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亮帝国之夜》十夜归

1、上

　　觥筹交错的晚宴是帝都最为常见的娱乐项目之一，若说今晚这场宴会有什么不同的话，那么唯一的区别就是——它的主办人是整个国家地位最为显赫的皇帝陛下。

　　而正是因为这点不同，到场的参宴嘉宾中出现了一位其他宴会主人绝对请不到的人物——加菲尔德大公。

　　这位帝国皇帝的哥哥自从兄弟登基以后，一直深居简出，少有交际，不知让多少贵族少女因等待见他一面而枯萎了芳心。

　　但大公如此作为不是没有道理的，要知道在陛下登基之前长达两年的时间里，他都以摄政王的身份代替弟弟管理国家大事。

　　这对于空有继承人名号的成年皇帝来说，是难以消除的耻辱吧？

　　——不少贵族都在私下这样讨论。

　　虽然关于陛下今年终于得以掌控大权的原因，高层们都讳莫如深，但依旧有流言在贵族之间暗暗流传——听说陛下是联合内务大臣、税务大臣等大贵族逼迫大公交出了权利。

　　这样一场兄弟倪墙的好戏竟然没有公开出演，不少好事的闲散贵族都惋惜不已。

　　*

　　“阁下！请先整理一下您的衣服再进入大厅吧！”

　　作为跟随在加菲尔德身边最久的第一副官兼辅佐官——怀特上尉赶紧劝住了踏下马车就准备大步离开的上司。

　　加菲尔德大公袖口和衣襟都是褶皱，怀特上尉不用想就知道这位向来不拘小节的王室贵族一定又是懒散地窝在车厢里，一路假寐到目的地。

　　帝都的贵族小姐们都说大公是个品味高雅、稳重成熟的好男人——她们一定不知道，跟在加菲尔德身边的近侍和下属们为了维持上司的形象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大公的衣服面料一定要出自东部柯尔特省的纯丝织品，以免因为他动作随意而出现折痕。

　　大公的靴子一定要每天细心擦拭，否则他永远也不会管自己的鞋上是不是沾满灰尘。

　　甚至连大公那被誉为丝绸般顺滑的直发，如果不是要人提醒，也会始终保持着刚睡醒的、鸡窝一般的状态。

　　这个明明身份尊贵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男人，如果是独自一个人生活的话，估计就和乡间的农夫无异了——他对自己的上心程度恐怕还不如对待一只路边的野猫。

　　怀特上尉一边为上司打理好着装，一边暗暗叹了口气。

　　但是就算加菲尔德的外在有再多缺点，比起他那从内散发的人格魅力来说都不值一提。年纪轻轻就已经当上将军的大公依靠可不是身份地位，而是实打实的军功。他那在战场上挥舞着长剑身先士卒的英姿，可是深深印在数万士兵的心中呢。

　　——那些只关注外表的肤浅女性们也难怪大公不感兴趣。这样直率地贯彻着自己的道路，殿下果然是男人中的男人！

　　明明一开始还对上司抱怨不停，转瞬之间这位副官的双眼就燃起了敬慕的熊熊火焰，真是不愧他“大公狂热崇拜者”的称号。

　　加菲尔德并不了解自己的副官都在心里想了些什么，他站在原地等待着对方为他抚平衣服上的褶皱，然后踏入摧残的灯光之中。

　　装饰着大量水晶吊灯的宴会大厅金碧辉煌……简直要把人的眼睛闪瞎。

　　加菲尔德微微眯起眼睛，条件允许的话，他真想抬手捂住双眼。不过，他扭头看了一眼紧跟在自己身后、时刻注意自己举止的副官，在衡量了一下眼睛受罪和耳朵受罪哪个更为悲惨之后之后，还是放弃了这个举动。

　　他的到来使得整个宴会会场都安静了一瞬，在场的所有人都把视线投向这位皇室权力更迭的当事人之一。

　　但加菲尔德对于向他射来的各种视线毫无所觉，他似乎张望了一会儿，朝着怀特上尉问道：“陛下什么时候出来？”

　　怀特上尉立正说道：“殿下，我们提早到了十五分钟，请您耐心等待。”

　　加菲尔德“啧”了一声，不甘地嘀咕道：“所以我们为什么要提早过来呢，哦，我真讨厌穿着这样复杂的衣服——太难受了。”

　　“请别说出这样授人以柄的抱怨，殿下。您才刚刚和皇帝陛下完成权力交接，要是让有心人抓住机会打击您可怎么办。”怀特上尉严肃地批评道。

　　加菲尔德愣了一下，靠着墙深深叹了一口：“抱歉，科尔。是我任性了。”

