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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初相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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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更天,早起梳妆,易宁阁里人来人往,一干丫鬟仆婢不断的进进出出。
陈含英闭了眼睛由着侍女摆弄,一派安然,宽大的袖下,一双芊芊玉手却使劲儿的绞在一起,被什么东西硌得生疼。
旁边三太太匆匆指挥着人递这递那,一股脑儿的叫人往她身上收拾。反而杜嬷嬷,倒是退居其后,打起了下手,那情形不像是王府派来主事儿的老人,倒像是他陈府的奴才。
三太太是个急性子,从起身到妆成,一切准备妥帖,不过一个时辰的样子,天边犹是灰蒙蒙的。杜嬷嬷暗自留心,百密而无一疏,倒是有些佩服安国公府这位三夫人了。
含英睁了睁眼,瞥向镜中的自己,除了堆高的宫髻、繁复华丽层层叠叠的金绣鸾凤彩霞的大红喜服之外,眉眼唇角的妆容,无一处不是熟悉的。她看了看香缇,后悔今天的妆不该让她经手。
对上她的眸子,香缇后退一步,低下了头,便听三太太略略抬高了嗓门吩咐:“都退下吧,我同你们姑娘说说话。”
众仆婢一福身,默默无声的鱼贯而出,香缇瞧一眼自家主子,一步三回头的走了出去。
待人全部退出,屋里只剩下含英两个,三太太方亲自关了门,返身走到含英身边,扶着她的肩膀道:“大姐儿,眼瞧着你就要上轿了,三婶儿就说句不怕你恼的话,若是四年前你嫁到广陵王府,那也是美事一桩,可是而今……”她落在她的肩膀上的手加大了力气,语重心长的道:“而今不比从前。你听三婶儿一句,万要收敛着自个儿的性子。不管广陵王是何居心,你且谨记,保全自个儿才是最重要的,什么陈家什么安国公府,那都是撂往后的,一家子大老爷们儿,不用你一个弱女子操心。”
三太太这些话说得是句句珠心,含英娘早丧,他父亲又未续娶,所以含英与陈靖南初时是养在在老太太身边的,其后老太太病重不行,含英父亲又远在边关,两人一度成了没人问的野孩子,直至三太太嫁来安国公府才有所改观。
三太太与含英娘是两姨表妹,两人在闺中时便很是要好,因而对两个没了娘的孩子很是怜爱,再加上她入府多年未有生育,便更是将一腔热血全部倾注在了两个孩子身上。
陈含英将手里的东西拢入袖中,纤白如玉的手指搭在了她的臂弯,轻点头道:“三婶儿放心,我有分寸。”
三太太抚了抚她的发鬓,声音为哽:“好孩子,难为你了。”说罢忍不住回头掩帕子拭泪,心道这孩子命怎就这样苦。
外边隐有吹吹打打的响动,三太太擦净了眼泪,在她肩头一按,返身笑盈盈的打开了房门。
底下人将她引去了正堂,拜别长辈亲人,再由三太太亲自盖上头纱。
红盖头罩下,喜娘接了手,慢慢扶她出门。
适逢大雪过后,天气有些冷。雪被之上铺着红毯,垂下眼去,可以看见盖头边上一排细密的黄色流苏,流苏之下,锦绣华裳,珍珠缎面的绣鞋时隐时现,留下一串深深浅浅脚印。
周围越来越吵,可以预见此时陈府门前是怎样的人山人海。
的确有很多看热闹的人,人人都点起了脚尖伸长了脖子,想要看一看这位有着余梁第一美人儿之称的陈府大小姐是何模样,竟把个广陵王爷迷得神魂颠倒,不顾她二嫁之身娶回王府做了正妻嫡妃。可惜被一队王府亲兵远远拦在了路两边,那小姐又蒙着盖头,无福一睹芳容,遥遥只见得一抹窈窕的红色身影从眼前一闪而过,俯身进了花轿。
“起轿——”
喜娘一声高喊,鼓乐喧天,漫长的迎亲队伍徐徐移动。
燕京城中,陈府与广陵王府一东一西,相隔甚远。远到傍晚成婚,一早就要来接新娘。
广陵王府是广陵王受封时亲自选址而建,却不知为何,建在了远离燕京城的东郊。平素里进宫上朝,快马加鞭都要走上一个多时辰。是以在燕京城里,原本广陵王居处便作了别邸,又称小广陵王府,听杜嬷嬷所言,一般王爷的饮食起居,都是在小广陵王府。可不知为何,此次大婚,偏偏却选了京郊的这个府邸。
这一路走了很久,从日出走到日落,轿子方稳稳落地,喜娘打开轿帘,小心搀出了里头的新娘子。
