛旧的红色头绳,隐在领子和方巾中若隐若现,与这身富贵打扮十分不搭调。

      韦女官被她多看了几眼,微微一哂:“德妃娘娘贵人奇缘,从极乐世界转一趟回来,竟是不认识奴婢了么?看得这般入神,奴婢可惶恐了。太后还在里面忙着,请娘娘稍等等。”

      她用这种毫不拘谨的口气和德妃说话,也是底气。谢令鸢越发确定,要么韦女官出身不一般,要么自己声望已经烂进了下水道。当然二者兼有也是极可能的。

      谢令鸢这一等就是一刻。

      内殿里,何太后正面见的她堂兄——何道庚。他一身紫色圆领袍官服,看来是刚从前面散了早朝,便径直拿了腰牌进宫,赶来见她了。

      “帝后大婚四年,至今无有皇嗣。一国之君无嗣,皇后已然失职,现在不但她生不出,后宫也无所出,难说有什么阴私陷害,即便不是皇后所为,她也有失察的罪过!”

      他坐在太后面前,没端着权臣的架子,但却是以何家继任家长的身份,同何太后谈话。

      “容琛,现今正可以借着德妃诈尸一事,大做中宫的文章!”

      熹光越过窗棂,照射在何太后的脸上,明晦难辨。

      ——容琛。
      闺阁中的名字,几十年了,没人这么唤过她。
      上一次有人唤,还是七八年前的旧事。

      然而她的神色不为所动,摇了摇头。

      何道庚内心生出几丝火气,若不是他还顾及着皇室尊卑,此刻恐怕已经掀了面前桌案。

      “太后!”何道庚换了称呼,有些咬牙切齿,口不择言。

      “你可要想明白,当年一力扶持你的宋逸修,早就畏罪自尽了!我何家才是保你荣华的根基,倘若没有何家,你以为当今御座上那位天子陛下,会对你客气?你将他生母赐死,你以为他不恨你?”

      何太后面色一白。多年未有人敢在她面前提及的名字,如刀般直直戳入她肺腑间。

      何道庚为太后的不配合而恼怒,更为这个何家全族之力捧上太后宝座、却无心为家族谋利的女人失望:“曹呈祥那个老东西,你立他孙女为皇后,只将我何家嫡女抬做贵妃,胳膊肘朝着外拐!妇人之见!”

      “待皇后生了嫡子,稳固了中宫地位,曹呈祥带着他的门生,权力易主,我们何家会如何?你小时候亲眼见证宋氏之祸,宋氏偌大一门,被韦氏斗垮,嫡子宋逸修何等风华,都要被送进宫当阉人!那韦氏更是你亲手所灭,外人看我们何家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你还看不明白危机吗?”

      太后微垂眼帘,半晌之后,她才矜冷道:“我正是因为看得清楚,才不能让何家的女儿做皇后。甚至……她都不应该入宫。”

      她望向窗外,声音却有了森冷之意:“若何家适可而止,我活着一天,便可以保家族一天权势。但若你和叔父得陇望蜀,被权势蒙了眼,那哀家也救不了你们!”

      “砰!”的一声,何道庚掷下茶杯,怒气冲冲地拂袖走人。

      茶杯碎裂一地,何太后不去看他,闭上眼睛,克制心中怒气。

      ----

      外间宫人闻声,忙打开门,挑起帘子,有人进来收拾茶杯碎盏。

      何道庚走出殿外,迎面见一俏丽女子,穿水红色大衫,绾色高腰襦裙,正翘首以盼,看到自己时似乎还吃了一惊。

      再看一眼她额间花钿,是兰花,便认出了她的身份。
      德妃。

      方才与太后争执的不悦,此刻还未消散,那争执虽是为了家族利益,起因却是这个死而复生、不知是邪是祥的女人。

      何道庚不由得再打量了对方两眼。

      .

      “……”
      谢令鸢在外面抻头抻脑,见殿门打开,从里面出来一个穿着圆领袍官服的美大叔。

      她,惊呆了。
      不是被美貌。

      这不是后宫么?后宫怎么可以有外臣进出?

      就算是公主或者哪个诰命夫人要进宫,也要先递牌子的。可这名官员的衣服尚有褶皱,明显是下了朝就过来了,仿佛后宫只是他的后花园!

      谢令鸢还没有守妇礼的意识,作为准影后,对男子打量,更不会有什么娇羞或者惧怕,她美貌了一辈子,只有男人看她害羞的份儿才是。

      但她身边的女官宫女等人,却是赶紧低头让开。韦女官则躬身行礼道:“见过何大人。”

      谢令鸢才想起,太后垂帘听政,一介女流只能依靠家族,从那时起,何家人有了进出太后宫殿的权力,宫中侍卫不敢阻拦。

      何道庚原本颇为危险地看着德妃,却被德妃坦然无谓地对视过来,一瞬间有些惊诧。

      ——这德妃死了一回,胆子也变大了吗?

      片刻后,何道庚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这人有毛病吗?谢令鸢无语,我招你惹你了。

      “德妃娘娘,太后宣。”

      韦女官在前面引路,谢令鸢在她身后走入长生殿,身后的内侍宫女们退在门外。

      殿内燃着清心香,袅袅清雾后,何太后一袭綰色绞经罗襦裙,仪容素净,正对着桌案出神,她案上堆满了书籍奏本,还有羊皮纸卷的公文。

      室内一片庄静,还有灯光彻夜而萦绕未去的烛火味。
      何太后似乎彻夜未眠。

      谢令鸢又想起宫中内情——太后仗着外戚何氏,专权擅政;皇帝年幼登基,羽翼未丰,对外戚何氏多有不满,磨刀霍霍……

      难怪那日在丽正殿前,二人言行冷漠,全无母子之情,压根儿都不是亲生的。

      韦女官一路未停,也没出声通报,而是拾阶而上,径直走到太后身边,续了一杯热茶,放在她手边,又替她整理卷宗。太后头也不抬,端起茶杯。

      谢令鸢未及走近,便被两边的宫女轻轻拦下。她意识到这是太后有意晾着她,也就没有出声,想了想,为了表现诚意,轻轻跪下。

      那日在丽正殿外,隔得遥远,只觉太后形色冷厉,气势逼人。如今也许是清晨,这犀利的眉眼便显得柔和了些。尤其是她眉眼的尾部之间,有一块拇指大小的疤痕,呈浅淡的粉色,宛若一只正要飞上眉梢的蝴蝶。脸上破相诚然不美,然而她匠心独运地以两点细碎的猫眼碧宝石点缀其上,那蝴蝶便如点睛,让她的眉目反而更添韵味。

      谢令鸢见到美女再如何想力压一头,对着太后却是万万兴不起这种气场的。唯有赞叹地盯着太后脸上的疤,琢磨着自己以后要不要弄个这样的纹身来。
      别说,还挺有时髦值。

      一炷香的时间,何太后出完了神,这才施施然抬头,目光落在跪着请安的德妃身上。

      这一眼便觉出了不一般。
      谢令鸢身上那种骄矜之气不见了,取而代之却是一种难言的气质……仿佛游离于后宫之外。

      何太后神色冷漠,正欲敲打几句,让她收敛性子,却见谢令鸢痴痴望着自己,目光中全是艳羡。

      何太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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