　　虽然是自己义正言辞地规范上司的行为，但看到加菲尔德落寞的侧脸，怀特上尉不由得升起愧疚之心。他连忙说道：“殿下，请您不要和我道歉，这太令我汗颜了。是我没有顾虑到您的心情，明明如今最为难过的就是您……”

　　加菲尔德带着白色手套的手在怀特上尉的面前摆了摆，示意他不必再自责。这个身披奢华大氅的男人出神地望着灯光夺目的宴会大厅，过了一会儿露出一个带着怀念的笑容：“说起来，小时候也在这地方参加过一次宴会呢。”

　　“哎——是吗？”怀特上尉有些不明所以地回应道。

　　他知道大公一向是懒于参加这种舞会的，纵使有必要宴请群臣，加菲尔德也只是在自己的府邸开个小型舞会而已。

　　因此这个宫殿里最为奢华的宴会场所自从上任皇帝陛下重病之后就被关闭了，这还是近六年以来首次解封——为了庆祝新皇登基的第一个生日。

　　但在大公还幼小的时候，想必一定跟着自己的父亲在这里参加过多次宴会吧，让他如此放在心上的究竟是哪一个呢？

　　怀特上尉在加菲尔德的话语中分了心，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正巧听到宫廷近侍的唱词：“帝国皇帝陛下驾到——”

　　“走吧——”加菲尔德握紧手杖，对身后的副官说道。

　　*

　　路德维希在众人簇拥下走进宴会会场，记忆中的景象和现实渐渐融合，褪去了那层经年历久的灰尘，重新变得栩栩如生起来。

　　在他的十岁生日那天，他也是这样作为宴会的主人站在灯光闪烁的大厅中央，被一群挂着虚伪笑容的家伙团团围住。

　　唯一不同的，只有那个拥有一头铂金长发的少年。他看着忐忑不安的自己，微微歪过头用冷淡的声音问道：“你就是我的弟弟？”

　　“路德维希，生日快乐。”

　　比记忆中要更为低沉的声音在年轻的皇帝耳边响起，朦胧的回忆仿佛雾气一样渐渐消散，露出当下站在自己跟前的人的面孔。

　　路德维希因对方那头在灯光之下更为闪耀的铂金长发而微微眯起眼睛，下意识地低声回应：“哥哥——”

　　但这单词刚刚冲口而出，路德维希就几乎要被它刺伤自身。他彻底清醒过来，露出凛然的皇帝威严，直视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男人：“夜安，加菲尔德大公。”

　　加菲尔德溢满温柔的笑意凝在唇角，他微微垂下视线又很快抬起来，重新说道：“夜安，陛下。给您的礼物，不想看一看吗？”

　　路德维希把视线转到加菲尔德的右手上，对方的手心里躺着一个用红丝绒包裹的精巧盒子。

　　年轻的皇帝拿过那东西，一边打开一边说道：“生日礼物不是都该统一交给侍从官吗——”

　　他说到这里，猛然意识到之所以有那样的要求，是为了让近侍们仔细检查和皇帝有关的物品是否存在危险。

　　而作为刚刚被自己拉下台的帝国大公，他本不该对加菲尔德不抱任何戒心，毫无防备地接过对方的东西。

　　但是当路德维希想到这里的时候，小巧礼盒的盖子已经被他彻底打开，静静躺在盒中的是一枚镶嵌着琥珀色宝石的戒指。

　　那澄澈无垢的颜色让人想到柔和的晚秋、想到安静的黄昏，还有——

　　路德维希在一瞬间合上自己琥珀色的双眼。

　　加菲尔德在一旁解释道：“作为大公送给您的贺礼已经由下属转交给内侍官了，而它是我作为兄长想要送给你的礼物。”

　　路德维希握着礼盒的手指暗暗收紧，他重新睁开眼睛，把那枚戒指塞回到加菲尔德的手里：“你只要尽到臣子的本分就已经足够，这种毫无意义的东西我不需要。”

　　加菲尔德眨眨眼，似乎没能立刻反应过来路德维希说了什么。但他很快露出有些困扰的表情，用食指挠了挠自己的侧脸说道：“啊，也对。送戒指确实太奇怪了，是我考虑不周。下回这种事情果然还是应该听听别人的意见才对……”

　　“你还有事吗，加菲尔德卿。”路德维希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还有不少臣子等着和我说话，你已经占用我太多时间了。”

　　他冷漠而尖锐的语言终于让加菲尔德努力维持的平和假象烟消云散。加菲尔德的眼睛里闪过忧郁的色泽，张了张嘴，却没有再说一句话。

　　路德维希不去看对方的表情，好似没有一丝留恋地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