稍立片刻,便见一双赤舄踏入眼底,隐隐见得一角纁色蔽膝。
陌生的气息逼近,陈含英心中微瞬,紧接着一双宽厚有力的手便托住了她的手肘,她下意识的要避开去,立刻反应过来生生克制住了。可即便如此,仍未免于被人发现,那双手上的力道瞬间一重,只将她手腕握得生疼。
“王妃小心。”低沉的男声提醒了一句,语气冷硬,缓沉沉的很是迫人。
含英有些后悔自己的失神,盖头底下,立刻勾唇轻笑,柔声答了句:“多谢王爷。”
外头人没再说话,肘上的手松开了一只,另一只手却隔着衣袖握住了她的手,顿了一顿,携她往前。
陈含英乖顺的由他牵引,一步一步,仿佛全心信赖,走得很是安稳。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神经是紧绷着的。游戏既然已经开始,那便全力以对。
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檀香味儿,即便蒙着盖头,也能感觉得到身边人强大气场所带来的压迫感。明明是喜庆的日子,可自踏入王府,便觉一片死寂,没有半点喜庆之意。
他是直接将她引入了洞房的,此前便以听闻,常老太妃绝食相逼,不准她进府,而广陵王却吃了秤砣铁了心定要她嫁过来,母子二人险些反目,最后各退一步,常老太妃以不拜堂、不行册、不请宴,并且先迎娶谢徐两位侧妃为条件,勉强准她进门。
堂堂嫡妃过府,却连普通人家纳个良妾也是不如,真真是可怜至极。
既然拜堂都已经不必了,洞房里的一切更是从简,她端坐于床榻上,即听到了关门的声音,随后便没了声息。
更漏声声,等了许久不见再有人来,却连丫头也没一个。
从小到大,便是老太太病重的日子,她又几时受过半点的委屈。陈含英心里并无什么感觉,直到坐得累了,脖子也被沉重的凤冠压得酸了,才一把扯下了盖头。
一眼看见的,却是江崖海水纹的袍裾下摆。
她怔了一下,缓缓将手里的红盖头放在了身边,袖下十指轻轻一蜷,慢慢抬起眼来。
广陵王便坐在正对面圆桌旁边,着玄衣纁裳,九章纹样冕服,戴五色玉珠九旒冕,一臂搭在桌上,一手放在膝上,宽大的袍袖直逶在地上。眉目英挺,神色冷峻,正直直看过来。
陈含英心下微凛,默然与之对视一会儿,方兑袖而起,福身告罪,“含英无礼。”
广陵王看她片刻,起身缓步走来,在她臂上轻轻一托,即负手背向身后,言语间很是寡淡:“王妃严重。”
含英站直了身子,却看他返身走回桌边,牵袖执了酒壶,往一对红釉瓷杯里添满了酒,放下酒壶端起,将其中一杯递给她。
端杯凝她道:“今日亏欠王妃的,来日,孤再加倍偿还。”
这一杯广陵王爷的赔罪酒,寻常人如何敢接?陈含英颔首,唯道:“王爷折煞含英。”
广陵王眸色一敛,近前一步,脚尖几乎与她相抵,低眸端详她道:“王妃果觉折煞?”
他身量颇高,立于面前便如泰山压面,迫的人不禁就想要后退,只是陈含英吸取了轿门前的教训,唯是垂头道:“含英愚昧,不知王爷所言何意。”
广陵王看她一眼,负手踱开,至那扇百鸟朝凤落地大屏风前驻足,语声淡淡:“时至而今,王妃仍是一口一个含英,却不知孤这一口一个的王妃……”目光落在那屏风之上展翅翱翔的彩凤之上,隐含讥诮:“叫的是不是太过笑话!”
陈含英缓步跟进,却道:“含英自知卑贱,不敢,辱没王爷。”言语间虽是卑微,却不卑不亢。
“辱没?”广陵王转过身来,定定看她道:“先是折煞,再是辱没,你是真心觉得辱没于孤,还是心存不甘,入了我广陵王府,犹记着你是陈都司的未亡人?”
陈含英不言,她自然明白眼下是该表明心迹的时候,可陈业霆是她的软肋,明知不该有丝毫犹豫也是犹豫了,她垂了眸,吸了口气方道:“含英自入王府,一心便只唯王爷是尊,前尘种种,皆如昨日死。只是含英着实惶恐,以我再嫁之身,玷辱王爷门楣。”
广陵王薄唇轻抿,却道:“孤没记错的话,当日王妃曾欲以死明志,为亡夫守节。”
“不瞒王爷,实是含英拙计。”
广陵王是聪明人,不消细说就以通透,唇角晕出一抹弧度,垂眸道:“王妃,一向聪慧。”
说及王妃二字,却是加重了语气,陈含英心中了然是何用意,从善如流颔首一笑,即道:“王爷谬赞,妾惶恐。”
这一句“妾”称出来,广陵王倒是面色无波,目光在她面上逡巡片刻,忽而手便覆上了她的面颊。
含英垂下眸子,袖中双手正自紧攥,广陵王便已放下手走向床榻,淡声道:“不早了,安歇吧。”